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五天時間,排總裁行程一樣,江洵早晚都要跟不同的姑娘見面。
恐怕真總裁也沒有他這麽密集的頻率。
一輪相看結束,病房裏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好。
老太太面兒上沾了病色,寡白裏顯出些青,在昏暗燈光照射下,屍斑一樣從眼下漫入脖頸。
墜着松弛筋肉的手指來回劃過手機裏的照片,執意要讓江洵選出一個最滿意的。
不同造型的女孩兒在江洵眼裏順着放了一遍,又倒着放了一遍,跟古代皇帝挑綠頭牌一樣。
可惜江洵這個皇帝不愛紅裝愛武裝,盤子裏的綠頭牌他一個都不想禍害。
勉強在每個人身上都挑出幾處不大不小的毛病,他摸了一下發癢的額角坐回不遠處。
疤痕微微鼓脹了起來,邊角隐約有些翹起。
江洵外頭靠着椅背,在成年後頭一次這麽認真地看着老太太。
她不似前幾天那麽精神,像是被江洵不成功的相親打擊的夠嗆,如果江洵沒有無意看到她手機日程裏标紅打叉的手術日,以及每一天她寫在下面焦慮的碎碎念的話,他也會這麽以為。
到底在不放心什麽呢?
是只擔心手術的成功率?還是也因為這個類似于大限的日子,擔心看不到自己的兒子成家?
擔心看不到成家這一點上又分出兩支。
是害怕那個傳言?還是單純不放心兒子一個人?
分辨不清……江洵永遠理不清楚,自己對于馮青荷來說,是一件禮物,還是一把利刃。
Advertisement
鬧鈴叮了兩聲停下,已經晚上十點。
老太太仍舊跟什麽人聊着天,手指不斷長按保存,估計是又再往盤子裏扔牌,百折不回、锲而不舍,像是一個知道皇帝兒子硬不起來的皇太後,急切往他身邊塞着各色環肥燕瘦。
“該洗漱睡覺了。”
叮咚不斷的信息聲中,江洵打破了此時怪異的安靜。
老太太忽然吊着眼尾看向他,白熾燈在她眼裏折射出返照回光,透着股不正常的熱情,無端讓江洵起了一胳膊雞皮疙瘩。
“你來看看這個,長的标致,學歷也跟你匹配,一中今年的新老師,人家本來不願意相看,中間人把你的照片拿給那姑娘看了一眼,你猜怎麽着,人還真看上你了!”
審視的目光從上到下搜尋一遍,帶着無孔不入的粘稠液體。
“別的不說,你這模樣,真真是挑了我跟江偉力的優點長的。”
江洵呼吸滞澀,好半天才擺出個僵硬的笑。
“你快點兒過來看看,”沒得到響應的老太太吊着的眼尾落了回去,又露出了江洵熟悉的兇相,“覺得不錯就約着見見。”
覺得不錯,就約着見見。
動作意象的主體明明應該是江洵,但江洵從來沒肯定過這個條件,卻還是不能拒絕這個結果。
“您看吧。”江洵沒什麽熱情,反正明天的命運已經寫好,并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他卻也不想違心回一句“還不錯”。
老太太掃他一眼,臉上青色更甚:“什麽叫我看?是我在娶媳婦嗎?你這什麽态度!”
眼見老太太發了火,江洵一聲嘆息咽回胃裏,忙過去拍着老太太的後背安撫,答應了明天見面。
幾十句好話說下來,終于把人哄得睡下。
摩挲着指尖似有若無的黏糊,江洵關燈掩門去了樓梯間。
醫院半夜的樓梯間依舊擁堵,一張張防潮墊并列排着,墊子上的人無一例外,都緊抓着脖頸周圍的被子邊緣,好像攥住這抹暖意,就能攥住他們住在病房裏的家屬。
往上走了幾層樓,總算找到一個無人的電梯間。
帶着淺淡咖啡味道的煙氣從窗口飄出,江洵回想,自己有多久沒跟老太太這麽和平相處了。
其實挺簡單,只需要自己退一步,再退一步……
看着樓下閃過的紅藍燈光,推着病床沖進對面樓的醫生護士,以及緊跟在後面的家屬,江洵陰暗地想,如果自己不攥住她……
下一刻卻又被煙燙了手指似的渾身顫動了一下,連心跳也被激得快了幾分。
唇邊煙頭的紅點持續亮了十幾秒,江洵猛地吸進一口煙,順着食道、氣管湧進肺裏,擠出方才的龌龊腌臜。
老太太跟江偉力不一樣,他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厭其煩地跟自己強調,老太太多少愛過自己,現在也一樣,只是她愛的方法不對,她的“為你好”都帶着她的真實意圖。
外面的窗臺上留下一處黑灰,潮濕的煙頭倚在窗底,被迎面吹過來的風壓緊,靠在窗戶上沒有滾落。
摸出重量輕了很多的煙盒,江洵單指打開,裏面只剩最後一根了。
打火機的聲音輕響,他後悔忘了讓項前拿衣服的時候順手帶幾包煙過來,雖然估計他說了項前也不會帶。
明明兩人還沒有什麽确定的關系,項前卻十分執着于讓他戒煙,每次見他吞雲吐霧總要老媽子似的說幾句。
這麽一段時間下來,煙盒的儲存速度倒真的下降不少。
他點進項前的直播間,屏幕黑着,沒有人在,卻也懶的再退出來,就這麽挂在長草的直播間裏,慢慢吸着最後一根煙。
紅點時亮時滅,幾息之後,直播間無聲開播。
畫面正對着一處暗光的地方,依稀能看見一個人影。
“抓住你了……”
刻意壓到低沉喑啞的聲音在江洵背後響起,指間的紅點随着一道氣聲的“我靠”掉在了窗戶的凹槽裏。
鋁合金瞬間被熏出一團黑,江洵手指探進凹槽撿煙,頭卻偏過去看項前,低促的聲音裏沒多少惱怒,反帶着被開玩笑後的無奈笑意:“你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項前将手機正對着窗戶口立好,把僅剩的半支煙從窗槽裏拿了出來銜進了自己嘴裏,也就沒注意到江洵左手塞手機的動作。
等江洵按低了音量再擡頭的時候,剛好看到項前把煙咬進齒間,攔都攔不住。
“……煙屁股沾了……”
“我不介意你的口水,”項前眉眼帶笑,答得理所應當,“不是給你帶了糖嗎,吃完了?”
