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柳烏微微好轉了些。
分不清是禦醫還是國師的功勞,總之,她突然好轉了,皮膚上原本可怖的紫色血脈全部消失,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柳丞相大喜,重謝了禦醫和國師。本想叫兒子一起出來答謝,可不知怎麽的,萬年都在北樓的柳公子,這次不見了。
張先生代公子來的,說公子去廟裏替姐姐祈福了,不在府裏。
張先生說這話時,臉上沒什麽喜色,和欣喜的人們格格不入。
柳丞相在府內大開夜宴,留國師用膳,打算好好招待一夜。
酒過三巡,張引素借口更衣,離開宴席。離開衆人視線後,他立刻帶着踉跄腳邊,在碩大的府內奔走,闖入一間寂靜無人的空屋。
用力拉上門下一刻,他撲倒在地,猛地嘔出一團污血。
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一樣,他吐得昏天黑地,眼前看不清東西,雙手也變得冰涼。
他強撐了半天,此刻終于松懈下來,伏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另一邊,他嘔在地上的那灘黑血也有了變化——它緩緩動了。
半昏半醒之間,他感到有什麽戳了戳自己的臉頰。張引素精疲力竭擡起眼,見是黑黑的細肢,正得意地在他眼前扭動。
那天,在潮陽樓與春衣談完、答應協同袚除污穢後,張引素立刻回到柳府,和柳鸷談了對策。
張引素:春衣和我約好,會在午時陽氣最足之時動手。午時一到,黃金劍、雲上劍同時出鞘,陰陽雙劍凝結浩瀚清氣吞沒柳府方圓數裏,你根本無處可躲。
張引素:你只有一條路。
柳鸷:……你不會騙我的,對吧?
正面接觸至陽至聖的道家清氣,對人也并非全然有益,太過兇悍的清氣同樣會灼傷神思髒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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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與春衣施術時,都會開啓自保的陣法,防止自己的肉身在赦威道劍陣的對沖之下被灼為灰燼。柳鸷想躲,就只有一個地方躲——
——張引素的體內。
正午,雙劍開陣,滌蕩妖邪,清氣沖霄。在灰飛煙滅的前一刻,它躲入了張引素口中,和他融為一體。
歇息了片刻後,張引素的氣息稍平緩了些,能勉強支坐起身。他已經想好了下一步,只要這一步走出去,就能同時讓春衣和禦醫們離開柳府,讓自己繼續接管這裏的調查。
柳鸷懸在窗臺上,落下蝙蝠似的影子:我還以為你很聽你主子的話。你為什麽要這麽幫柳家?
張引素看着那片黑影:我不是在幫任何人。
張引素:我如果什麽都不做,晉王、李眠、丞相……所有人,都會慢慢被禦皇拔除掉,無論有沒有罪。
柳鸷低低笑了:人不都是這樣的嗎?你害我我害你,連個盡頭都沒有。
張引素沉默片刻:但人不該是這樣的。
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和家塾先生就期盼着他能變成對的樣子。
對尊長言聽計從,對君王忠心耿耿,無論是成為國師還是成為禦皇密使,這樣的人,都可以讓家族再次振興起來。
張氏家規森嚴,連寵物都不許子弟養,防止玩物喪志。張引素因為太落寞了,在後院角落的破花盆後頭偷偷養了狗。
狗被家仆發現,被丢了出去。他哭了很久。
有天被父親帶去拜訪攝政王。不知怎麽的,還年幼的張引素被勾起了傷心事,哭得很狼狽。
李眠知道了狗的事。等他們回張府後不久,王府裏送來了一個叫阿泛的孩子。
但後來就連阿泛也沒留住。
李眠被幽禁。父親不許家裏和李眠還有牽扯,把阿泛趕出家門。最後,張引素走投無路,偷偷托師兄繼續照顧阿泛。
現在輪到柳鸷了。如果他不争,誰知道柳鸷之後又是什麽?
在家讀了那麽多儒學,在赦威道讀了那麽多年道經,反而讓他覺得,人,是可以與天意争一争的。
柳鸷的影子變成了黑貓,還變出兩只發亮的眼睛:那争不過怎麽辦?
張引素面色平靜:那你就吃了我,一了百了。
若是争不過,那還留在這争不過的人間做什麽?還不如去十八層地獄,為所欲為。
柳鸷:讓我聽聽下一步,要是下一步還是那樣不鹹不淡的,我就不聽你的了——我就在今晚把那群太醫和那個妖道一起吃了,最後吃你,吃完你之後就睡我的百年大覺,管人間變成什麽樣。
張引素:下一步很簡單。你不是能讓柳烏病倒嗎?
張引素:——那你,能讓她死嗎?
