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春衣道人如今已是國師,受禦皇之命,來“幫幫師弟”。
從剛一見面,柳鸷就被這道人吓得炸了毛,和海膽一樣窩在張引素身後。春衣笑得如春風一般:你就是那個纏着我師弟的小東西吧?
春衣:我是奉雪的師兄,你不必怕我的,我見過很多和你一樣的東西。
柳鸷:真、真的嗎?
它小心翼翼挪過去,靠近了春衣,黑影裏甚至出現了一雙亮閃閃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張引素心裏咯噔一下,正要阻攔;卻聽一聲森然嘶吼,污穢的黑影瞬間沖天而起,瞬間從一小團變成了遮天巨獸,殺向春衣;那個親切和藹的道人也幾乎同時翻臉,從袖中飛出二十四信天罡印,出手便帶着将它打到神形俱滅的氣勢——
柳府門口爆出悍然巨響,清濁之氣相撞的瞬間,上方的天相都為之撼動,下起了一陣短促陣雨。
方圓的人家都被吵醒了,全趕出來看。只見府門倒塌半邊,地上出現一個寬約數十尺的凹坑,唯有兩處地方平安無事——
一處是阿泛待在的馬車邊,被微涼而清澈的清風所環繞,阻絕了所有的污濁;另一處則是張引素在的地方,他被一片巨大的影子所遮蔽,雖然身周的地面土崩瓦解,但腳下所站之處完好無損。
柳府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幕。春衣甩幹淨手上的血,含笑看着他們。
春衣:國師駕臨,都不知道迎接的嗎?把房間收拾幹淨,立刻,馬上。
春衣:還什麽大戶人家呢,待客之禮都不知道,寒酸。
——和張引素不同,春衣是被門派收養的孤兒,沒有任何家世背景。
據說曾為此受了不少的欺淩,也因此,這個人對世上所有的朱門大戶,都看不太順眼。
張引素吃過這人許多的虧。剛離開家、來到楚山赦威道的時候,看師兄眉目春風含笑,以為是個溫厚和善的好人。
等真的被折騰到死去活來,才知道這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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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衣國師入住柳府,奉命為柳烏驅邪。
柳丞相自然是無比榮幸,覺得找到了救星。而且春衣一來,柳鸷頓時被壓制了幾分,相應的,柳烏也“好轉”了幾分。
盡管如此,春衣也吃不準柳鸷的底細。這污穢的強悍遠超想象,若想強行袚除,怕是要付出慘烈代價。
但他也覺察,污穢只能在柳府內活動。所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府外給阿泛安排了住處,再把張引素叫出去說話。
白日裏的潮陽樓,原該賓客滿座。因為國師駕臨,整座酒樓都被事先清場,不許閑雜人等煩擾。
随行的侍從将酒樓的菜牌呈給主人,春衣擺擺手,讓阿泛接過它:阿泛,點你愛吃的。
阿泛點了些清爽的點心,一半是張引素愛吃的,一半是春衣愛吃的。
春衣看在眼裏,沒拆穿。他閑飲了一杯茶,語氣淡淡帶笑:師弟,作死也不是這麽個作法。
張引素:陛下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問心無愧。
春衣:他是要你問心無愧?他是要自己問心無愧。柳丞相那麽高的位置,查什麽查不出,怎麽拖到現在?