江洵沒聽到促狹一樣堅持把上半句話說完了:“煙屁股沾了窗槽裏的灰。”
舌尖攪動幾下,項前撇了撇嘴角毫不在意,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顏色各異的糖遞過去。
拉開外套口袋,等糖都落進去,江洵才開口問他怎麽這麽晚來醫院。
“無聊呗,”項前胳膊肘撐在窗臺上看着外面,煙迎着風燃得很快,紅點持久亮着,成了這方小天地裏唯一的光源,“這棟樓正對着醫院門口,隔着幾十米,一眼就能看見這個紅點。”
“那也有可能是別人在抽煙吧,又沒在四樓。”
那不是想着,萬一是你呢?
然而真心話說出來太粘膩,項前舌尖抵住過濾棉含糊道:“大半夜的,除了你也沒別人了吧。”
江洵笑了下沒再追問,兩人之間活動的東西只剩下項前手機屏幕上的彈幕,點出一些項前的遮遮掩掩。
【知道你倆心有靈犀了。】
【房東最近去哪了?他一個人天天晚上跟我們抱怨孤單寂寞冷。】
【你們倆不會是玩兒真的吧?】
【大半夜,不明公共地點,就兩個人,吸同一支煙,這要不是真的我直播吃鍵盤。】
【這還懷疑,他都跟房東明确示愛好幾次了啊。】
【懷疑,房東可從來沒承認過……】
……
餘光裏看了幾場別人關于自己的內心戲,江洵從口袋裏摸索出一塊兒奶糖卷進嘴裏。
糖紙在指尖被不斷折疊着,他狀似無意地開口:“知道老太太這幾天在忙着幹什麽嗎?”
“忙着給你相親呗,”項前咬着煙屁股,憑空讓人聽出幾分咬牙切齒,“那你準備怎麽辦?”
彈幕裏飄過一片問號,江洵心情莫名上揚了不少。
奶糖糊在齒龈,被擠壓出微小的咕叽聲。
半支煙在風中燃盡,紅點退至煙絲末端,在不易燃的煙棉處碰了壁,零星落下幾點閃着光的煙灰,全然熄滅了。
項前耐心不足,等不到江洵的回答,自顧自提起了建議。
“不然,你找個人假扮你女朋友?我發小試過,業務能力還不錯,就是價格有點兒高……”他遲疑了片刻,煙屁股按進窗槽,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我給你掏這個錢。”
江洵聽着他視死如歸的語氣笑了:“然後呢?你再掏錢給我找個拉拉形婚?嗯……老太太還要抱孫子,你是準備買一個,還是代孕?提前告訴你,這兩個可都違法。”
臉側凹陷又凸起,項前咬着口腔裏的嫩肉不斷磋磨,到底還是說不出讓江洵丢下老太太跟自己走的話。
窗外風聲漸息,電梯間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交錯在一處,分辨不清。
江洵呼吸間帶着一股奶甜,淡化了剛才的煙草味,他聲音略有些低啞,像是要提起一件害怕自己聽到的事。
“你最近,有聽到什麽傳言嗎?”
項前突然想起那天在燒烤店裏聽到的話,但愣了一瞬後還是只問了一句:“什麽傳言?”
喉嚨口發幹,江洵吞咽了幾次都無法緩解。他本以為他早已經對自己的性向無所謂了,老太太再如何催,只要自己杠着,她總沒辦法,但當這件事被人盡皆知之後,他發現自己還是無法坦然看待。
聲帶發澀,江洵用力咳了一下,把莫須有的阻滞咳出去。
“有個人跟我說,我是同這件事,在中老年教師圈已經傳遍了。”
話說出口的瞬間,他輕松了不少,長長吐出一口氣,卻沒等到項前的回答,他側身靠在窗沿,左肘半撐着看向對方。
“這意味着,這個城市裏認識我的人,七八成都知道這件事了,包括老太太。”
項前半晌沒動,江洵看着他的側臉等了一會兒,擡起不再發顫的手指戳了戳對方支在窗臺上的胳膊肘。
只是輕輕戳了一下,項前卻反應極大,他忽然直起了腰,臉上神色降了十度,罵人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樓道:“艹他大爺!我現在就去找那個人渣,不把他打殘我唔……”
話說到一半被江洵捂住了嘴,拉着人按亮電梯鑽了進去。
--------------------
遲到并起不來小标題的一天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