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6)
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
她低低地跟着唱和起來,在這靜谧的夜裏,在她心愛的人的旁邊。低回的曲調反反複複,仿佛一遍一遍哀嘆着明日不可逃脫的命運。終于,她撲到他的懷中,打斷了他失魂落魄的吹奏:“務相,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們都做夫妻好麽?”
務相懵懂地看着她,沒有立即回答。來生來世?她可知道自己的永世都被當作代價許給了那片與世隔絕的廢墟,哪裏還有資格對她承諾什麽?他押上了那麽多,只為了百年來族人的夢想,只為了承鈞臨死的囑托,她不該妄想扭轉他的心志啊。
瑤影見務相沒有回答,垂下眼掩飾掉自己的失望與尴尬,淡淡道:“天快要亮了,休息吧。”
“瑤影……”務相叫了一聲,卻終于沒多說什麽。關于雪魇谷契約的秘密,至少得等他們奠定了複國的根基,才可以吐露。
“我心憂矣,于我歸處……”瑤影長嘆了一聲,側身往裏,不再出聲。
務相在她身邊躺下,只是大睜着眼睛望着屋頂,腦中反複萦繞的就是那首《蜉蝣》之曲。心亂如麻,他就這麽睜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捱到了天亮,卻不知一旁的瑤影早已轉過了身,也在偷偷地注視着他,淚珠不斷滲透進白緞雲紋的枕頭中。
站在江邊巨大的陽石之上,務相看着成群結隊的蜉蝣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在不知埋葬了多少同類的江灘邊飛舞盤旋。
當視線觸及一只纏繞着青絲的蜉蝣時,務相的視線便再不能離開它分毫。他的手掌一直握在腰側的聖劍劍柄上,緊得仿佛要将劍柄嵌進掌心中去。
這只蜉蝣,究竟是誰?是誰?可是無論它是誰,它都是阻撓他的障礙,都是巴人複國夢想的死敵,都是他必須親手鏟除的羁絆啊。
冷汗從務相的鼻尖額頭粒粒沁出,手中這一劍遲遲無法出手。那只纏繞着青絲的蜉蝣仿佛也明白了潛在的危險,任憑周圍的同伴不斷穿梭,始終懸滞在那裏,默默地與務相對峙。盡管飛蟲不該有任何表情,務相卻覺得那蜉蝣望得自己渾身發冷,竟有隐隐的恐懼從心底升起。
一人一蟲就這樣僵持着,直到務相口中嘗到一絲血腥之味,直到有的蜉蝣生命耗盡,開始墜落到江水之中。
“廪君,就是它對瑤影姐姐作祟吧?殺了它,君後就不會在白日裏沉睡了。”陽石下的慶宜說着說着,忽然驚異地盯住了身邊微微顫抖的身軀,“廪君你怎麽了?”
“走開!”松開把下唇咬出血痕的牙齒,務相只覺心頭煩悶不堪,忍不住對慶宜怒喝出聲。
面對廪君突如其來的惱怒,慶宜不敢再作聲,摸索着走開去,很快就淹沒在蜉蝣群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如果再不動手,他的生命裏又将浪費掉寶貴的一天,他傾盡未來換來的一切又将如同江水一般流逝無蹤,他的生活将如同所有的庸人一樣碌碌無為,他付出的代價只能算是一個愚蠢的笑話!想到這裏,務相狠了狠心,擡手将被手心汗水濕透的聖劍飛擲而出!
聖劍帶着他心中的意志,準确無誤地刺中了空中那只懸滞的蜉蝣,帶着它纖細的身體紮進了山崖下的岩石中。待到務相拖着顫抖的雙腿跪在聖劍前時,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被聖劍劈為兩半的蜉蝣,半透明的翅膀絲毫無損,就連蜉蝣脖頸上的青絲也依舊纏繞飄舞。見到務相到來,蜉蝣的殘肢忽然顫動了幾下,仿佛是想要表達什麽,卻最終絕望地放棄了。
吃力地将聖劍從岩石中拔出,務相抖着手指拈了好幾下,方才将蜉蝣的屍體捧在了掌心中。心髒似乎裂開了一般把一陣陣血氣湧上喉頭,身體僵硬得有些不聽使喚,務相只好用聖劍撐住身體站起來,耳邊卻驀地聽見了族人們歡天喜地的呼聲。
夕陽的光輝照射在久違天日的巴人身上了,方才還遮天蔽日的蜉蝣群霎時散去了!
