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張引素聽見了水聲。像是從楚山下的楚海中湧來的遠浪,和風聲混在一起。
那水聲越來越近,是灌進耳朵裏的雨水。他像是顆蜷縮的種子,在泥土下被雨水叫醒。
然而不是。
那雨水在碰觸他,拍着他的臉。張引素艱難地恢複意識,他感覺自己像是被網兜着,慢慢拖出泥土。
暴雨還在下,他從那個血肉模糊的坑裏被硬生生拖出來,胸口的傷還在淌血——那一劍刺在他心口的紫雷花錢上,劍尖被卡偏一寸,偏離心脈,沒有留下致命傷。
雖然如此,失血還是讓他意識恍惚,整個人在暴雨中失去溫度。拖他出來的黑色細肢也很虛弱,伏在地上蠕動。
是柳鸷救了他。
可是污穢要離開柳府,需要一些特殊的辦法,沒有張引素的協助,它是怎麽出來的?
他的眼睛勉強看清,那團黑影被拉成了很長很長的細條,是從柳府的方向延伸過來的——它把柳府當原點,朝着他遇襲的方向拼命把自己拉長了。
還好地點離柳府不遠,它感知到了他遇險,能伸細肢過來救人。要是再遠一點,張引素就真的活活被悶死了。
它正想說什麽,可是看見那個埋人的坑,僵了很久沒有出聲。污穢從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刻,柳鸷卻對這個坑表現出了恐懼。
它讓柳鸷想起了某種感覺,一種很久遠的絕望感。
春衣和阿泛今夜住在驿館,打算明日一早啓程回楚山。
阿泛彈了片刻八角琴,那琴弦有些舊了,該換弦調音了。
兩人在室中聽外面的雨聲,略說了會兒話。春衣還是那樣,嘴上不明說,心裏擔心張引素哪天把人要回去。
阿泛笑了:公子在楚山時,先生也沒少“關照”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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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衣:那肯定要“關照”啊——他家世好,比我不知好多少倍。一進赦威道就奔着掌門之位去了,就好像掌門之位沒理由不給他似的。
春衣:後來師尊把位置傳給了我。奉雪就下山了。
阿泛:先生是師兄,理所應當。
春衣:赦威道沒有一定傳位給大弟子的說法。
所以,連他也不明白,當年為何不是張引素,而是自己成了掌門,繼而成為國師,從一個無名孤兒一步登天。
阿泛:先生既然不明白,何不直接去問前掌門?
春衣望着茫茫雨夜。師尊交托掌門之位後,便雲游四方,再無蹤跡。他就算想問,也難以追問了。
阿泛:我當時被趕出張府,四處流落。公子為了找我,畫了一張我的像,托許多人在城內尋找。
春衣起初不答。過了片刻,他忽然起身,去回廊另一頭的書房取筆墨。
阿泛以為他要畫師父的像,托人找尋:先生還記得師父的模樣?
春衣:我不畫他。畫你。
他走了出去。屋內一時靜了。
阿泛微微嘆息,拉起紙門,坐在門邊卸下舊琴弦,為八角琴換弦。
突然一道驚雷劈亮夜空,紙門外映出一個黑色人影。阿泛坐着,他站着,兩者僅有一紙之隔。
張引素勉強替自己止血,袖中的柳鸷在給他指路。它能從雨夜裏追尋到那些黑衣人的行跡,一路跟着,就能知道他們是誰派來的。
柳鸷:該不會是你主子吧?
張引素沒力氣說話——李镛要滅他,哪還需要這樣暗暗動手,随便找個借口就拖出去砍了。
柳鸷:你師兄!對不對!那個陰陽怪氣的家夥!
張引素:他哪會直接殺我,只會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鸷:……你的仇家怎麽都那麽恐怖啊?
張引素:這都為誰結的仇啊?
柳鸷尖笑:我呀我呀我我我!
他們一路追蹤,居然越來越接近柳府,很快柳鸷就不需要憑借張引素,能夠自行行動了。
一種不安的預感充斥着——莫非,那些黑衣人今晚的目标不止一個?他們襲擊了張引素,接着就前往了柳府?
忽然,柳鸷感應到,那些人停在了柳府後門口。
府裏的老管家在後門,正将門打開。兩人以為他有危險,直接沖了過去——然後,就撞見管家給那些人錢的場面。
管家也沒想到柳公子和已死的張公子會同時出現,目瞪口呆站在那;他只能回頭看向回廊,征詢主人的意思。
燈火通明的回廊上,穿着喪服的柳丞相看着這邊,眼神驚異。張引素已明白了,襲擊者是他安排的。
柳鸷未必知道家裏發生的一切。管家是常年跟随丞相的,主仆之間只需只言片語便能定下計劃,它就算聽見了,也不會想到是什麽意思。
柳丞相指向張引素。那些襲擊者立刻轉向他,打算再殺一次。
張引素也不客氣,抓過“柳鸷”擋在身前:……為何?
