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李镛用完早膳,內侍送來了一封信。
——說是柳府那位女公子好轉了。昨日蘇醒了片刻,得知陛下為了她如此盡心,極為惶恐感動,抱着病體寫了信,希望呈給禦皇,以表感謝。
李镛把信随手丢在案邊,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衆人離開殿內。在最後一個人走出去時,他一把抓起那封信拆開看,抱緊了信紙一個人狂喜亂跳。
跳了沒兩下,禦皇突然瞥見門口有人——
張引素剛好來定期彙報,看見主上一副喜極而泣的傻樣,呆若木雞。
李镛咳了一聲:何事?
張引素:就是……就是有關柳府的太醫們……呃,柳府人太多,臣的行動可能受阻……
張引素:其他沒什麽,臣告退。
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最好是快點撤。張密使飛也似的跑了。
宮內有道家清氣護法,原是為了防止有污穢接近宮闱,但他進了一趟宮,胸口卻好像被什麽東西死死壓住,喘不過氣。
他進了柳府,拐過無人的回廊,跌跌撞撞向着北樓去;那污穢之物正盤踞在北樓的書桌下,張引素踉跄着進去,在桌下找到它,緊接着就撲入無形的黑影之中。
仿佛很寒冷、冷到難以入睡的冬夜,突然裹住一條溫暖、柔軟、厚實的被子。他将自己埋在它之中,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那東西任由自己像條被子似的被他摟住,發出蠱惑的低笑:就這樣被我吃掉怎麽樣?
柳鸷:我可以變成你的樣子,你也可以變成我的樣子,不用應付那些人,我們想做什麽做什麽……
張引素的雙手被它吸入更深處的黑暗中,一圈一圈卷住,裹得更深更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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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刺痛逼退了柳鸷——他扯下了裹着紫雷花錢的陰紙,人與污穢幾乎同時被那種清冽聖氣所壓制,但終究是柳鸷傷得更重。
張引素問:當年的丞相夫人,也是這樣一步步被侵蝕,最後病死的,對吧?
一堆細肢正想重新将他扯過去,動作卻硬生生停住了。
張引素:我覺得你不想害死她……只是那個時候你不知道怎麽控制。在她之後,你學會怎麽避開柳家其他人。
張引素:你如果……想繼續和人們相安無事住在一起,就要學會控制得更好……
話沒說完,他突然被無數根暴怒的細肢拉扯住,舉到半空;柳鸷的聲音帶着難以遏制的怒火:是你們驚擾了我——
外面在此刻響起了敲門聲。柳府的侍女來了,說南佛小姐又病重昏迷了,丞相很着急,讓公子去看看。
屋裏是一片混亂,張引素被綁在半空;但侍女卻仿佛什麽都沒看見,告退了。
在片刻的僵持後,柳鸷将他丢下,獨自游走了。
——因為太醫來了,所以前幾日張引素提議,讓柳烏“稍稍好轉”,以免他人懷疑。
現在,柳鸷又讓她重病下去,試着逼退那些太醫。它最近很暴躁,府內的人太多,活人的氣息一旦蓋過污穢的陰氣,也會讓它十分不适。
已經足足半個月了,李镛一點放棄的樣子都沒有,反倒是楊戟,原本天天來探病,這幾天居然不來了。
難道禦皇沒被吓跑?将軍先移情別戀了?誰也說不準。
兩人那天鬧得不歡而散,幾日都沒有說過話。張引素照常過日子,只等禦皇下一個密令。
大概過了三四日,有天夜裏,他正睡着,忽然感覺有東西在扯自己的衣擺。
張引素睡得很淺,知道是那東西來了,沒有回答。
它又扯了扯,細肢環住他的腰:姓張的……
張引素沒回答。
柳鸷:張先生……
柳鸷:你……去将軍府探探口風嘛……
張引素還是沒回答。下一刻,一大堆紙從天而降,蓋了他一身——
柳鸷:我這幾天有好好抄書。抄了幾百來遍。
張引素的氣消了三分,替它去将軍府看看。
遠威将軍舊傷複發,最近在養病,代為持家的是長子楊關,也就是楊戟的兄長。
張引素看過朝中文武百官的密卷。楊關和楊戟并非一母所出,楊關是正室生的嫡子,楊戟是無名婢女之子。但楊老将軍有幾分偏愛幼子,暗中引來不少非議。
楊關面容冷峻,和楊戟的氣質有幾分迥異,看那眼神,總覺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對張引素也談不上看重。
——楊戟被兄長禁足了。好像是因為去丞相府去得太勤,被楊關猜疑是不是與柳烏有私情,為了家門清白,他關了楊戟禁閉。
有仆人來泡茶,被楊關趕了出去。
楊關:父親病後,家裏愈發沒規矩了。這個弟弟從來不服管,若是再不管教,遲早釀成大禍。
張引素編了個借口,說丞相早料到楊家會擔心,特意派自己來澄清。
楊關嗤笑:澄清什麽?就算沒看上姐姐,那家不是還有個不清不白的弟弟嗎?跟鬼似的,從不見出門。
楊關:楊戟的婚事,今年家裏就會開始相看起來。柳府不必操心,管好自家的兒女就是。
他開門送客,臨別時也沒給張公子什麽好臉色:你也算個官宦人家的公子,趨炎附勢去給別人家當家塾先生,真有出息。
楊關這副樣子,張引素能忍,柳公子哪裏是能忍的?
