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傳聞
隔天一早,江洵就被電話鈴聲吵醒了。
老太太起得早,聲音透過聽筒,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偏又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要做手術。”
江洵坐起身,襯衫在腰際轉了一百八十度,他皺着眉低頭,迷糊着又往過轉了九十度,拽不動了才往正确的方向轉回來。
他拍了拍額頭,清了下嗓子:“您确定想好了?”
“想好了,做手術。”
語氣肯定,沒有一絲猶豫。
是了,老太太向來果斷,甚至有些冒進,決定了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好,我現在就去醫院跟大夫商量手術安排。”
大夫見多了病人的各種選擇,聽了江洵的話沒表現出任何意外,只是又重申了一遍手術風險,很快做好了安排。
時間定在下周六,正好可以請老教授的親學生飛刀 過來做。
一堆知情同意和風險告知書開下來,江洵拿着單子回病房,老太太和小姨聚在一處劃拉着手機,見江洵進來,少見地笑着讓人過去。
江洵遲疑一瞬:“怎麽了?”
“有幾個姑娘,你快來看看。”
江洵愕然拒絕,正要提于宛清,卻被老太太先發制人,提起于宛清早回了京都,跟她父母都不聯系了。
“你快過來看看啊,先挑一個,下午就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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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拉到門邊,江洵拍了幾下單子:“下周六手術,手術完再說吧。”
老太太不耐煩,但到底有些忌諱,也沒明說:“就是得在手術前,你平時不都忙嘛,正好趁這個時間,我手術完你又沒時間了。”
“不用,我沒心思。”
老太太沒聽到似的折回頭去,挂上笑又跟小姨評判着哪個姑娘長得好,哪個姑娘又好生養……
好不容易麻友沒來的一天,江洵本打算好好跟老太太商量下手術的事,看她要不要再去哪兒逛逛走走,老太太卻沒給他這個機會。
兩個人商量的起勁兒,只是都沒再讓江洵過去看看。
看着病床上精神不錯的人,他捏了下衣兜裏的糖,手指繞了兩圈,還是起身往外走去。
走出醫院三百米,他才在路邊點了支煙。
不到十天之後做手術,老太太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他的婚姻大事定下來……
煙氣彌散,江洵不想在這個時候跟老太太争論,但也不想因為在這個時候就做出什麽妥協。
腳尖在旁邊的樹根處踢踏着,他有點兒想項前了。
雖然這些事情即便說了也不會得到什麽有效回複,但如果項前在的話,好像他心裏多少都可以撬出一個喘氣的空隙。
手機鈴聲響,江洵沒了以前等到鈴聲響到最後一秒再接起的态度,看到來電顯示後只停頓了幾秒就接了起來。
老太太喊他回去吃飯,像是在釋放一個求和的信號。
江洵卻已經不再想小時候那樣,覺得這只是一頓飯了。
他從內兜裏掏出一顆糖抿進嘴裏,糖紙連同煙屁股一起扔進垃圾桶。
拽了拽圍巾呼出一口白氣,等霧氣散了,他才轉過身往醫院走去。
方才被踢過的樹半腰漆白的地方,留下好幾個黑色圓點,像是纏繞不清的幾團亂麻,束在了這棵楊樹身上,讓它不得不在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裏朝着一個方向生長,停滞,然後被換掉。
病房裏,老太太手機裏從下往上數第一張照片裏的姑娘正坐在江洵常坐的那張椅子上,跟兩位老人相談甚歡。
姑娘去廁所的間隙,小姨撇着眼搖頭,說這女孩兒話太密,聲音也聽着不好相與。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江洵不愛說話,說不定他喜歡這種呢。”
“喜歡什麽?”
圍巾繞在手腕上,江洵遲疑着解下,往裏走的腳步停頓。
小姨喜笑顏開地反問:“剛出去個姑娘,你沒看到?”
姑娘……江洵想到這兩天他會被迫跟幾個女孩兒見面,卻沒想到,從現在就開始了,今天連一半都還沒有過去。
他看着對面兩人臉上期待的目光,拉鏈擠壓過按在上面的左手拇指,絞出一道血印。
江洵左手反射性往外彈開,拇指指尖緊按着劃過食指、中指,被攥進掌心。
老太太和小姨臉上的表情未變,又揶揄地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疑問的“嗯”。
不等江洵回神說出沒看到三個字,身後就傳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對面人也轉移了視線。
“小錢回來啦,快進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江洵,”老太太招手示意身後的人過去,又看江洵,“江洵,這是你們錢老師的女兒,錢韻,錢老師聽說我住院了,就讓他女兒過來看看我。”
江洵不記得什麽錢老師,對面前這個人更沒什麽印象,點點頭打了個招呼,沒什麽眼色地直言:“該吃飯了吧,護工阿姨不是老早就把飯送過來了?”