“是我們的廪君破除了魔障啊!”所有的巴人都歡天喜地地高呼起來,然而他們卻吃驚地看到英勇的廪君正匆忙得有些踉跄地朝山崖那邊飛去,而将他們真心誠意的贊頌抛在了腦後。
“瑤影,瑤影,我回來了!”一把撞開虛掩的石門,務相直奔瑤影沉睡的床榻。然而,他只來得及看到最後一縷煙霧從他面前散去。而那白緞雲紋的枕頭上,還殘留着她的淚痕。
腦中瞬間成了一片空白。
舉起手掌,務相怔怔地注視着手心中斷為兩截的蜉蝣,那殘留的青絲結還保持着他昨日親手系上的模樣。如果這只是作祟的魔物,那麽被自己殺死後系魂結還是會重新回到宿主身上的!所以……自己這一賭,終究是輸了!
顫抖着擡起手,務相摸向自己的脖頸,可本該系在那裏的瑤影的長發也如同她的身體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昨夜的誓言言猶在耳,可是她的人呢?一切都仿佛是雪魇谷的重演,自己卻再一次犧牲了她,她怎麽可能再給自己第三次機會?
看着手心的蜉蝣,殘酷的真相突破了刻意壓制的石塊,從心底破土而出,轉瞬間如同煙椤樹一般吸空了他的血肉和神志。“啊!”他驚恐地大叫了一聲,仿佛被火炙一般甩開那殘破的屍骸,後退幾步,頹然靠着牆壁滑倒在地上。“瑤影,你不是它,不是它對不對?”他忽然連滾帶爬地奔到門口,對着巫山的方向大聲喊道:“瑤影,不要生氣了,你回來吧,求你回來吧!只要你不死,你是人是神是蟲都沒有關系啊!”山風挾帶着他的呼喊重新灌回他的口中,不多久他的嗓音便已嘶啞,只能伸手撫着脖子斷斷續續地咳嗽。
“廪君,發生什麽事了?”身邊的山崖上,忽然有人關切地問。務相茫然地轉回頭,看見慶宜一身泥污地伏在山石上,顯然是從江灘那邊翻山過來的。
“誰允許你過來的?”話一出口,連務相自己都覺得驚訝。在這個時候,自己對慶宜的第一句話居然不是解釋,而是責備。
“我見廪君夜夜留宿此地,忍不住過來看看。”慶宜先是被務相狼狽卻又猙獰的模樣吓了一跳,緊接着內心的憤怒便火一般騰起,“不料我們的廪君任憑族人們夜夜在江灘上受狂風巨浪之苦,卻獨自霸占了這麽大一片土地作為自己的禁苑,連一眼都不許我們偷看!”
“放肆!”滿腔的委屈失落燒灼着務相的心智,他想也不想地飛身過去,擡手就給了慶宜一個耳光。
“是,是我放肆了。”慶宜被務相這大力的一揮打倒在陡峭的山壁上,滾了兩滾才伸手穩住了身體,冷笑着看過來,“自從你當上廪君,還沒有人這樣對你說過話吧,唯一指責過你的是我爺爺,可他卻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封丹國!”
“如果你認為是我殺了大長老,你就過來報仇好了!”務相氣得不住發抖,伸手撐住了身邊的岩石。
“我相信不是你殺的,所以才忠心耿耿地追随你。”慶宜望了望眼前無際的富饒的鹽陽平原,唇邊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明顯,“我原本指望你能像承鈞哥一樣,一心為公,帶領巴人過上好日子,不料你竟是個如此自私之人!這裏這麽多樹木,你卻任由族人們露宿荒野;這裏這麽多果木禽獸,你卻任由族人們忍饑挨餓!我實在是不明白啊,你一個人霸占着這些資源,卻是要享用多久才能消受得完!”
“說夠了沒有?!”務相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怒道,“若我真是你所說的如此不堪之人,只怕輪不到你來罵我,承鈞的在天之靈第一個就不會放過我!我只是怕族人們目光短淺,看到如此水草豐美之地就再也不肯西行,巴人回歸巫山的夢想就會生生斷送在了我的手中!”
“如果有了這片土地,我們還要回巫山做什麽呢?”慶宜反問道,“巴人不過是要求一塊土地安居樂業,管他這塊土地在巫山還是在這裏!”
