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4)
是撥開刀劍飛矢,微微多使出一分力道,便将幾個溟族士兵劈成了兩半!
冰屑紛飛中,幾道透明的魂靈從倒下的溟族士兵頭頂升起,倏地消失在北方的天空中,而失去了靈魂撐持的冰築身體,則慢慢在熾熱的陽光下融化。
“刺他們頭頂的泥丸宮!”承鈞在重軍圍困中大聲朝務相叫道,“否則他們逃回溟土會給大祭司增添負擔!”
“小心!”務相不知該如何回答承鈞的話,只好沖上去逼開包圍他的溟族士兵,掩飾掉自己尴尬的處境。
在溟族士兵的拼死抵抗下,承鈞未能在半個時辰的飛行時間內到達後營,只好無奈地任由飛簧将他帶回丹城堡壘,重新駕馭了新的飛簧殺回戰團。
務相看他前功盡棄,一切又要重頭開始,不由心中大是不忍。加上方才左右為難的處境讓他心中憋悶非常,務相幹脆心一橫說道:“不如我代你将那些巫官殺了就好!”
“不行,那樣的話,溟族會分兵對付巴人的……”承鈞說到這裏,忽然啊地大叫一聲,竟是從未有過的驚惶,“溟族以為你與他們為敵,一定派兵去圍剿我們村子了,你快趕回去!該死的,我昏了頭,連這個都沒想到!”
務相腦子裏嗡的一聲,差點掌控不住飛行的方向。是啊,方才殺紅了眼睛,腦子裏空白得竟然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沒容下!如果被溟族搶先到達了族人們的村子……他不敢再想下去,向承鈞喊了一聲:“我回去了!”掉頭就朝村子所在的山谷飛了過去。
感覺這輩子也不曾如此惶恐過,務相拼盡了全身力氣揮動翅膀,眼前一陣眩暈。如果因為自己的任性而給族人帶來滅頂之災,他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十四 泉下諾
堪堪望見籠罩在巴人村落上方的淡綠色結界,務相便在這原本應遠離戰場喧嚣的山谷中聽見了嘶喊搏殺的聲音。他心中一凜,定睛看時,驚異地發現短兵相接的竟然是封丹國和溟族的士兵。
不放心地再次望向平靜如昔的家園,務相驀然看見有一個人緊貼着結界邊緣不斷向自己招手——那是慶宜。
“務相哥,快進來,封丹國人是來搶窮奇之皮的!”慶宜大聲地朝務相喊道,力圖蓋過外面兩支軍隊的搏殺聲,“他們想要殺進來,卻被結界擋住了,那些溟族士兵是來救我們的!”
救我們?務相冷笑了,這個時候,巴人不是靜觀鹬蚌相争的漁翁,而是虎狼争奪的羔羊。然而此刻并非向慶宜解釋的時候,務相打了個旋,飛到一旁冷眼旁觀兩軍對壘,尋思無論哪方勝利自己都不能讓他們進入村子。自己顯露的窮奇之皮的威力,已讓巴人成為了懷璧的匹夫,封丹國和溟族随時有可能用所有族人的性命來威脅自己獻出寶物。他要杜絕所有不祥的可能。
一道淩厲的殺氣從下方射來,讓務相有些不寒而栗。他的目光掃過地面上拼殺的人群,最後落在一頂被溟族衛兵保護得嚴嚴實實的山轎上,那道殺氣,正是從繡着饕餮的轎簾下傳來的。
溟族的巫官。務相的念頭剛轉到這裏,冷不防一道強光直刺入他的雙目,讓他眼前一瞬間變得漆黑一片。耳聽破空之聲直往自己傳來,務相暗叫不好,展翅就想沖天高飛,頭頂卻似乎撞上了一張巨大的網,纏繞着将他拖倒在地。
“以為有了窮奇之皮就治不了你麽?”耳邊譏刺的聲音帶着冷酷的得意,“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務相眼前灰蒙蒙一片,依稀只能看見幾個人影,卻已比方才的漆黑好了許多。他奮力掙紮,不料那網韌性極強,一時竟無法繃斷。
“揭開他身上的窮奇皮,就可以殺死他了。”溟族巫官的聲音再次響起,然後黯黑的人影便遮沒了務相眼前的光亮,有人已伸手來剝去他緊緊裹在身上的窮奇之皮。
“那你們就試試吧!”務相話音未落,一道寒光便從他手中激射而出,穿透了身前溟族士兵的胸膛,帶着餘勢将正要刻畫護身咒的巫官攔腰斬斷!這聖劍的威力是如此駭人,以至于當它飛回務相手中時,一路上竟帶起了淋漓血雨,将猶自厮殺的封丹與溟族軍隊都驚得愣住了。
用聖劍摸索着劈開纏繞自己的網索,務相定了定神,眼中終于可以看清面前的一切。他握住聖劍一步步朝兩軍戰鬥之處走去,兩族士兵竟都不約而同地後退一步,給他讓出道來。
