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5)
去逛逛?”慶宜見務相神色有些落寞,以為他還在為以前的慘變傷懷,連忙想辦法讓他散心。
“好啊,這裏雖然不是故土,說不定以後也能開辟成巴人的疆域呢。”務相站了起來,試試身體又恢複往日的矯健,不由豪氣幹雲地笑道。
說話間,兩人已遠離了江邊的淺灘,一路沿着江水往上游走去。此刻他們身處一片狹長的由細沙和岩石組成的江灘,一邊是湍急的長江,一邊是高聳入雲的連綿山崖,仿佛一座無盡的屏風橫亘在江邊。
“廪君,你看!”慶宜忽然伸手指着前方山脊上一道飛流而下的泉水道,“如果我所學的勘鹽之術沒有錯的話,那是鹽泉!”
務相心頭一震,想也不想地振翅飛去,伸手接了一捧仿佛從天而降的泉水,湊到唇邊小心地舔了一下。
是鹹的,這道涓細的流水真的是鹽泉,那可以交換九州八荒上任何一種貨物的流動的黃金!務相歡呼了一聲,降落在慶宜面前,興奮地道:“你在這裏等着,我飛到山崖背後去看看有沒有更大的鹽泉。”
“不用看了,這裏遍布着天下最好的鹽泉,也是神賜給你們巴人的禮物。”一聲歡快的笑聲從泉水處傳來,務相和慶宜轉頭看時,正見一個極為美麗的女子不知何時坐在了泉邊,晶瑩的泉水從她明淨如玉的手中緩緩流過。
瑤影。務相猛地一把抓住了身邊慶宜的胳膊,支撐着自己沒有踉跄着撲過去:“真的……是你麽?”
“不是我還是誰?”瑤影扶着山石站了起來,眼中已有淚光閃動,“我沒有死,我來找你了。”
太好了……終于不再是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下去……務相腦中剛閃過這些淩亂的念頭,下一瞬間發現自己已經飛到瑤影身邊,一把将她攬入了懷中,口中喃喃道:“你這一回來,我再也不會放你離開。”
“我也不會放你離開。”瑤影将頭靠在務相的肩頭,喜悅的眼睛卻無意中瞥向巫山的方向。
十六 心上秋
“看啊,這就是我們的家園。”瑤影拉着務相的手,雙雙飛到了鹽泉所在的高山之巅。此刻他們站立在這片土地的最高點,将山崖背後的土地盡收眼底。向前方望去,一片無邊的原野如同巨大的地毯一般鋪開,鹽泉之水從山頂汩汩流下,在原野上形成了一塊琉璃鏡一般的藍色湖泊。再往天邊看去,無數杉樹和松樹形成了連綿的屏障,更有清澈的河水玉帶一般從林間穿過,而他們腳下的山石,則明顯地顯出鐵礦的脈絡……
“好富饒的土地!”務相忍不住由衷地贊嘆道,“想不到陡峭的山崖後竟然藏着如此的仙境!”
“正因為它被群山阻隔,才能歷經千萬年不被其他人占據。”瑤影興高采烈地拉起務相的手,朝下方飛去,“我帶你去看我們的家。”
遍布珙桐樹的半山腰上,是一對修築在洞口的石門。瑤影推開門扇,伸手在牆上輕輕一拂,整個洞廳中便點起了瑩瑩的光亮——那居然是一座建造在洞穴中的宮殿,其間的柱梁桌椅、燈帳盆栽無一不讓長期生活在貧困之中的務相恍入仙境。
“以後我們就永遠住在這裏,高興麽?”瑤影見務相眼花缭亂的樣子甚是可愛,忍不住微微側過頭,靠在他溫熱的手臂上。
“瑤影,這裏是你的家麽?可是你以前說過,你的故鄉也在巫山啊。”務相斂下心性,反手摟着瑤影疑惑地問道。
“這裏叫做鹽陽,離巫山已經不是很遠了。”瑤影笑了笑,垂下眼睑柔聲道,“那日我在雪魇谷中救了你之後,以為自己法力盡失,定是活不長了,就一心往巫山飛回……”
“瑤影……”驀然想起當日的情形,務相只覺心中一痛,下意識地将瑤影抱得更緊了些。
瑤影靠着他的肩,繼續笑着說下去:“誰知半路上卻又碰到了神,她給我重新塑造了身體,帶我來到這裏,說封我做‘鹽水女神’。本來我想重新回去找你,神卻告訴我你一定會來到這裏,要我在這裏等候。神果然沒有騙我,居然讓我等到了你……務相,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說到後來,瑤影已是滿面嬌羞,聲音越來越低。