“連你都這麽容易就被神界收買了,看來我的擔心果然是正确的。”務相輕蔑地笑道,“一點小恩小惠就磨平了你的志氣,你怎麽配做巴人的子孫?”
“不,我們可以先把這裏作為根基,慢慢積蓄力量再征服巫山。”慶宜說到這裏,向着山崖外望了一眼,“否則以我們現在缺衣少食的狀況,要到達巫山實在是過于艱難了。”
“不論怎樣艱難,我都要帶他們回去,這是我答應了承鈞的。”務相斬釘截鐵地回答。
“承鈞哥那時是不能預知現在的狀況!”慶宜急道,“你是廪君,族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用他們的生命當兒戲啊。”
“你要我珍視他們的命,可他們珍視過承鈞的命麽,珍視過我的命麽?”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血泊中的一幕,務相失控地叫道,“是巴人鑄造的箭殺死了承鈞,那麽巴人也應該為實現承鈞的遺志付出代價!”
“務相,你瘋了!”慶宜看着務相眼中閃亮的光芒,不由瑟縮了一下,“若是承鈞哥在,他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你說,那些怯懦卑賤的族人們是願意服從一個令他們尊敬的領袖呢,還是一個令他們恐懼的領袖呢?”務相笑道,“我覺得是後者吧。”
“是前者!”慶宜锲而不舍地說道,“從長久來看,令人恐懼的領袖總有一天會被推翻的!”
“承鈞就是一個令人尊敬的領袖,但不也被推翻了麽?何況,做一個令人尊敬的領袖需要的時間太長了,我根本等不及了!你若是不死心,就去試試吧。”務相的眼中狠戾的殺氣一閃而過,“我現在需要的是短期內絕對的服從,所有阻攔我意志的人,我都不會放過!”
“那麽,你是要殺了我,還是要殺了瑤影姐姐?”慶宜說到這裏,驀然想起方才務相在石門外痛苦的呼喚,不由寒聲道,“你殺了瑤影姐姐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騙我說要殺的是控制她的魔物,其實你真正要殺的就是她!”
“你給我閉嘴!”務相唰地抽出了腰側的聖劍,抵在慶宜的喉頭之上,“她早已不是她了,她是神界的傀儡,是巴人複國的阻礙!”
竭力想要在凜冽的殺意前保持尊嚴,慶宜勉力道:“如此說來,我也是你複國的阻礙了,那你就殺了我好了。”
“我不會殺你,因為我也需要人為我守住鹽陽這片土地,你既然喜歡這裏,就留下來吧。十年之後,我們巫山再見,希望到時候你不會讓我失望!”說完,他不待慶宜出聲,一掌砍在他後頸之中,将他劈暈了過去。
展開翅膀掠下山崖,紊亂的心緒再也無法控制窮奇之皮,務相只能跌跌撞撞地朝着前方的鹽湖奔去。只要将頭埋進那冰冷的湖水中,這沖撞的熱血就可以平靜下去吧。
眼看瑩藍如鏡的湖水已近在咫尺,務相卻再也支撐不住地跌倒在地上。他雙手撐地想要爬起來,卻驀地噴出一口鮮血,重新跌倒下去。好容易等眼前的黑暗散去,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身前赫然是一株染滿了血跡的獨活。
獨活,果然是對他的詛咒。
務相擡起頭,對着深邃的蒼穹,驀然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被四周的山峰反射回來,交錯着如同野獸的嚎哭。
尾聲 虎中魂
第二天一早,滿心期冀的巴人們迎着朝陽整裝待發,終于要離開滞留了十多天的江灘。雖然糧食補給已所剩無幾,巴人們還是被他們的廪君所描繪的光明前景激發了無盡的勇氣和信心。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出發之前,廪君務相宣布由于慶宜不聽號令,忤逆犯上,連累他家族所有人等被流放在原地,不再允許他們與大隊一起西去。