柳丞相:我知道你是禦皇的人,知道你和春衣來柳家查什麽。我原來不想管你們的……
柳丞相:可是南佛死了,死得太蹊跷了。你和她的死脫不了幹系,我也無心去查到底有何幹系了,你也好、春衣國師也好,都給南佛陪葬吧。
——不只是張引素,他還安排了一組殺手,去驿館襲擊春衣。
他正思索,柳鸷已經按捺不住了:爹,姐姐沒死。
柳丞相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張引素沿着這句話說了下去:柳公子知道南佛小姐不想等待指婚入宮,于是弄了異藥,造出假死的假象,等禦皇放棄指婚後再讓她複蘇。
柳丞相的神色已經很難說清楚到底是什麽情緒了,死死瞪着柳鸷,欲言又止數次。
接着,老人昏了過去。
八角琴躺在地上,斷了一片琴柱。
春衣回來時,就見地上躺了個人,脖子上纏着一根舊琴弦,已經氣絕;邊上還坐着個人,慢條斯理梳理新的琴弦。
春衣:……這……莫非我的師弟終于對我忍無可忍,打算下殺手?
阿泛略笑:公子若有這殺伐決斷的魄力,先生怕是沒法輕松當掌門的。
春衣看那被阿泛勒死的人:也是,若是他下的殺手,肯定沖着我來,不會和你撞上。
阿泛:我去喚仵作來,查驗此人身份?
春衣:不用,不重要。來,我把筆墨取來了,咱們來畫像。
暴雨停了。夜空微微有了月色。
侍衛拖走屍體,兩人坐在打掃幹淨的回廊上,真的開始畫起像來。
很深的夜裏,李镛去看了被幽禁的李眠。
那人愈發消瘦憔悴,倚靠在窗口,怔怔看着夜雨初停。
起初誰也沒說話。過了許久,李镛的聲音忽然響起:柳烏病死了。
李眠想了一會兒,勉強想起柳烏是誰。
——丞相之女,曾經名滿天下的才女柳南佛啊……
李眠:你與她,還有楊家的那個孩子……小時候一起玩。
李镛:起初時常一起玩。後來你知道了,就不許他們來陪吾了。
李眠:因為你有很多要學的東西。
李镛:不,是吾喜歡什麽,你就不給吾什麽。
稍稍明亮的月色下,李眠轉過頭,黯淡的眼眸含着苦笑。
李眠:你是這樣想的?所以那麽恨我。
李镛:你不許吾有喜歡的人,喜歡的東西。不許吾做你規定之外的事,不許說多餘的話,不許笑……
李眠:是。
李镛:吾恨透了你。等吾發現能反擊之後,就立刻忍不住了。
李眠又不再看他,用指間劃着窗邊的灰。
李眠:那為何不殺了我?罪名很好找,我也并非兩袖清風的。
寂靜再度貫穿冷宮。夜風婆娑樹聲,抖落一地的殘雨。
李镛:……因為吾發現,你是對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打算起身離開;就在步出宮門前,李眠叫住了他。
李眠:你原打算如何?為了不壯大丞相的勢力,你不能娶柳烏;若想娶柳烏,就先要給丞相找個罪名,削弱他的勢力。
李镛:……柳烏已經死了。
李眠:對,所以你也不打算削弱丞相了?
李镛:柳烏,已經,死了。
李眠:所以丞相被保住了。萬一,丞相殺女而自保呢?
李镛:……他對亡妻留下的子女感情深厚,不至于此。
李眠:虎毒也食子。但他若沒有那麽毒,也許,柳烏的死只是個表象。
李眠:你,見到她的屍體了?
楊戟和丞相站在柳烏的“屍體”前,愕然看着她恢複了呼吸。
柳烏死後,哥哥楊關才準許他來奔喪。夜裏剛到柳府,就被丞相單獨帶去停靈的屋子——柳烏的屍身在那,旁邊還站着柳鸷和張引素。
在幾人反複告誡他“絕不能把待會兒看見的事說出去”之後,丞相把他帶到女兒面前。接着,柳烏“死”而複生。
張引素:若想保全柳府、成全将軍和小姐,這是唯一的辦法。
柳丞相看着楊戟,素來圓滑的人,此刻也說不出話。他才知道,女兒和楊家的二公子有私情。
張引素:此事只有一次機會——借助出殡之名,送南佛小姐出城,與将軍去外地,從此隐姓埋名。
張引素:楊将軍願意放掉軍功榮辱,改換身份嗎?
楊戟沉默颔首。
張引素:那麽,丞相願意成全嗎?
這才是關鍵,倘若父親不肯成全,這個計劃就無法成功。
燭火下,老人看着女兒漸漸恢複血色的臉,看了許久。
柳丞相:我就算拼了命,也會送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