“你所謂的神為什麽要送給你這片土地?”從初見瑤影的狂喜中冷靜下來,務相隐隐覺得事情有些蹊跷。
“不是送給我的,是送給我們的。”瑤影沒有覺察務相的疑慮,仍然輕松笑道,“巴人不是一直想要立國麽,有了這塊土地,就可以實現你們百年的夢想了啊。”
“可是你知道,巴人一向不是神界的順民。”務相的嘴角牽起一縷自嘲的笑容,“我想不出有什麽理由他們會白送一塊土地給我們。”
“理由其實很簡單。”瑤影見務相的神情漸漸冷峻,不由心中有些不安,“神說巫山是她的苑囿,她不希望被忤逆神界的凡人打擾。因此劈出這塊土地來安置你們,希望能滿足你們的心願,不再西遷。”
“不再西遷?”務相重複了一句,忽然冷笑道,“以為用一塊土地就可以消磨掉巴人回歸故土重建故國的決心嗎,神界把我們看成什麽了,路邊的乞丐嗎?”一邊說,一邊就朝這洞中宮殿大門處走去。
“務相,你別走啊,你聽我說……”瑤影一驚,連忙拉住了務相的衣袖,“神是鐵定了心不讓你們回巫山的,如果你們執意前進的話,前方會遇到無數的危險!”
“那也難不倒我們。”務相咬牙道,“你知道承鈞臨死時的遺願是什麽嗎?就是要回歸巫山故土!我既然答應了他,就絕不會因為神界的威逼利誘放棄自己的諾言!”
“你說承鈞他……死了?”瑤影猛然一震,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怎麽會……”
“別傷心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要思考的是如何完成他們未盡的心願。”務相見瑤影微微發抖,心中憐惜,伸手将她攬在懷中,柔聲道,“我帶你去看他吧。”
伸手撫摸着停泊在淺灘上的船棺,瑤影擦去眼角的淚珠,低低地嘆了一聲:“死亡,真是慘苦的事情啊。”
“既然你已被神界封為‘鹽水女神’,就可以永生不死了,所以不用再難過。”務相坐在她身邊,聽着江水極有規律地拍打沙灘的聲音,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永生不死也沒什麽意思,除非……我們能一起活下去,永不分離。”瑤影轉頭看着務相,目光中有他不明白的熱望,“答應我,永遠和我在一起。”
“務相有生之日,絕不離開瑤影。”務相執起她溫潤纖長的手掌,抵在自己的心口上,許下了鄭重的承諾。此時此刻,他不忍告訴她那個苛刻的生命之契,卻又在心中暗存了一絲僥幸——既然瑤影已成為神界的成員,或許能夠想方法延緩他的生命。
“那麽,從今夜開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了。”瑤影羞紅了臉,垂下了眼睛。
“對,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務相的妻子!”務相說着,驀地将瑤影一把橫抱起來,惹得她一聲驚叫,“你要帶我去哪裏?”
“去見我的族人,向他們宣布我們的喜事。”務相看着懷中純美不可方物的嬌顏,俯低了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你知道嗎,能夠娶你是我曾經以為無法實現的夢想。”是啊,從當初在封丹國的神廟中見到那美麗絕倫的雕像後,這容顏就如同潮汐一般在他的腦海中掀起了永不能消磨的欲望,也注定了他在第一眼看見瑤影的時候,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她。
抱着輕若無物的女子,務相驀地飛到了族人們休息的營地正中,大聲道:“我務相今天娶瑤影為妻,以後你們要像敬重我一樣敬重她!”