由于慶宜的家族便是昔日大長老的嫡系,衆人猜測這不過是務相剪除異己的借口。想起先前務相和慶宜的親密關系,衆人對這喜怒無常的廪君更多了幾分敬畏之意,因此連君後的神秘失蹤也無人敢問起。
聽着被流放的族人們痛哭哀求的聲音,務相漠然地走遠。此番他們以為留下只是等死,卻不知比起其他族人來,他們其實是幸運的一群。只要慶宜醒過來,他們的命運就會完全改變。
沒有了船只,沿路又找不到可以造船的木材,所有的巴人只能靠雙腳翻越長江邊的崇山峻嶺。仰仗窮奇之皮的威勢,夜間只要務相巡視周邊,山中的豺狼虎豹便畏懼地遠遠躲開,然而還有更多的難題橫亘在回歸故土的巴人面前。
饑荒、疲憊、瘟疫……這些都是身披窮奇之皮手握聖劍的廪君所無法解決的。此刻的他,已然不複鹽陽時神采奕奕的模樣,盡管還有窮奇之皮賦予他無窮的精力,途中所遇的重重困苦早已将年青的廪君折磨得一片憔悴。消瘦的臉頰上滿是胡茬,閃亮的眼睛中充盈着紅絲,然而只要有人提出就地安居不再前行,他的神情就會變得和以前一樣淩厲,甚至不惜親手砍下了一個企圖率衆叛離的長老的頭顱。
然而,即使務相的鐵血手腕迫使族人們都戰戰兢兢地跟随在了他西行的身影後,還是不斷有人一個接一個地在路上倒下了。此刻活着的人已經沒有力氣去掩埋他們的屍體,他們咀嚼着一切可以入口的東西,拖着骨瘦如柴卻又沉重無比的雙腿,行屍走肉一般跟着前方那個肩扛船棺的首領的步伐,走向他們傳說中的故土,迎接他們虛無缥缈的未來。
終于,在徒步行走了兩個多月後,這群衣衫褴褛憔悴如鬼的旅人來到了巫山山脈的深處。
“沒錯,這就是昔日的巫鹹國!”務相站在長滿了藤蘿的瓦礫堆上,圍繞一口廢棄的鹽井觀察了許久,終于興高采烈地對身後的族人們宣布。
可是迎接他的只有沉默。
長久的跋涉讓巴人們的眼眸黯淡了下去,昔日的夢境也褪色了不少,因此當他們看到身處的這一片土地時,已經沒有什麽能點燃他們興奮的神經,反倒有一些走到脫力的人直挺挺地摔倒下去,再也無法起來。
經歷了與神界的戰争後又荒蕪了數百年,此刻的巫鹹國遺址已是破落不堪,甚至連他們視為生命線的鹽泉都已幹涸。四處只有茂密糾結的荊棘和藤蘿,孳生着數不清的蚊蠅和來去無蹤的瘴氣。難道他們犧牲了十之四五的族人,忍受了無以複加的身心折磨後,所得到的只是這麽一塊貧瘠荒涼的土地嗎?
“我将這個地方命名為宜城,今後它就是我們新國的都城!”務相高高地停在空中吩咐,“現在,你們分成小組,各自去開荒築城吧。”看着疑惑的族人們沉默地散去,務相肩扛盛殓着承鈞遺骸的船棺,向着最高的一處山峰飛去。
一手扶住肩頭的船棺,一手抽出聖劍在白石皚皚的崖壁上一砍,懸崖上立時被務相劈出了一道狹長的凹槽。将承鈞的船棺小心翼翼地放入石縫中,務相跪倒在船棺之前——承鈞,我已經把你帶回家了,以後你就在這最高的崖頂上,看我如何把荒廢的宜城建成九州八荒上最強大富庶的城市吧。
可惜,無論他立下的心願是多麽美好,殘酷的現實讓務相再度陷入了痛苦。除了荊棘藤蘿再無法繁衍五谷和樹木的土地、不分日夜襲來的有毒的蚊蟲、甚至苦澀得無法下咽的井水……都如同一層一層的烏雲想要将這群新到來的巴人壓垮。然而面對務相冷酷無情的命令,沒有人再會在他面前抱怨,他們望向他的眼神,已漸漸在敬畏之中摻雜了懷疑和怨恨。
盡管告訴自己不必在乎族人們的目光,務相還是在日夜的操勞中感到身心憔悴。終于,一天深夜,他悄悄地遠離了族人,飛到一個偏僻山谷的幽潭邊,緩緩地将全身浸入了潭水中。
一直到自己再也屏不住呼吸,務相才拖着發抖的身體走上岸來。倚坐在一塊岩石旁,強烈的孤獨感仿佛比潭水更加寒冷徹骨,讓他忍不住緊緊抱住聖劍,裹緊了窮奇之皮。事到如今,只有這兩件聖物還是不離不棄地伴随着他,成為他生命中僅剩的倚靠。
多日來苦撐着鼓舞族人們建築宜城,務相難得偷到這半夜之閑。于是,年青的廪君就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谷之中,背靠着岩石睡着了。
朦胧之中,卻聽有人笑道:“你就是巴人的廪君務相?這麽邋遢的樣子,哪裏像個君王啊?”
