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距離吳文壽和劉招娣成親的日子只剩一個月了。
吳大田一家停了做豆腐的營生, 專心為辦婚事忙碌了起來。
房子要翻新,門窗家具也要重新刷一層桐油漆。西邊的兩間屋子做新房, 家具從縣城的木器行定了新的, 十天後送過來。被褥床帳都要準備起來, 田嬸子去縣城布行買了布料和棉花打算自己做。
吳軒和豆豆本也要過來幫忙,但被田嬸子趕了回去。自從知道兩人年初要考縣試, 田嬸子就把他們當讀書人供起來了,有事沒事就催他們去溫書。
既然不能幫忙幹活, 豆豆只好畫了幾版鴛鴦戲水的花樣子,打算給田嬸子送過去。
這天半下午的時候, 豆豆已經提前完成了一天的課業。趁着有空, 兩人拿着花樣子溜達去了隔壁。
田嬸子一看到就愛不釋手,連連誇贊豆豆有天賦,“我這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花樣子, 繡出來一定好看。”
豆豆從裏面挑出兩張, 道:“這兩種配色簡單一些, 能省不少時間。”
“那感情好,我正擔心繡不完呢!”田嬸子拿起來仔細看了看, 贊道:“樣子好看,配色還簡單,太實用了!”
兩人正說着話, 門口突然有人喊道:“田嬸子在家嗎?”
“在,在!”田嬸子開心地應道,抛下豆豆往大門處去了。
吳軒疑惑地看豆豆, 眼神明晃晃寫着:田嬸子不是最喜歡和你聊花樣子嗎?怎麽抛下你找別人去了?
豆豆輕輕拿胳膊撞了他一下,道:“是劉招娣。”
——
說話間田嬸子已經和劉招娣走了過來。
田嬸子拿了花樣子讓劉招娣選,畢竟以後是給他們小兩口用,自然要她喜歡。
劉招娣從豆豆說的配色簡單的兩個裏面挑了一個,道:“這個很好看。”
田嬸子喜滋滋地收起來了,“就給你們繡這個。”
劉招娣看了看田嬸子,又看了看吳軒二人,道:“我有事情要說。”
吳軒和豆豆趕緊道:“那我們先回去了。”
“不用,你們一起聽吧,我怕吓到田嬸子。”劉招娣道。
“哈哈哈,什麽事還能吓到我,說來聽聽!”田嬸子笑道。
劉招娣站在田嬸子面前,正色道:“嬸子,對于和吳家的親事,我是很樂意的。但是,我的身世有一些問題。我覺得應該提前告訴你們,如果你們介意的話,可以重新考慮這樁婚事。”
劉招娣做了好幾天的心理建設,才敢來這一趟的。
田嬸子見劉招娣神色認真,也嚴肅了起來,拉着劉招娣的手坐在板凳上,道:“你說,我聽着。”
吳軒和豆豆擠在另一個板凳上,充當背景板。
田嬸子輕輕拍撫的手,給了劉招娣很大的安全感,也讓她有了足夠的勇氣回憶記憶裏那段往事。
——
劉招娣的老家在江源省涪中縣。江源省地處幾條河流彙集之所,水田肥沃,人口衆多,是一個非常富庶的地方。加上很多前朝的世家大族世代居住于此,使得此地底蘊深厚文風鼎盛,每隔幾年就能出一個狀元。
涪中縣位于江源省東部,是著名的産糧大縣。
劉家在涪中縣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家族,名下有千畝良田。
劉招娣的祖父只有她父親這一個兒子,所以早早給兒子娶了媳婦。娶的是本縣段家的大女兒,雖家世比劉家略差了一些,但俗話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媳,兩人也算般配。
但成親後過了三年,段氏一直沒有懷孕,劉家的老太太就不樂意了,動不動開始挑兒媳婦的毛病。幸虧劉招娣的父親是個愛護媳婦的好夫君,時常幫忙勸着老太太,這才沒有讓段氏受太大委屈。
而後,又過了兩年,段氏終于懷上了孩子。老太太這才态度變好了,一心盼着大胖孫子。
可是,十個月後,段氏誕下的是一個女兒。老太太大失所望,态度一下子又變了,甚至給孩子取了名字叫劉招娣。
段氏醒來聽到這個名字,直接哭昏了過去。
有些窮苦人家沒什麽文化又沒什麽見識,盼兒子心切會給女兒起名“招娣”。但劉家好歹也算涪中縣有頭有臉的家族,竟然也給女兒起這樣的名字,說出去真是顏面掃地。
但劉老太太脾氣硬,愣是用這個名字上了戶籍,用她的話說:“用這個名字才顯得心誠,心誠才能盼來孫子。”
因為劉老太太重男輕女表現地太過明目張膽,所以,劉招娣從有記憶起,就和祖母關系不好。
祖母對她不冷不熱,她也對祖母毫不親近。
但是,祖父和父親很忙常常好幾天不回家,娘親也一心求子總是出門尋醫上香。每當這時候,家裏就只剩下她和祖母。
出事的那一天,剛好又是這樣的情況。
祖父和父親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娘親又一大早出了門,說去郊外的求子廟。她和奶娘在花園玩了一上午,到了吃午飯的時辰磨磨蹭蹭不肯走,她不想和祖母一起吃飯。
換成以前,她不過去祖母也不在意,會吩咐婆子把飯送到她屋裏。
但這一天,她正在花園裏抱着奶娘的大腿撒嬌,祖母突然過來了,面色很不好看地讓奶娘去前院。
她被祖母兇狠的樣子吓得哇哇大哭,抱着奶娘的腿不松口。祖母低聲和奶娘說了什麽,奶娘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第一次強硬地掰開了她的手,把她扔給了祖母。
“別哭了!”祖母拎起哭鬧不休的她,直接去了主屋。
先把她穿的小裙子扒了下來,然後給她換了一身利索的衣服,嚴肅地對她道:“下面的話你仔細聽着,我只說一遍。”
“劉家的天已經塌了,什麽都沒了。從今天開始,你要學會自己活下去!”祖母道。
她懵懂地眨巴着眼睛,眼眶裏還噙着大顆的淚珠。
“你祖父和你父親已經沒了,你娘也沒了。至于你祖母我,今天晚上也就沒了。”祖母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匕首,在她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道:“都沒了,只剩你自己了,明白嗎?”