“廪君萬歲,君後萬歲!”巴人們眼見二人皆背生雙翼,凜然有尊貴非凡之姿,早已齊聲祝頌起來。
“我們來為廪君和君後的婚禮跳舞歡唱吧!”慶宜笑着大聲叫道,随即吩咐人生起了無數火堆,直把狹長的江岸點綴得如同晴夜星空一般。盡管沒有美酒佳肴,每一個火堆邊,都圍繞着興奮的巴人,為他們英勇的廪君,美麗的君後,還有充滿希望的未來盡情地歡歌笑語。
“我們回去休息吧。”站在高聳的山崖之巅,務相望着下方闌珊的燈火,溫柔地道。
“好。”瑤影羞怯地答應了一聲,卻又側頭問道,“你今夜就讓族人們露宿在江灘上麽?不如引他們翻過這山崖,到裏面的平原去吧,那裏本來就是你們巴人的土地了。”
“這件事,以後再說吧。”務相心中一滞,不願再去想這個煞風景的問題,在瑤影耳邊笑道,“今天是我們的大喜之日,我不許你再去想其他人。”
“你啊。”瑤影佯裝惱怒地扭開臉,卻拉着務相的手重新朝那半山間的洞天福地飛去。
第二天,瑤影引着務相,開始細細參觀這片名叫鹽陽的土地。二人新婚燕爾,正是如膠似漆的時節,那些山川河流望在眼中都染上了萬種風情。何處可築城郭,何處可辟商道,何處可建鹽場,何處可開鐵礦,甚至何處可供他們未來的孩子玩耍,随着務相指點之間,仿佛都在他們眼前形成了美好的畫圖。
“務相,這些念頭,你構想了很多年了吧?”瑤影看着務相神采奕奕的模樣笑道。
“是啊,從小的時候我就把複國當作心中理想,連城廓的建造格局都偷偷畫過好幾份呢,只是一直不敢說給別人聽而已。”務相伸手拍了拍一株堅實的松樹,眼神望向前方魚群穿梭的河流,躊躇滿志。
“所以別人才說承鈞不在了,正是你大顯身手的機會。”瑤影随口道。
務相的表情驀地沉了下來,他轉頭看着瑤影,嘲諷般地一笑:“所以才有傳言說承鈞的死與我脫不了幹系,我如今如此敬重他的屍身只是惺惺作态是吧?”
“務相,我自然相信你的。”瑤影急忙分辯道,“這些謠言,只是有人不滿你廢除議事長老們的特權,獨攬大權才暗暗流傳的。只要你能憑自己的才幹為巴人重建家園,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你說得對,所以我到現在也沒有追究這些人的罪。”務相揚起嘴角笑了笑,“可是若到了巫山故地他們還不噤口,我就留不得他們了。人心若不齊,還談什麽複國中興?”
“回巫山?”瑤影臉色一白,“原來你還是惦記着要回巫山去啊。”
“巫山自然要回的。”務相放眼望着眼前無邊無際的森林,微笑道,“不過鹽陽我也不會放手。”
“務相……”瑤影咬了咬嘴唇,遲疑道,“人不可以太貪……”
“這不叫貪心,叫志向。”務相笑着糾正她,“巴國初建後,若不能迅速擴大地盤站穩腳跟,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被封丹國、楚國、庸國等等鄰國滅了。”
“可是,若你們不肯留在這裏,堅持要去巫山的話,只怕神會在前方設下重重阻礙。”瑤影拉着務相的手,滿眼哀求地看着他,“所以答應我,就在這裏安居樂業,不要到巫山去吧。”
“不行。”務相伸手将瑤影的頭攬在自己懷中,不忍再對視她淚光盈盈的眼睛,克制住自己一瞬間的心軟道,“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惟獨這件事,不行。”
“哪怕要犧牲我們的生命嗎?”瑤影低低地問道。
“哪怕犧牲我們的生命。”務相嘆息一般回答着,“否則,我對不起承鈞的在天之靈,也對不起魂飛魄散的夜峰廪君,我一輩子只能活在愧疚和痛苦之中。瑤影,明天你是想和我們一起去巫山,還是在這裏等我回來接你?”