務相睜開眼,卻看見遠處站着兩個身穿白衣的美貌女子,正不以為然地盯着自己。然而不待他出聲喝問,其中一個女子便淡淡笑道:“不要生氣,我們是奉我家殿下之命前來請你去敘話的。”
“你家殿下是誰?”務相警惕地問道。
“你去了自然知道。”那兩個侍女模樣的女子似乎有些忌憚務相,只遠遠地站着,“不過為示對殿下的尊重,你不能穿着這獸毛去,也不能帶兵刃。”
“那恕務相不能從命。”務相冷笑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理睬。
“務相,難道你不願意再見瑤影一次麽?”那兩個侍女似乎早已料到務相的反應,胸有成竹地問道。
務相驀地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注視着面前姿容殊麗的兩個女子。此刻他已經看出來,這兩個女子,并不是凡人。
“如果想要她重新回到你身邊,就放下兵刃跟我們來吧。”侍女們不再多說什麽,轉身走開。
務相緊緊地握住劍柄,幾乎要将指印捏進了劍柄中。就在他猶豫着該不該答應那個苛刻的條件時,他察覺佯裝走開的侍女回頭朝他望了一眼。心中陡然明白她們的主人必然命令要見到自己,務相冷笑着握緊聖劍,大步跟了上去。
“看來果然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你放開手中的劍呢,無情的男人。”兩個侍女搖了搖頭,領着務相向巫山深處走去。
務相緊緊抿着嘴唇,保持着淡淡的輕蔑神情,并不回應她們的慨嘆。然而藏在胸膛裏的一顆心卻止不住突突跳動,莫非這一去,真的可以挽回瑤影流逝的生命?
蒼茫的雲霧從峻峭的山峰上鋪陳而下,仿佛一道一道的階梯,接引着凡人步入缥缈的神界仙境。務相一路跟從着兩個侍女,足踏雲梯,穿越層層建築在雲端的樓宇亭臺,走進了一座仿佛水晶打造的宮殿之中。
殿前珠玉穿織的簾幕緩緩拉開,現出了大殿寶座上一個姿容絕塵的身影。
瑤影?渾身的熱血仿佛一下子都沖入了腦中,務相瞬間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電光火石之間只有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反反複複地回響:只要你肯再回到我身邊,無論什麽懲罰我都願意接受。
“看清楚了,這是我家殿下,可不是你的瑤影。”見不得務相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旁的侍女冷言譏笑。
使勁閉上眼睛又再度睜開,務相定定地注視着高坐在寶座上的女子。盡管具有一模一樣的容貌,可那樣自信的容光,那樣尊貴的舉止,分明是帶着稚氣的瑤影所不可比拟的。這種聖潔得不可接近的身姿,只适合在缭繞的香煙中,接受萬民的膜拜。
“既然以前在丹城的神廟中都拜過我,此番為何又如此桀骜?”座上的女子見務相神情不斷變化,卻始終屹立不屈,不由微笑道。
“瑤影在哪裏?”務相已然沒有心思追問她宣召自己的理由,只是問出自己最關心的事情。
“你殺了她,難道自己忘了麽?”座上的女子淺笑着搖了搖頭,“不過你若是願意,我還可以再造一個瑤影來補償你。”
“你能讓她複生?”克制住心底驟然裂開一般的痛與驚喜,務相難以置信地問道,“你究竟是誰?”
“你明明知道我是誰。”座上的女子矜持地笑了笑,忽然揮了揮手,霎時之間,四周的殿壁上、天花板上,甚至地板上,都出現了無數和座上女子一模一樣的影子,這些影子交錯重疊,每一個都眉目含情、極盡美妍,仿佛一個個禁锢在水晶中的精靈,目光關切地朝務相望了過來。
“你喜歡哪一個,指出來好了。”座上的女子見務相神情迷茫,不由笑道,“等我用神力賦予她生命,你就可以帶回一個美麗柔順的妻子。”
務相的眼睛,急切地在四面八方的影子中尋找着,卻再也找不到那一縷明澈中帶着輕嗔濃情的眼神。他猛地抽出聖劍朝着四周的影子揮去,看着它們在劍氣下支離破碎卻又瞬間恢複原狀,大聲道:“這些都是你的影子,都不是她,都不是她!”
