第20章 20
桃氏的營地,已經能從關口眺望到了。
楊關和楊戟與李寒議事完,從點将臺下來。桃氏大軍在逼近長蛇谷,上次進犯留下的戰痕尚未消失,城牆上仍能見到千瘡百孔的傷。
風獵獵的吹拂臺階。楊關的眼睛有些被沙子迷住了,找小兵打了些清水洗眼睛;弟弟楊戟就還好,他的長相很特別,好像從小就不容易被迷眼睛。
楊關叫住弟弟:我好久沒仔細看你的臉了。
楊關眯着眼睛,打量他半天:是有點像。你小時候別人這樣說,我還沒覺得……
——邊關的異族多,時常能看見桃氏的商人往來。楊戟的長相很深濃,像是刀刻的一般。
楊關不知道那名婢女的長相。楊裕的側室不多,都住在女眷的院子,幾乎不外出。他聽說父親很喜歡楊戟的生母,但這種寵愛,好像也只持續了短短的幾個月。
再想想母親的反應……真的是個異族女子也說不定。
楊關勉強自己不去想家裏的那個爛攤子。說實在的,他爹娘在某些事情上真的一言難盡;但從禮法上,孩子對父母指手畫腳又不太合适……
于是就養成了嘴上“好的是的”,心裏狂風暴雨。
楊關攬過弟弟:幾天後出戰,我打頭陣,你側翼掩護,記住了?
楊戟點頭:你要沖在晉王前面?
楊關笑笑:哥得幫你。等掙到戰功,我就能和禦皇談談條件了——你和柳南佛難道真打算一輩子不回去,在這啃沙子?
他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背,走向了自己的戰馬。楊戟在後面,喊了他一聲,但楊關沒停下,不想聽什麽婆媽話。
他翻身上馬,忽然,楊戟上前抓住了他的缰繩。
楊戟:大哥,此次出戰,還是由我沖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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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戟:我已決定在此建功立業。父母年邁,你理應回到家中,侍奉二老。
話剛說完,楊關的手指就重重戳在他眉心,把他戳得晃了晃。
楊關:瞧你那點出息。
楊關:大哥在呢,輪不到你發愁。
出陣那日,楊關換上了一套半舊戰甲。那是楊裕過去的戰袍,對于楊氏而言,這套戰袍背負的赫赫戰功,是一族榮光之所在。
在長蛇谷關的城鎮,春衣坐在窗邊,端詳着一只死鴿子。鳥血的味道,被茶香剔透成森冷的氣息。
這是阿泛剛射落的信鴿,乃是信鴿中最上品的雲飛俠。
它在關內和關外來回傳遞密信,顯然替桃氏和那位內奸在傳信。這種信鴿能縱橫南北,絕飛峨嵋,往往用于長途傳信。
春衣看它腳上綁的信紙,覺得很有意思。信上寫的是一首詩,詠的是江南風景。沒人會用信鴿傳這東西,這首詩應該只是個暗號,要找到對應的解文書,才能弄懂它到底在說什麽。
阿泛:它一直往來長蛇谷和大漠,今日卻失手了。
春衣:不是它失手了,而是它并不常往來這兩處,盤旋太久,被你看出來異常。
阿泛思索,明白他所說何意——雲飛俠的飛力很強,若是只用于長蛇谷和關外的傳信,實在是大材小用。
它傳遞密信的對象,從前應該住在更遠的地方,只是近日才來到這附近,以至于它反而在長蛇谷的上空失了方向,被阿泛發現了。
春衣檢查它的翅膀,翅膀是潮濕的,鴿子很少在雨天長飛,潮濕的原因可能是飛行路線上越過高山,帶着雲霧的山風染濕了羽毛。
附近有這種高度的山就是長蛇峰,越過長蛇峰,直接就是皇城的方向。
他陷入了某種不解——如果內奸是朝中某位大人物,譬如柳相,依照這種老狐貍的老謀深算,不可能直接讓信鴿越過長蛇峰,飛去皇城的方向,而是會派個心腹,帶着密信和信鴿靠近邊關,在邊關某座小鎮和桃氏聯絡。
這樣,傳信又快,自己還安全。
春衣問阿泛:若你是這個內奸,怎樣才會冒險讓信鴿飛向自己的方向?