錢韻聽出了江洵的言外之意,微微一愣之後爽快道別。
出門的時候沖江洵笑了一下:“不送送我?”
中午十二點半,項前今天應該不會再過來了。
他客氣微笑,跟在人身後走了出去。
電梯間人不少,兩個人混在人群中,一時都沒說話,面前的門開了又關上,錢韻沒跟着往裏擠,仍低着頭看地面。
一趟電梯送走,只剩下他們兩個。
江洵往窗戶口走了走,想避開這塊兒的煙臭味,明明自己也是煙不離身的老煙槍。
看出錢韻應該是有話說,他清了下嗓子正要問,錢韻也跟着他靠近了窗戶。
兩人隔着兩步的距離,分別站進兩扇窗戶裏。
“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了,”錢韻擡起頭看他,“我上初中的時候,周末總跟着我爸去學校,偶爾會見到你。”
“你爸是?”
錢韻笑着搖頭:“隔了好幾個班的班主任,你們應該沒什麽交集,不過他總提起你,畢竟年級第一嘛。”
窗臺上淺薄一層灰,江洵看了一眼沒往上靠,抱臂笑了一下:“陳年往事了。”
“于你是陳年往事,于我……”錢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頭,按下後半句話兀自輕笑了一聲,而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正色擡頭,“我前兩天聽了一個傳聞。”
江洵神色平平,既是陳年舊事,就該按下不表,他眼睛裏帶着淺笑和疑問看向錢韻。
電梯間裏又聚集了一群人,錢韻屏聲等着,直到又一趟電梯下去才緩緩開口:“先聲明,我自己是沒什麽看法的。”
年少時的一個夢,時至今日,依舊這麽美好,錢韻無法對他生出別的想法,只覺得這個人只要一直存在,一直好好生活着,就是世界的一份禮物。
但別的人,可能就不會這麽想了……
“從我爸那兒聽說的,最初從哪兒傳出來已經不知道了,但一中的老教師間都傳開了……”
對方吞吞吐吐,江洵口袋裏手機振動不斷,不免有些着急,直接問到:“傳了什麽?”
錢韻又環顧了一圈,洩了氣靠在窗臺上,江洵想提醒已經晚了。
“在傳……你是,gay。”
耳膜鼓脹了起來,就像是電梯從十一樓猛地往下墜落,他一瞬間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或許錢韻說的不是英文單詞,而是自己沒怎麽見過的一個漢字。
江洵下意識又問了一遍:“什麽?”
錢韻的聲音模模糊糊,仿佛隔着水面傳出來,紮得江洵太陽穴生疼。
“我爸應該是他們學生聚會的時候聽說的,說什麽的都有,應該是從你們班裏傳出來的,我是覺得這種傳聞,還是應該讓你知道一下,正好今天有個中間人跟我介紹了你,我就過來了……”
電梯門開了又關,江洵恍惚着,都不記得錢韻是什麽時候走的,自己後來又說了什麽,是承認了還是否認了,亦或什麽都沒說。
回神後發現自己正靠在覆着灰的窗臺上,胳膊肘上一層灰黑,然而看一眼時間,從病房裏出來才二十分鐘,卻好像過了二十年。
眼前掃過一只手,江洵背身往後,被室外的風吹起了發尾,下一瞬又被拉了回去。
他反射性一掙,項前掌心的指骨脫了手,愕然看着他:“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江洵喉結滾動,離開窗臺,拍打着胳膊和後腰,眼神逃避。
“沒怎麽,”片刻後他又改了口,自嘲道,“老太太急着給我相親呢。”
項前怔愣,卻也沒太大的反應,臉上表情停滞幾秒後提起了嘴角:“理解,過個場面嘛。”
說罷拉着人往樓梯間,似乎這個話題還沒有他提着的保溫桶裏那份黃焖雞重要。
被拉着的人卻拖拖拉拉,心想這次走過場的難度可能要比以前高不少。
畢竟……傳言都已經傳遍了一中老教師圈子,老太太不可能一點兒都不知情,恐怕這也是她急着給自己相親的原因。
牌已經被亮了出來,雙方卻還得像互不知情那樣,賭對方手裏的牌距離十三點的差距。
江洵惶惶然看着周圍的人,他們看過來的時候都帶着什麽樣的眼神,是鄙夷,還是嘲諷。
他回到這裏三年,以前對這裏的人不熟悉,相隔幾年後,有幾分的眼熟的也變成了不熟。
周圍這些人誰認識自己,誰又聽到了那些傳聞,都不可知。
但也因為不可知而更加恐怖。
他頭一次這麽在乎自己的性向,也是頭一次,這麽想不管不顧地掙脫開一切,宣告自己的不同尋常,然後,永遠地離開這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