“難道瑤影不是我瑤姬的影子麽?”座上女子的眼神驟然冰冷,口中的一字一句更是鋒銳如刀,“不用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款款深情的模樣,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愛上的究竟是一個影子、一只蜉蝣,還是一種被人重視愛慕的感覺?”
“你胡說,我愛瑤影,無論她是什麽,她始終是我矢志不渝的妻子!”莫名的怒火燒灼着他的理智,務相狠命将聖劍在腳底一揮,将水晶般晶瑩無暇的地面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縫。
“無論她是什麽?”座上女子等到務相冷靜下來,毫不留情地問道,“那麽瑤影為何不直接告訴你如果她無法将你們留在鹽陽,她就會變回蜉蝣的原形,在日落之時死去?她能夠讀得懂你的心思,所以才不敢相信你!”
“我從來不知道她是蜉蝣所變,她又怎麽能猜測得到我的心思?”務相冷冷地盯着座上的女子,“神界的瑤姬殿下,你千方百計阻撓我們巴人回歸故土,此番又是想玩什麽花樣呢?”
“因為她明白,她已經成為了你內心裏的障礙,如果你再得知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蜉蝣,更有理由說服自己将她作為犧牲。驕傲的廪君大人,為了來到巫山你可以漠視無數族人的生命,何況區區一只小蟲呢?不要告訴我,你在擲出那一劍的時候,沒有猜到她的真實身份。”瑤姬說到這裏,話鋒一轉,“不過正是因為你這種為達目的不惜任何代價的作風,我才有興致就巴人複國的事跟你達成一個協議。”
“什麽協議?”原本想要否認瑤姬的話語在最後時刻消散在唇邊,務相忽然明白瑤姬此番召見自己并非為瑤影之死,從這個時候,他們的對話才算步入了正題。
“我允許你們在巫山重建家園,不過你要答應我讓巴人成為神界的子民。”瑤姬緩緩地說道。
“這話倒是可笑,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在重建家園嗎?”務相的語氣中有淡淡的嘲諷。
“不要以為你擁有了窮奇之皮,就可以辦成所有的事情。”瑤姬微微牽起嘴角,“說句實話,你認為‘宜城’真的如你希望的一般,是一塊适宜凡人居住的地方嗎?”
這句話如同利劍一般,讓務相一時啞口無言。貧瘠的土地、苦澀的飲水、肆虐的蚊蟲毒瘴……每一樣都能把人生存的意志壓垮。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脊背,雙目如電直視上座的女神,“莫非宜城的現狀,是你一手造成的?”
“經歷了數百年前巴族的暴動,巫鹹國早就徹底地毀滅了,我又何必多事呢?偶爾看看這片荊棘之地,也是個不錯的風景。”說到這裏,瑤姬察覺到務相的怒火,輕笑了一聲,“不過你若是答應率衆歸附神界,我就可以幫你把這片窮山惡水變成良田沃土。”
“從一開始,你們就千方百計地想讓巴人歸附神界,威逼利誘無所不為。”務相警覺地問道,“我不明白,你們既然已經掌控了天地自然,卻為何如此在意我們小小巴族的臣服?”