“不要離開我。”瑤影伸臂緊緊地摟住務相的肩背,幾乎要把手指嵌入他的肌膚裏,“我有不好的預感,只要我們這次一分開,就再沒有了相聚的機會。”
“傻丫頭。”務相撫摸着她流水般的長發,心中也柔軟起來,“那我明天帶你一起走,誰都無法分開我們。”
瑤影勉強一笑,移開了眼睛。此刻他們身處的森林枝葉扶疏,生機昂然,然而她心上的秋天,卻過早地降臨了。“原來,你一直不肯讓族人們翻越山崖看到這邊的富饒土地,就是要逼着他們和你一起去巫山啊?”瑤影喃喃地道,“這樣的你,比起以前改變了許多呢。”
“我不要重蹈承鈞的覆轍。”務相牢牢地扶住了腰側的聖劍,“別忘了,我現在是廪君,整個巴族的命運,應該是由我來掌握的!”說到這裏,他意識到這樣的口氣對瑤影太過強硬,便歉意地笑了笑,“我這就去張羅族人們拔營啓程的事情,你也回去收拾一下吧。”言畢他匆匆地擁抱了一下瑤影,展翅朝山崖外飛去。
他飛得如此迅疾,倒似乎怕被瑤影追上一般。
十七 途中蟲
一直忙到深夜,務相才回到瑤影栖居的洞中宮殿。眼見瑤影只是靜靜地坐在鏡前,并不起身相迎,務相尋思她必是為白天的事怄氣,便矮下聲氣溫言道:“白天是我性子急了,以後到了巫山,我一定把這脾氣改過來。”
“巫山……”瑤影苦笑了一下,“只怕我們都未必有命到得巫山。”
務相聽她說出這樣不祥的話來,心中大是不快,捺下性子道:“早些歇息吧,明天我要逆江而行,也該養養力氣了。”說着,自顧上床躺下。瑤影叫了他幾聲,他也當作睡熟不曾聽見。
朦胧之間,務相只聽遠遠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似乎無數人在驚呼哀號。他猛地翻身坐起,伸手想要抓過窮奇之皮披在身上,手邊卻抓了個空,竟是連聖劍都一并不見了。
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務相只覺冷汗唰地從額頭上湧了出來,連邁出的腳步都是虛浮無力。他猛地咬了咬下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卻發現瑤影也不在房內。
一把拉開大門站在半山間,凄厲的哭喊聲便越加清晰地傳入他耳中,分明就是從族人們露宿的江灘邊傳來!務相心如火焚,偏又被困在懸崖之中上下不得,不由大聲喊道:“瑤影,你再不出來見我,我便從這崖上跳下去化為鬼魂,看你們是否還攔得住我!”
“我在這裏。”瑤影的聲音從他的前方傳來,他擡起頭,看見她站在崖頂的身影在月光下美麗絕倫,而她一只手挽着他的窮奇之皮,另一只手握着他熠熠生輝的聖劍。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務相焦急地問出這句話來,心中卻恐懼着瑤影的答案。
“長江水暴漲,把江邊的船只都沖走了。”瑤影有些疲倦地道,“我知道你必定不能容忍承鈞的船棺也被沖走,可憑我之力卻撈不動那沉重的棺木,只好披了你的窮奇之皮把它打撈了上來……可是,其他裝載着糧食補給的船都被沖走了,幸好無人傷亡……”
“你是事先便拿了我的兩件聖物吧,否則怎會來得及施救?”務相靜靜地聽她說完,忽然冷笑着道,“你早就知道今夜會有洪水,所以一直候在江邊,是不是?”
“是。”瑤影愣了一下,終于苦笑着回答,“神這樣做,其實就是為了逼你們留在這裏,所以她只是奪去了巴人的糧食,卻沒有傷及他們的生命。”
“如此說來,我還應該感謝神的慈悲了?”務相怒極反笑,望向瑤影的目光中卻有深深的失望,“你事先藏匿了我的聖物,就是怕我借助這力量阻礙神界的圖謀吧。瑤影,你倒是騙得我苦!”
“不,我沒有騙你。如果你真的執意去巫山,我和你都會死的!”瑤影急道,“何況,若是我現在引族人翻越山崖看到這邊的土地,他們也會心甘情願留在這裏的!”
“你若是真敢這樣做,我們之間便毫無恩情可言了!”務相的目光在黑暗中如同星辰一般閃亮,“如果你經歷過我的一切,你就會知道重返故土對我是重逾生命的目标,哪怕失去一切我都不會在乎!”