“你們兩國的恩怨,巴族并不想涉足,也再不會插手。不過誰要是對我族中聖物起了觊觎之心,我發誓他的下場就和方才那些人一樣!現在,你們是要繼續打下去還是滾回你們的營地,我都不會過問!”務相說到這裏,再不看這些目瞪口呆的士兵一眼,飛身懸停在巴人村落的入口結界外,如同山岳一般守護着身後的家園。
那些士兵都見過務相在丹城劍劈巨石的威力,此刻又親眼目睹巫官的死狀,膽寒之下再無鬥志,當下罷了厮殺,各自迤逦回營去了。
務相不知他們此番回去是否會卷土重來,不敢擅離,就這麽持劍守候在村口,連合眼小睡一下都不敢。幸而窮奇之皮神奇無雙,仿佛可以灌注無窮精力,因此一直守了三天四夜,竟不覺疲倦。心中雖然擔憂承鈞在丹城的安危,然而比起族人們身邊潛藏的危險,務相還是按捺住滿心的憂慮留了下來。
這三天四夜中,結界內無數巴人聚集在務相身後,競相争睹守護族人的英雄風采。務相先前都坦然應了,後來一想起若非承鈞等人在丹城牽制了溟族大軍,自己根本無法平安守候在此處,不由對那些溢美之辭甚為心虛,索性遠遠地走開,只在暗中護住村子而已。
到得第四天淩晨,務相正支在一塊山石上小憩,驀地聽到丹城方向傳來一片震耳欲聾的喧鬧。務相一振而起,正想飛上天空遠望,卻驚訝地發現原本籠罩在巴人村落上空的淡綠色結界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道是溟族終于攻克了丹城,過河拆橋想要攻打巴族了嗎?務相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趕緊搖醒了一直守望在結界邊緣的慶宜,焦急地道:“你快告訴大長老通知全族戒備,我這就去丹城看個究竟。若有危險,我一定會在最快時間內趕回來!”
“務相哥,你放心!”慶宜霍地站起來,轉身就朝村中跑去。看着他鎮靜堅毅的神色,務相輕輕舒了一口氣:慶宜以後,必定能和自己一樣成為承鈞的左膀右臂。
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務相再度飛臨丹城上空,發現城外荒地上的戰争仍在一如既往地進行。然而再看得仔細一些,戰況果然還是發生了巨大的逆轉——封丹國國君已從禱告了多日的神廟中走到了城牆上,而城中的将士正潮水般湧出城門,對溟族士兵展開了反攻。方才那片直沖雲霄的喧嚣,不過是群情激憤的封丹人反攻時的歡呼。
借着風聲,務相隐隐約約聽到了封丹國君對麾下軍隊的鼓舞之詞:“……大祭司以他自己的性命換來了溟族魔王的覆滅,祁連國的軍隊已經占領了溟族的土地!封丹國的好男兒們,現在面對你們的不過是一些失去了怙恃的行屍走肉,我們隐忍了這麽多年,報仇的時刻就在此刻了!……”
大祭司得手了?溟族的末日來臨了?務相腦中無意識地閃過這些字句,心中并沒有封丹人忍辱負重後勝利在望的狂喜,只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念頭:承鈞終于可以回家了!下意識地,務相一個俯沖,朝依然混戰在一處的兩國軍隊飛去,口中大聲喊道:“承鈞,承鈞!”他焦急地在早已狼狽得辨不出面目的封丹士兵中尋找着,呼喊着,一向寬厚的嗓音也尖銳得變了調。
“務相,快來幫我!”在亂軍中尋找了良久,務相終于聽到了那嘶啞的熟悉的聲音。他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飛過去,一眼便看見承鈞足踏飛簧,手握飛劍,正與一個頗擅縱雲之術的溟族巫官鬥在一處。此刻的承鈞頭發披散,衣甲碎裂,眼看已無法招架那巫官的頻頻進攻。務相當即狂吼一聲,飛身過去将承鈞護在身後,手中聖劍毫不留情地朝那巫官刺去。
“寡廉鮮恥的巴人,你們是反複無常的畜生!”那巫官根本無法招架務相雷霆一般的攻擊,很快被聖劍穿透了胸膛,然而随着他臨死前的怒罵,他手中已凝聚起最後的光球,朝着承鈞的方向彈射過去。
“小心!”務相一驚之下,脫手将聖劍擲出,堪堪将那枚怨毒的光球絞成碎片,不過無堅不摧的聖劍也被崩出了一個三分深的缺口。
眼見承鈞僵直地站在飛簧上,眼睛愣愣地盯着殘缺的聖劍,務相以為他是心疼損壞了祖先的遺物,連忙道:“聖劍再好,終歸是死物,哪裏比得上活人的性命……承鈞,承鈞,你怎麽了?”