“天下的萬物,無一不是神界的附屬。而神界的力量,也正是從萬物的信仰中化出。”瑤姬坦率地回答,“因此多一個人信仰神界,神界的力量就強大一分,而若是不信奉神的人越來越多,神界統治的根基便會不斷削弱。所以,一直不肯歸附神界的巴人,一直是天帝們的心病呢。如果你們能皈依神界,神界就會把荒原變成樂土,把賤民變成神子,作為換取你們虔誠的禮物。”
“如果我們不接受這個條件呢?”務相藏在窮奇之皮下的手,漸漸攥緊。
“你們不接受也沒關系。”瑤姬淡淡地笑了笑,“不過巫山是天帝封賜給我的轄地,我可不喜歡看見不相幹的人在我的苑囿裏搗亂。”
“你是在威脅我嗎?”務相不經意地撫了撫身邊的劍柄,憑着身上的兩件寶物,他自信可以對付面前這位巫山女神。
“我只是坦誠相告而已。”瑤姬瞥見了務相的舉動,冷笑道,“你和黃族神人訂立的契約我都知道,誠然你現在可以随時挑戰神界,可說到底,你依然不過是個蠻人而已,難道你以為憑借你一人的力量就可以拯救你的全族嗎?就算你砸碎了我這晶殿,把神界的力量驅逐出巫山,巴人依然無法在這樣惡劣的土地上生存繁衍。如果你真的想要重建故國,不妨冷靜地比較一下,虛幻的信仰和真實的生活,究竟哪一樣更重要。”
“巴人從來就未曾向神界低過頭,如果我答應了你的條件,我就是巴人的叛徒,根本沒有資格做他們的廪君。”鼻尖上已經沁出了冷汗,務相揮去腦海中族人窮苦凄慘的景象,不讓自己就此屈服在女神的勸說下。
“知道承鈞為什麽會失敗麽?”瑤姬忽然問。
“為什麽?”務相脫口說道,這個問題确實是他苦思冥想而不可破解的。
“他雖然具有做領袖的品質,卻缺少做領袖的手段,因此連大長老都可以輕易地扳倒他。”瑤姬看着務相專注的神情,不急不徐地道,“所以你若是要做一個成功的王者,就不要忘了兩個字——權術。”
“權術?”務相心頭似乎有一扇窗戶漸漸打開了,不自覺地追問了一句,“這不是那些鈎心鬥角的朝臣才玩的把戲嗎?”
“他雖然具有做領袖的品質,卻缺少做領袖的手段,因此連大長老都可以輕易地扳倒他。”瑤姬看着務相專注的神情,不急不徐地道,“所以你若是要做一個成功的王者,就不要忘了兩個字——權術。”
“權術?”務相心頭似乎有一扇窗戶漸漸打開了,不自覺地追問了一句,“這不是那些鈎心鬥角的朝臣才玩的把戲嗎?”
“不,權術是幫助你達到勝利的手段。作為一個王者最關注的不是他的臣民信仰什麽,而是如何鞏固自己的統治,實現自己的理想。”瑤姬微笑道,“所以,若是你答應了神界的條件,不僅為你的族人贏得了栖息之地,還可以實現你心中的宏圖大業,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廪君——你終于可以超越承鈞了,不是麽?”
超越承鈞——實現自己自小複國中興的理想,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廪君,讓巴人結束流浪的命運成為九州八荒的霸主……紛繁蕪雜的念頭如同絢麗的氣泡洶湧而來,讓務相忍不住搖了搖頭,力圖保持自己的清醒。終于,在沉默了良久之後,務相嘶啞地開口:“那麽你告訴我,該如何做?”
十天後,一籌莫展的巴人們迎來了廪君務相的歸來。務相宣稱他在君後瑤影的引導下,在巫山深處邂逅了巴人歷代祖先的魂靈,他們告訴他只要先修築神廟,虔誠供奉,就可以讓宜城的土地長出五谷和果木,讓苦澀的井水變成甘泉和鹽泉,讓致命的瘴氣變成滋潤萬物的雲雨,讓宜城變成所有巴人的樂土。
将信将疑的巴人們在廪君務相的命令下,步入神廟膜拜新築的雕像。主像的面目,與他們失蹤的君後一模一樣,而主像後還塑立了若幹位長者的雕像,據說是按照廪君親眼所見的祖先面貌塑成。這種布局,讓巴人們很容易地接受了廪君對一切的解釋,也接受了他帶來的新的祭祀體制。
在廪君率領全體巴人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後,一場改變一切的大雨徹底洗刷了他們足下的土地。一切都按照務相的預言發生了,欣喜若狂的巴人們也不再懷疑廪君所描述的,究竟是不是謊言。
漸漸地,随着宜城的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神像出現在巴人的生活中,與他們的祖先一起接受巴人虔誠的供奉。鬼和神,成為了新興的巴國中兩根信仰的支柱,百年前巴人失國的原因,也漸漸被人們所遺忘。即使偶爾出現質疑之人,也很快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影蹤。
開國的廪君務相成了巴人們膜拜的另外一位神。他幾乎從不休息,也沒有任何私人生活,無論白天黑夜都在為巴國的事務而奔忙。在他恩威并施的統治下,借助豐富的漁鹽資源,宜城漸漸地繁榮富庶起來,并與東邊的鹽陽互成犄角,支撐起了巴國富饒的中心地帶。九州八荒上流浪的巴人聽聞複國的消息,紛紛離開寄居的國度,千裏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