先生去了別人家,熱茶都沒喝上一杯就被轟了出來,要換做從前的污穢,非得把楊家滿門都吃了才罷休。
軟磨硬泡,張引素同意帶它去楊府“看看仇家”。但約法三章,不許吃人,不許吃人,不許吃人。
那天兩人鬧僵,其實柳鸷後悔的。它之所以暴怒,還是因為張引素說中了某些事。
氣得想吃了這人,但又覺得,這人說得對——要是想保住柳家的人,單靠污穢不太實際。
柳家,現在是在一處風口浪尖上。靠蠻力無法讓船靠岸,得要個懂得看水流潮汐的人掌舵,順着水勢,才能讓船平安抵達碼頭。
深夜裏的楊府依舊防備森嚴,張引素很難混進去,還是像從前一樣,只讓柳鸷進去。
黑影無聲滑入将門府邸,熟門熟路找到楊戟的住處。那的燈火還亮着,裏面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說話的人很氣憤,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杯子,恨鐵不成鋼:你是不是賤?!
另一個人說:讓兄長擔心了,是我不對。
——這是楊戟的聲音。那生氣的應該是他哥哥楊關。
楊關:她是丞相女兒又如何?你是我弟弟!文成武功,哪處輸給別人?
楊關:她和你好,那就幹幹脆脆地嫁;她要是怕陛下怪罪,那就進宮當妃子。這麽拖着,又不回絕你,又不嫁,算個什麽事?我就氣憤這一點!
楊戟:兄長,你不要怪南佛……
楊關:我不怪她我能怪誰?怪你沒魄力和禦皇搶人?我看明白了,她就嫌棄我們不是讀書人家,是武家粗人,嫌棄你不是正室生的!我早就跟我娘說了,讓她把你過繼過來……
楊關嘆了口氣,坐了下來:你生母沒得早,我娘又介意當年的事……我都不知道怪誰,我怪我自己行嗎?
柳鸷在那聽了會兒牆角,悠哉悠哉游回了府外張引素的身邊。
張引素:如何?看夠那“仇家”沒有?
柳鸷窩在他袖子裏,嘿嘿嘿地笑。
張引素:怎麽?傻了?
柳鸷莫名其妙來了句:我怎麽樣能有個哥哥啊?
它一路都飄飄然的,真的盤算着讓丞相給自己生個哥。
兩人散着步,回了柳府。只是夜深人靜,府門外卻停着輛馬車。
馬車清貴雅致,車內還散出淡淡的降真香。這香氣對張引素來說是熟悉的,他不僅怔了怔。
還沒等他回神,車簾就掀了起來。掀起車簾的手,雪白得如一片月。
那是一名眉目秀雅的青年人,素衣墨袖,眉間有一點朱砂。見到張引素,此人的眼底浮起清淺幹淨的笑意,像一陣春風撫過。
張引素:阿泛?
阿泛慢慢下車,他腿腳似有些不便;緊随着阿泛,又有人從車內探出身子,卻是個華服披發的年輕道者,眼睛笑眯眯地打量張引素,然後落在他無風自動的袖子上。
道者身手利落跳下車,小心扶住了阿泛。他朝張引素啧啧兩聲:怎麽?見了師兄,都不問聲好?有新歡啦?
——阿泛是從前攝政王李眠送給張引素的陪讀。李眠失勢,張父立刻将家裏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都丢了出去,包括阿泛。
張引素不忍心,想偷偷托人照顧他。但時勢炎涼,無人敢沾染和李眠有關的事物。
找到最後,只找到一個膽大包天、百無禁忌的家夥……
也就是自己在赦威道的師兄,春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