“沒事,只是有點累了。”承鈞說完,身子猛地一晃,竟一頭從飛簧上栽落下去。
“承鈞!”務相想要沖過去接住他,一陣蜂擁而來的亂兵卻将承鈞的身影淹沒。等他終于劈開亂兵沖到承鈞面前,務相驚愕地看到承鈞一動不動地躺倒在泥濘的土地上,漆黑的泥土映襯得他的臉色慘白一片,而他的唇邊,已是一片殷紅。
“承鈞,你怎麽了?”務相一把将他扶起,慌張地想要查看他的傷處,觸手之處承鈞的铠甲已是片片破碎,鮮血不可遏止地從魚鱗般的傷口中瘋湧而出,将務相的心淹沒在一片驚惶恐懼之中。
“只是太累了……”承鈞夢呓一般地吐出這幾個字,嘴角牽起一個淡淡的微笑,“終于……可以安心了……”
“是的,沒日沒夜地支撐了一兩個月,你們終于贏了。”務相看着承鈞瘦損得厲害的臉頰和唇角不斷溢出的血液,只覺自己的喉嚨被什麽東西哽住了,只有大聲地嘶喊才能将那不祥的窒息感揮去,“睜開眼睛看着我!混蛋,你這個樣子是要吓我嗎?!”
“我不會死……”承鈞果然睜開了眼睛,然而那布滿血絲的眼中再不複往日的神采,“我不會死……我還要回巫山,我還要做巴人最偉大的廪君……”說到這裏,又是一口血從他發青的唇中嘔了出來。
“好,我帶你回巫山!”眼看承鈞氣息漸弱,務相将他的頭枕在自己膝蓋上,根本不敢動一動,“你一回去,我就擁立你做我們的廪君!”
“我做不了了……雖然出走的那一刻……我真想殺了大長老自立為王……”承鈞的視線已經有些渙散了,他努力摸索着握住了務相的手,“所以你一定要……代替我……”說到這裏,他的身軀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更為熱切地握緊了務相的手腕。
“是啊,你這個笨蛋,為什麽當初不動手?為什麽不憑你的劍奪取主宰他們的權利?”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務相眼中落下,他反手緊緊握着承鈞的手,用最堅定的語氣念道,“我答應你,一定要回巫山,一定要重建巴人的國家!一定要代替你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廪君!”一遍又一遍地,他不斷重申着這幾句誓言,直到承鈞的身體漸漸冷了下去。
抱着承鈞的屍體站起來,務相驀然感覺什麽東西硌住了自己手。揮開眼中的淚水,他這才發現那是一枝插在承鈞後心中的斷箭。一把将那深嵌的箭頭拔出,熟悉的式樣如同閃電一般刺痛了務相的雙目——那是巴人鑄造的箭枝!
“是你們殺了他,是你們啊!”務相驀地仰天大叫,再也無法抑止心中奔瀉而出的悲恸,連那枚箭頭嵌入了掌心也沒有知覺。
戰争,已在它最激烈的時候嘎然而止。可它卻仿佛一場瘋狂的大火,熄滅之後仍讓人因那殘餘的灼熱而心有餘悸。
封丹國大祭司與溟族國君同歸于盡後,祁連國和他們的聯軍放火焚燒了溟族的國土,包括溟族士兵沉睡的本體。失去了故土的生命之源,溟族軍隊在一瞬之間土崩瓦解。十萬具因為靈魂散滅而倒下的軀體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丹城城牆下,仿佛一片慘白荒蕪的冰原,在太陽照射下漸漸融化成水滴。
方才還在奮力拼殺的丹城士兵霎時失去了對手,他們震驚地看着對方倒下,在片刻的愣神之後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手中的刀劍被抛擲在地上,黑壓壓的人群跪在溟族士兵的軀體旁,向着他們敬奉的神靈深深叩首,就連站在城牆上的封丹國君,也驀地伏在地上淚流滿面。這種大起大落之後的虔誠帶着聖潔的光輝,讓整個丹城顯出一種血腥洗禮後的肅穆。
只有務相還站着。他抱着承鈞的屍體,一步一步地走向丹城。等衆人反應過來要攔阻他時,務相輕輕一蹬,便飛上了高不可攀的丹城城牆,站立在封丹國君面前。
“放肆!”随着侍衛們的怒喝,幾柄長戈隔斷了務相前進的腳步,務相冷笑着看了看那些恐慌的封丹國人,暫時停下。
“巴人,我知道你有神一般的力量,你有什麽要求就說吧。”封丹國君揮手斥退了身前的侍衛,直視着務相,語氣雖然退讓,神色卻仍舊冷靜矜持。
“為了今天的勝利,你們準備了二十年。”務相聯想起在雪魇谷中聽那個祁連貴族所說的往事,不由對面前這個君主産生了一絲敬意,“所以我想讓你知道,為了重建我們自己的國家,巴人準備了一百年。”
“你想要脅迫我幫助巴人複國?”封丹國君看了看務相腰間的聖劍,微微眯起了眼睛。
“複國的事情,我們自己會做,而且我們的新國家将建立在西邊的巫山中,與你們封丹國無關。”務相面沉如水地說,“我來見你,是要你資助巴人一萬石糧食,放我們西去。”
“放肆!”一旁的封丹大臣已忍不住叫道,“我們還沒有追究巴人投靠溟族之罪,你居然敢來要糧?”