“看來你的心意,是真的不會回頭了啊。”瑤影嘆息了一聲,沉默了下去。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務相向瑤影伸出了雙臂,“做為一個君王,我現在急需去看望我的族人;而作為一個妻子,你為什麽不能與我心意相通呢。”
“我已經經歷過一次死亡,知道生命有多麽珍貴,因此我不願為一個虛幻的諾言而耗盡我的幸福。”瑤影憂傷地回答着,卻抵擋不住務相淩厲的目光,終于朝他飛了過去。
“可是對我而言,有些東西遠遠超越了生命。”務相接過瑤影遞過來的皮裘與聖劍,向着巫山的方向輕蔑地道,“你以為奪去了我們的糧食就奪走了我們的決心嗎,不,我會向你們證明,巴人複國的意志,是什麽都無法阻擋的!”說完,他展開雙翅,掠過瑤影飛向了山崖外。
到得江邊召集族人清點補給,務相發現一切果然如瑤影所言,看來神界果然是想通過這釜底抽薪之計逼巴人留在鹽陽。心中悲憤之意上湧,務相索性吩咐族人們清點殘餘行裝,準備第二天便出發西去,哪怕徒步也要走回巫山。
“如今無糧無船,單憑步行恐怕艱辛非常吧。”慶宜皺眉看着六神無主的族中老弱,擔憂地道。
“餘糧應該可以支撐我們走過這片江灘,到了前方再伐木造船。”務相堅持道,“至于吃的,我就不信沿途找不到。”
“若是這裏有現成的木材就好了。”慶宜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身後高聳的山脈,“不知這山背後有沒有樹木。”
“這山脈後只是荒涼的石頭堆。”務相抑制下驟然加快的心跳,假裝平靜地道,“收拾好了就早些休息吧,今夜我和大家一起露宿在這裏,明早出發。”
“好。”慶宜雖然擔憂族人挨不得徒步西去的艱苦,卻也無法可施,只得依務相之言倒頭睡下,朦胧間卻見務相一直站在山腳下,堅毅的背影卻帶着說不盡的蒼涼。
剛經歷過江水的突襲,慶宜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偶爾睜開眼縫只覺天未放光,便又放心睡去。待到他心中蹊跷這一夜為何如此之長,才發現眼前所見竟與平日大不一樣,倒似有一層厚厚的織紗遮蔽了天空,将陽光完全隔絕在外。
一驚之下慶宜瞪大了眼睛,發現這襲詭異的黑紗竟然是由無數的蜉蝣組成!它們密密麻麻地充斥在巴人歇宿的江灘上方,将每一縷光線排擠在巴人的視線之外,一時之間,慶宜目光所及的只是飛舞的蜉蝣,竟然連基本的方向都無法分辯了!
摸索着站起身,慶宜強忍着心中的恐慌,大喊了一聲:“廪君,你在哪裏?”他這聲呼喊原本是為了鎮定自己的心緒,卻不料驚醒了原本熟睡的巴人,霎時之間,眼前詭異的景象令這些心有餘悸的人們驚恐不已,驚叫聲哭喊聲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因為驟起的推搡和混亂而跌入了江水中。
“都不許動,朝我的劍光看過來!”半空中驀然一聲大喝,正是廪君務相的聲音,随即一道道閃電般的劍光從空中斜劈而下,頓時照亮了巴人們的心智,也将方才猝發的混亂慢慢平息了下去。
“不過是些小小的飛蟲而已,無須害怕。”務相又揮出一劍,看着蜉蝣們毫無抵抗之力地迎刃而落,輕蔑地笑道,“蜉蝣之命不過一天,待到日落之時,必會死亡,大家只原地休息,到得明日,其怪自敗。”
他這幾句話說得豪邁無懼,倒也穩定了巴人們的心神。眼看族人們果然依言靜坐,務相招呼慶宜妥善照應,自己則分辨了方向,展翅沖破蜉蝣的屏障,飛回了山崖之後的鹽陽平原。
僅僅一山之隔,卻仿佛從地獄來到天堂。大片的陽光照射在平原邊緣的鹽湖上,漾起誘惑的波光,而湖後大片的雲杉樹則更是生機盎然。
可是務相無心觀看美景,只匆匆地闖入瑤影所居的宮殿。他本是憋了滿腔怒火想要質問緣由,卻在看見瑤影安詳的睡姿後不自覺地放輕了步子,沉默地站在了床邊。
此刻,瑤影,他的妻子,正靜靜地躺在雲紋的絲褥上,白玉的床欄襯得她的頭發烏墨一般亮澤。她低垂着濃密的睫毛,一只手輕輕搭在胸前,仿佛天翻地覆中獨有的一份安寧。
務相握住了她的手,卻驚覺自己竟會對這副絕世的身姿沉溺到忘記了質問的初衷,不由有些羞愧。他于是伸手想要将她搖醒,口中叫道:“瑤影,告訴我,神界究竟還要用什麽方法來對付我們巴人?”