“杜氏一族強占我劉氏土地,你祖父和父親寫了狀紙去府衙告狀,半路被杜氏截殺。整個涪中縣都被杜氏一族控制了,所有反抗的家族都遭到了他們的報複。”
祖母拿匕首拍了拍她的頭,道:“記住,我劉氏一族的仇人叫杜儒,當朝閣老。不過,我也不指望你這小丫頭片子能報仇。只是提醒你,如果能活下去,記住遠離姓杜的人,而且,再也不要回江源省。”
她當時完全愣住了,根本不明白祖母在說什麽。
祖母又拿匕首敲她的頭,喝道:“仔細聽着!”
“還記得你姨母嗎?兩年前你見過的,瘦瘦的臉色蠟黃的那個,現在我送你去找她,以後你就是她的孩子了。”
祖母說完這一句,低聲自言自語道:“你姨母兩年前和一個姓魏的車夫跑了,當時段家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人,說明他們藏得挺好的。上個月她給你娘傳了信,說了她現在的地址。這個地方只有我和你娘兩個人知道,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了。”
祖母拍了拍她的頭,“到了你姨母家,你就是她的女兒了,你可以跟着她改姓段或者跟她男人姓魏。”說到這裏,祖母頓了一下,“名字也改了吧,讓你姨母給你起一個好聽的女孩兒名。‘招娣’這個名字,是我太過分了。”
該交待的都交待完了,祖母抱起她,給她手裏塞了一個包袱,道:“這個包袱你自己拿好,任何人都不能信,不能給!如果能平安到你姨母家,東西可以給她。當然了——”
祖母說到這裏自嘲地笑了一聲,“如果我識人不清,安排的牙婆真的把你賣了。或者你姨母不敢收留你甚至殺人奪財,那就是你自己命不好了。”
“該做的我都做了,走吧!”祖母抱着她去了後門,塞進了一輛破舊的驢車裏。
後來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和一群跟她歲數差不多的女孩關在一起,牙婆說要把她們賣去京城的大戶人家做丫環,簽六十年的長契。
但是走了一個多月,快到京城的時候,牙婆突然把她帶下了車,送到了吳家村。
當年她還太小,什麽都不懂。在路上的時候一直以為祖母真的把她賣了。後來在吳家村見到了姨母,也還是半信半疑。
後來,等她大一些了,姨母托了人去打聽當年的事情,她才知道那時的情況有多麽慘烈!
景元三年八月,江源省涪中縣突遇天災,多日暴雨,導致山體垮塌泥沙滾落,數百人被活埋,幾日後,河水暴漲,沖垮城北堤壩,死傷無數。
而巧合的是,經過這兩場“天災”,涪中縣和杜氏不睦的三個家族,嫡系子弟幾乎全滅。
随後,涪中縣九成以上的土地,被杜氏一族以極低的價格“買入”。
——
聽完這段往事,田嬸子輕輕拍撫劉招娣的手都停了下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劉招娣道:“嬸子,我的仇家杜氏一族現在仍牢牢掌控着涪中縣,不僅如此,附近的幾個縣也被他們滲透了大半。而杜氏一族最大的靠山杜儒,現在也仍是大權在握的當朝閣老。雖說杜氏不一定記得我這一條小小的漏網之魚,但娶我做兒媳還是有風險的。如果您介意的話,咱們可以取消婚事——”
“你這傻孩子,說什麽呢!”田嬸子一把抱住她,心疼道:“可憐你小小年紀,就吃了這麽多苦頭。以後來了我家,嬸子一定好好待你,不讓你再吃一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