阿泛曾是李眠訓練的麻雀,麻雀是攝政王用之即抛的,沒有被傳授過自保。
阿泛:我沒有多少同夥,事事只能自己來。殿下安排我待在某戶人家裏,我也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太遠。
所以,內奸可能沒多少手下,并且沒理由頻繁離開本地——也許還年輕,家裏人會很在意他的行蹤,還沒自立門戶……
一瞬間,所有的大人物都被排除了,什麽柳丞相、李眠、李寒……內奸,是個不曾被人注意過的小人物。
他正思索,遠處的號角聲傳來,打斷了思緒。雙方的前鋒都開始了沖殺,不知勝敗。
春衣披衣外出,看向天相。天相不吉,他提醒過楊關,但不足以動搖将軍的決心。
他讓阿泛在住處等待,自己前往點将臺——過去飛越長蛇峰的信鴿,如今在長蛇谷徘徊,說明那名內奸就在這裏。
這一次,春衣比張引素更接近這個人。
張引素和柳鸷跟着附近的商隊,在一處聚落休息。商人們消息靈通,已知道今天要開打,紛紛避開風暴中心。
沙漠的夜晚很冷,但月亮很明朗。篝火邊,駝隊商人們圍坐着彈琴歌舞,幾個大膽的女子挨着張引素坐,用熟練的漢話勾搭他。
柳鸷在邊上起哄,不懷好意。張引素每次往它這躲,它就故意把他往女孩子那邊擠。
它又擠了他一次,突然屁股劇痛,被貼了一張道符。張引素冷冷看它,把它看乖了。
商人們聚了半夜,都挨着篝火睡了。柳鸷團着他,把他團在黑影裏,睡在沙漠裏的一株老胡楊上。
它留了個縫,讓月光透進來。張引素知道它想說會兒話,那個有些冷飕飕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我們之後去哪玩?
張引素:不知道……盡快完事,盡快送你回去。
柳鸷:才多久就回去?
張引素:你不能出來太久,不然會散掉的。
柳鸷:我散掉不是挺好?你不開心?
張引素:……沒什麽開不開心的,以後也清靜了。
柳鸷:那我不跟你說話了?
張引素:好。睡吧。
柳鸷:……
柳鸷:……
柳鸷:……我真不跟你說話了啊。
張引素:睡吧。
柳鸷:別睡,把話說明白,拿不拿我當好兄弟?
張引素:我幾個弟妹都在張家,你又不是。
柳鸷:那你跟我說的話多,還是跟他們說的話多?
張引素沉默片刻,沒有回答;它低低笑:呿,什麽弟弟妹妹,還不如我。
他知道它喜歡被人捧着哄着,就像小孩子,只許爹娘看着自己。說起來,張引素從沒調查過它的本尊是什麽。
柳鸷:對不對,你弟弟妹妹不如我?
張引素:嗯。
柳鸷:你也沒其他朋友,就我這一個好兄弟。
張引素:嗯。
柳鸷:你是不是可喜歡我?
張引素:嗯。
張引素困了,疲憊地睡了下去。他做了個夢,夢裏有個很小的孩子,但若細看,那孩子背後還有幾十個孩童的身影。
他又轉醒,月色已移開,風裏徒留下蕭索聲。他伸手碰觸無形的黑,知道柳鸷的還在。
張引素:柳鸷。
它應了一聲。
張引素:……我其實喜歡吃油裏煎的河魚。沒告訴過別人,只告訴你。
說完這話,他才松了口氣,真正安心睡下了。然而,這次沒能睡下多久,從遠處湧來的騎兵動地聲,便驚醒了篝火邊的所有人——桃氏的騎兵正向這裏而來。
風向突然異變,讓楊關的陣型受了影響,折損了不少人。但他很快穩住,殺退這一波敵軍。
但大漠風沙四起,天相不利。晉王那邊已傳來鳴金收兵聲,李寒知道不能與天時相抗。
楊關讓副将收整兵馬,想看到弟弟在哪——楊戟應該比他更早撤回才對,可是,他沒找到楊戟。
風沙中,楊關依稀看見遠處有金甲紅袍之影,透過濃重沙霧,看不真切。他喊了聲楊戟,嘴裏立刻被沙子灌滿了。可那身影好像聽見了他的喊聲,頓住了。
楊關策馬過去——果然是楊戟。滿天砂舞,他獨自坐在馬上,似乎被突如其來的風沙弄迷了方向,和其他人失散了。
楊關跑近他:阿戟,沒事了,大哥在這……
他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勉強看見弟弟轉過頭來。楊戟的眼睛依舊明亮,是一雙能在風沙中看清一切的眼睛。
——楊戟背後的砂霧中,有什麽正穿風而來。是一名騎兵……
兩名、七名、十三名……
一支桃氏的精銳騎兵,在楊戟的身側,無聲無息将兄弟倆包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