沒有回答。瑤影依舊陷入她摒棄一切的沉睡,無論務相怎樣呼喚,都不曾睜開她的眼睛,也不曾對他的搖撼有任何反應。
冷汗唰地浸透了後脊的衣衫,務相猛地将瑤影的上半身抱在懷中,卻發現這個身體幾乎沒有了熱度。他緊緊地抱住她,深怕她又像當日在雪魇谷中一樣散為煙塵,然而她的身體仍舊那麽實在地、柔軟地存在在他的懷中,如同每一個缱绻的夜裏一樣真實。然而他依然不敢放手,就這麽僵持着姿勢,不知不覺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
心中到底惦記着滞留在江灘上的族人,務相見這一日瑤影除了沉睡,并無其他的異狀,終于狠下心将她重新放回床上躺好,自己則再次飛越山脊去巡視族人的情況。
務相的預言并沒有錯,當太陽西沉之後,漫天飛舞的蜉蝣也漸漸耗盡了它們短暫的生命,如同落葉一般從空中墜落,或被踐踏化為泥塵,或墜入長江随水化去。然而即使遮天蔽日的蜉蝣散去,天空也依然陰沉得沒有一絲光亮,如同每一個人沉甸甸的心情。
“今晚休息,明早出發。”務相發出這個命令,再度飛回了瑤影的居所。
瑤影已經奇跡般地醒了過來。然而面對務相的詢問,她卻一無所知。
“我也不知白日為何如此倦怠。”瑤影低聲地回答,低垂的目光中有一絲猶疑。
“一定是神界的法術讓你沉睡。”務相分析道,“一方面用飛蟲阻擋我們的行程,一方面用你來牽制我西進的決心。”
“你不會抛下我獨自離開吧?”瑤影遲疑地問道。她的目光中有一縷難以言明的哀傷,那種對于自己真實身份隐瞞的痛苦,卻是務相無法猜測得到的。
“不會。”務相輕吻了她含淚的眼角,“我會想辦法破除神界的法術,帶你一起走。”
面對務相一如既往堅定的決心,瑤影這一次沒有再說什麽。既然他的心志已經如同磐石一般堅硬,那她只能靠如水的時間來磨平他銳利的棱角了。
後面的日子一直是那一日的重演,每當巴人們準備西去的時候,成群的蜉蝣就會遮天蔽日地阻住他們前進的道路,無論巴人用煙熏、用火燒、用網捕、甚至用咒術都無濟于事。而每當這些飛蟲肆虐的時候,瑤影總會陷入毫無知覺的沉睡,一直要到天黑時蜉蝣們因為耗盡生命而墜落,瑤影才會蘇醒過來,極度溫存地陪伴務相度過又一個良宵。
瑤影的情緒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務相卻覺得自己成天如同在慢火上煎熬。巴人殘留的食物已經不多了,而飛蟲的迷障卻無論如何無法破去,照這樣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會任憑族人們在江灘上餓死還是放任他們翻過山崖看到鹽陽這片誘惑之地。更何況,在他屈指可數的生命中,每耽擱一天就多浪費了一天。
然而這種困惑務相并沒有再向瑤影吐露半分。他們兩人心中都藏着極深的心事,卻又對對方諱莫如深。有時候務相會在暗中用審視的目光觀察着瑤影的一舉一動,并且再三咀嚼她的每一句話,毫無疑問,瑤影對那些攔路的蜉蝣毫無惡感,甚至引為同伴,這不得不讓務相多了一份疑惑。
“這樣你就走不了了。”一天夜裏,瑤影摟緊務相,心滿意足地微笑道。
務相驀地點亮了目光,發現瑤影其實并未醒來。這一夜他佯裝睡熟,卻無時無刻不在觀察着身邊人的變化。終于,在黎明到來的時候,就着殿壁上微弱的珠光,他看見一只蜉蝣從瑤影的體內緩緩飛起,穿越門縫飛了出去。
早已蓄勢待發的身體如同箭一般射出,務相披上窮奇之皮直追那只蜉蝣而去,卻在山崖之巅眼睜睜地看着它彙入了滾滾而來的蜉蝣潮水中,再也分辨不出。
天地,再一次晦冥無光。
十八 石上劍
“廪君是說,瑤影姐姐被魔物附身了?”慶宜驚異地問道。
“這是我親眼所見,正是寄生在她體內的魔物引來了大量的蜉蝣。”務相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從她出現的時候,我就擔心她成為了神界的傀儡,現在看來,這已然是事實。”
“那廪君的意思是?”慶宜惶惑地問。
“只有除去寄居在她身上的魔物,才能既免去作祟的飛蟲,又治愈她的病症。”務相沉思着說道,“慶宜,我記得有一種繩結可以系住游離的魂靈,你還記得系法嗎?”