屋裏靜了,靜得能聽見正院那的管弦絲竹聲。他沒說話,讓它自己想。
柳鸷花了一點時間,想通了。
——柳烏必須“死”,禦皇才會降罪于太醫和國師。他不會懷疑柳鸷和張引素,因為,在今天正午,污穢早已灰飛煙滅了。
柳鸷:嗷唔!
張引素看着它,忽然笑了,也跟着它:嗷。
——丞相府的夜宴正到酣時,突然,柳烏的侍女大哭着跑進去,說女公子就在剛才沒了,氣息全無,手足冰冷。
李镛連夜得到消息,柳烏病死。
春衣和張引素被召入內廷。禦皇和他們之間隔着簾子,看不清神色。生死有命,他無從問罪,最後只是在長久的寂靜後,下令讓兩人離開。
春衣辦事有疏漏,回赦威道,繼續暗查晉王。至于一片喪氣的丞相府,和內奸也無甚關系,交由張引素自行收尾。
從長階下來時,春衣笑意盈盈看過去:師弟,好魄力啊。
張引素:師兄才是好魄力,憑借赦威道密寶雲上劍誅滅妖邪,做了數代掌門都不敢做的事。
春衣:我們出柳府的時候,那柳公子又出現了。它沒被滅,你保了它。
張引素一撫掌:這樣啊。那師兄得盡快回禀禦皇才是。
張引素:可你已經回報了污穢被滅的結果,若是又說污穢還在……之前是欺君啊。
春衣看着他,笑容凝滞太久,像是個假面具一樣僵硬。
張引素走過他身側,兀自走遠。春衣站在臺階上,突然轉身往回走。
春衣:是啊,我得回禀禦皇。
春衣:人都有失手的時候,能亡羊補牢不就好了。再說,還給我揪出一個和污穢同流合污的師弟……
張引素覺察不對,飛奔過去拖住他:你這樣,又能有什麽好結果?!
夜風獵獵吹拂,道人披散的長發掩住了含笑的嘴角。他很清楚,從一開始,張引素就沒有勝算。
——他要拖着的東西太多了,族人的期盼、父親的野心、家族的榮辱……
而自己沒有這些拖累。
他敢賭上一切,張引素不敢。
短暫的沉默後,他嗤笑一聲,繼續往長階下走。
春衣:你怕了。
春衣:這件事就先記下。你該謝謝阿泛。
春衣:我要是弄死了你,說不定天意震怒,會殃及到他。你們這些世家子弟啊,一出生就高高在上,沒拿人當人看過,自以為聰明,不知道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
兩人出了宮門,上了各自的馬車。阿泛在春衣的車裏,望着高高的宮牆,懷中抱着一把紫檀八角琴,怔怔的出神。
春衣替他把暖毯蓋在腿上。阿泛的腿有小時候落下的傷,是被送到張家之前的舊傷,沒好好調養。
阿泛:你見到殿下了嗎?
春衣:李眠被禁閉在冷宮,誰也不能見。
阿泛垂下眼,随手撥弄琴弦。那琴聲細細袅袅,風雅悠揚。
春衣:說起來,你為何不與奉雪說往事,只與我說?
阿泛淺笑:若是讓公子知道,我是奉攝政王之命,被安插在他身邊的人,他會傷心的。
阿泛心想,若是再讓張引素知曉往事,譬如他在被送給張家之前,還被送給過其他人……
就像張引素被暗插在柳家,替禦皇收集柳家的罪證、拔除眼中釘。李眠也做過類似的事,将阿泛送去別的臣子家中,監視風吹草動。
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也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許多殺人不見血的事……
讓張引素知道的話,不知會如何看自己。
春衣嘆氣:可讓我知道,我就不會傷心,是嗎?唉,是我勞碌命,皮糙肉厚的沒人心疼……
阿泛:是因為我和先生都清楚,奉雪公子不會故意把我安插在先生身邊。就算先生知道往事,也不會起疑心。
阿泛低頭,鬓發掩住如煙水般的眸色:公子是很良善的人,請先生別欺負他太狠。
春衣:你胳膊肘……好吧,也不算往外拐。那他要欺負我呢?阿泛,他今天欺負我欺負得可狠了,你幫誰?
阿泛放下琴,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些話,說得春衣眉開眼笑,什麽都不争辯了。
去柳府的路上,天上下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打得路兩側一片晦暗。張引素在車內看書,忽然,馬匹嘶鳴,整輛馬車都晃了晃。
他正想問車夫怎麽了,卻見兩名黑衣蒙面得武士沖入車中,将他架出馬車。黑天暴雨,張引素的臉上全是雨水,只能見深夜無人的路邊站了五六名黑衣人。地上被挖了個大坑,車夫已經倒在裏面了。
沒有任何掙紮的機會,他被一劍穿胸。黑衣人将他推入坑中,然後,濕冷的泥土被蓋在張引素的身上,将他漸漸活埋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