春衣:快刀才能斬亂麻,刀不夠快,被麻纏住了,要麽丢下刀,要麽一把火,把刀和麻一起燒了。
張引素:有些事我不會做。
春衣:那你就去做些會做的事好了。看一下這個。
他推過來一支卷軸,張引素打開看了,裏面是邊關駐地私吞軍饷之事。
——晉王李寒的手下将領涉嫌私吞軍饷,陛下示意春衣徹查。
卷宗裏已查到不少端倪,只差收網。李镛又下了旨,讓春衣開始處理柳府這團亂糟糟的事,把張引素調走,去給私吞案做收尾。
走之前,他還要協助春衣,去解決那個污穢。
李镛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對張引素已經不耐煩了,甚至開始懷疑,張引素到底是不是忠心于主上。
而春衣帶來的第二封密信,幾乎給了他致命一擊。
有人彈劾張父結黨營私,與李眠仍有私交。此事可輕可重,全看張引素此次如何表現了。
若是再有一絲一毫讓陛下起疑心的地方,那比柳家更先被連根拔起的,就是張家。
回去的路上,阿泛和他打聽李眠的近況。
上次的血書事件後,李眠就被送入宮內,囚禁于冷宮,宮門封鎖,不許任何人探望。
晉王脾氣暴躁,竟然直接上了書信來指責李镛“以亂為法”。陛下覺得,那晉王一定是“正法之人”呀,于是讓春衣派人去密查。
一查,晉王麾下,每個營裏都有私吞軍饷的事。
可平心而論,随便查任何一個營,都少不了這種事,不是單單晉王的營中會這樣。
只是李镛已經查到了,而且,就要以此發難了。
張引素也擔心阿泛。春衣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他擔心阿泛過得不好。
結果出乎意料,春衣十分喜愛他,去哪都帶在身邊。就等一個契機,替阿泛改名換身份,用赦威道給他弄一個幹淨來歷,安心留在身側。
這樣也好。
盡管張引素從前對春衣有諸多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論圓滑、論不擇手段,自己遠不及師兄。但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這世道裏如魚得水。
柳府裏,柳鸷都等他等不耐煩了。
現在府裏有春衣設下的清聖之陣,如果要讓姐姐繼續假病,它就要拼力對抗這股清氣,這就有個問題了——在用全力的情況下,它難以确保自己還能将污穢之力精準保持在“假病”這個狀态。
說不定,一個用力過猛,柳烏就……
柳鸷見他回來,立刻纏着他:要不就讓她好了吧?
——春衣說是來替柳烏驅邪看病的,如果柳烏痊愈,這讨人厭的國師是不是就滾蛋了?
柳鸷:等我把力氣從她身上撤回來,哼,我立刻就把他活生生嚼爛了……
張引素沒說話,看起來有些疲憊,沿着回廊慢慢走。
柳鸷:你也累了啊?人可真沒用。柳烏沒辦法繼續病下去了,再下去就要真病了。
柳鸷:我娘以前跟我說,柳烏很聰明的,膽子也大。如果以後我覺得沒勁,可以跟她說真話,讓她陪我。
柳鸷:唉,姐姐太受男人歡迎就是這點不好,沒陪我多少年就要跟人跑了。就不能不嫁嗎?就不能那兩個男的住我家來嗎?
柳鸷:你們人可真麻煩……算了,她嫁走也好,離我遠點,她也活久一點。
柳鸷:我有時候都想幹脆睡下去。就一口氣睡到所有人死光,睡個幾百年……我之前也睡了好久,不知道睡了幾十年還是幾百年……
柳鸷:但又想跟你玩些什麽,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就不怕我,也不讨厭我。我倒覺得,比起我,你更讨厭某些人。
柳鸷:對不對?你不吭聲了,我說中了對不對?
柳鸷嘿嘿笑:喜歡和我一起玩就直說啊,我就大發慈悲讓你多活幾年……你說呀。
柳鸷:張引素,你不會騙人的,對不對?我看得出來的。
柳鸷:你不會騙我的,對不對?
它在前面游走,突然,月洞門外出現了春衣的身影;那人手中有一把通體琉璃色的詭異長劍,浩然清氣從中湧出,如狂濤湧向污穢——
柳鸷立刻回撤,轉向逃往張引素的方向。但它卻看見,身後的張引素手握黃金劍,劍身纏滿符咒。
這個人看着它的眼神,冰冷得像個陌生人。
對常人來說,下一刻,仿佛是溫暖熙和的春風淌過四周;園中四時花草皆榮,半陰的天幕陽華璀璨。某種說不上來的陰冷氣息,原本常年盤踞在這宅子裏,卻在此刻悉數消融。
在張引素和春衣中間,那污穢黑影最後絕望畏縮的地方,只有一片灼熱留在原地,微微冒着青煙;除此之外,什麽都不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