“記得,以前爺爺用這個法子來給村裏夜驚的小孩固靈驅邪。”慶宜說到這裏,已然明白了務相的想法,“廪君難道是想用這個阻止魔物作祟?可是小小的繩結未必禁锢得了它啊。”
“就算禁锢不了它,留下記號也就夠了。”務相說到這裏,伸手握住了腰側的聖劍,眸子中閃動着決絕的光芒,“不論是誰阻止我們複國,我手中的聖劍都不會答應!”
正是因為這樣的氣概,所以他才能做廪君吧?慶宜看着面前務相堅毅如石像的面孔,心中說不清是仰慕還是畏懼。
當天夜裏,務相當着瑤影的面,剪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
“我們巴人夫妻有結發的風俗。”務相微笑着對瑤影道,“‘青絲’諧音‘情思’,互相繞上對方的頭發,寓意夫妻之間情思綿綿永不斷絕。”
“難怪會叫做結發夫妻呢。”瑤影歡喜地伸手想要接過務相的頭發,卻被他避開了去。
“我來親自幫你結上,然後你再給我結。”務相說着,将頭發繞上了她的脖頸,手指顫抖着打上從慶宜處學來的系魂結。
于是瑤影也剪下自己一縷長發,親手系在務相頸中,一邊系一邊笑道:“我可是系了個死結,你這輩子都休想解下來啦。”
“放心,除非有人拿刀砍斷了我的脖子,否則我哪裏舍得解下來。”務相舉起頸中發絲在唇邊親吻了一下,伸手摟住了瑤影。
“知道我為什麽當初會喜歡你而不是承鈞麽?”瑤影忽然問。
“為什麽?”務相好奇地追問,正是這個疑惑讓他以前根本不敢相信瑤影的垂青。
“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發現自己能夠猜測到你的心意。”瑤影幽幽嘆道,“我涉世不深,對于無法預測的人怎敢貿然托付真心?”
務相的身體微微一抖——她這話什麽意思?難道她已經猜測到自己結發的溫情下掩埋的殺機麽?那麽說這話的人,究竟是瑤影自己,還是那作祟的妖魔?
“可是,我如今也越來越猜測不到你的心意了……”瑤影繼續說着,見務相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滿臉都是緊張的神色,不由淡然一笑,“你如今是廪君了,心思深沉一些也是該的。我說這話,可不是抱怨,只是覺得你和承鈞越來越像了呢。”
“真的嗎,我很早的時候就一直把他視為榜樣。”務相聽瑤影如此評價,心中倒是十分愉悅。
“嗯,不過我想如果他是廪君的話……”瑤影咬了咬下唇,終于鼓足勇氣道,“他會同意把族人們安置在鹽陽的。”
務相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好半天才平靜下心緒道:“只要你不再提此事,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
“是麽?”瑤影淡淡笑了笑,“那我就讓你現在做一件事。”
“什麽事?”務相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只是吹一首曲子而已。”瑤影假裝忽略了務相警惕的目光,走到桌前拿起一枚小小的口弦,“就吹你當初在雪魇谷中奏的那首《蜉蝣》吧。”
蜉蝣。這兩個字如同烏雲一般籠罩了務相的心,就像每一個白天阻擋了一切光亮的陰霾。千萬種念頭霎時扭攪在一起,仿佛雪魇谷中那瘋狂生長的煙椤樹,将他所有的神智吸吮殆盡。當他終于看清楚眼前托在瑤影掌心的口弦時,卻錯過了瑤影眼中的哀凄。
或許他,已經知道真相了吧,知道他的妻子不是山林中的仙女,而只是一只蜉蝣——他眼中渺小的醜陋的卑鄙的飛蟲,可以像對待雪魇谷中的那只螞蟻一樣随手撚去。可是這真相,遲早是要揭開的不是麽?手指捋住頸間他粗黑的發絲,瑤影轉頭去看務相的側面,發現他此刻只是專注地為她吹奏那首《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