“罷了,若沒有巴人承鈞所獻的飛簧之計,丹城要堅守到現在犧牲會更大。”封丹國君擡手止住了大臣的言語,卻盯着務相皺起了眉頭,“一萬石糧食?這個……需要召開長老會才能決定。”
“我沒有要更多糧食,就是為了讓你現在就答應。”務相冷冷地道,“盡管你們戰勝了溟族,但國力已經疲弱不堪,而巴人卻一直養精蓄銳,西遷正好免除你們的心腹之患。何況,巴人的新國不經過二三十年是無法穩定壯大的,這段時間裏封丹國依然是虎狼,巴人依然是羊群,主動權依舊在你們手上,不必擔心養虎遺患。”
務相這幾句話恰好說中了封丹國君的心事,他仔細掂量了一下目前的形勢,暗忖正好把巴人看作為封丹國開辟疆域的先遣隊,終于微笑着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終于飛回巴人村落上空之時,務相看見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跪滿了感激祝頌的族人,他們對着務相翩然翺翔的身影大聲歡呼。然而此刻的務相再也沒有心情去應對他們,他只是抱緊了懷中承鈞的屍體,旁若無人地降落在供奉着歷代廪君靈位的議事大廳前,将承鈞的屍體端正地放在供桌上,然後雙膝一曲跪了下去。
伏在地上,務相驀地感覺自己精疲力竭。這種內心深處的疲憊和無助,是能賜予無窮力量的窮奇之皮也無法消除的。失去了承鈞,就是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倚靠,失去了天上指路的星辰,也就是失去了他的——神。
大廳的門口,此刻已擠滿了疑惑的人群,他們沉默地看着務相伏地恸哭,一時手足無措,直到大長老緩步走來。
人群自動為大長老讓出一條路,于是須發斑白的老人繞過務相,徑直走到承鈞身前,伸手想要撫上他猶自睜開的雙目。
“不許碰他!”務相驀地跳了起來,一把攔阻下大長老的動作,“你有什麽資格為他做最後的祈禱?是你殺死了他,是你們殺死了他!現在溟族滅亡了,封丹國答應放我們回巫山了,你們所獲得的一切,都是踩着他的屍體才得到的!”
“你說——封丹國答應放我們回巫山了?”作為巴人的首領,大長老敏感地抓住了務相這句關鍵的話。
“不錯,他們還要供給我們一萬石糧食。”務相冷笑道,“可是,你不配支配這些用承鈞的命換來的糧食,我也不相信憑你能帶領族人回歸巫山!”
“務相,你說這些話,是要争奪這個首領的位子麽?”大長老氣得嘴唇不住哆嗦,“好,若是你一定要當首領的話,就一劍殺了我吧!”說完,他努力把身體站得筆直,微微仰起了脖子。
“我殺你做什麽?”務相笑了起來,“憑我為巴人立下的功勞,憑族人們對我滿懷感激愛戴的膜拜,不殺你我照樣可以當上首領。”
“我早看出了你的野心,只是沒有想到承鈞屍骨未寒,你就這麽迫不及待了。”大長老搖了搖頭,再不看務相一眼,獨自走向大廳後堂去了。
務相嘴角噙着冷笑,也不辯解,徑直走上了大廳外的高臺。他望着臺下滿懷期待的族人,大聲道:“願意跟我回巫山重建故國的,就回去收拾東西,建造木船,不願跟我走的,我也絕不勉強。但我有言在先,若要選擇跟我走,就必須聽從我的號令,不可再生二心!”
“我們願意跟你走!”慶宜第一個大聲喊了出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廪君!”
“你就是我們的廪君!”這句話如同山巅上一團最初震落的雪塊,不斷在滾落的途中越來越大,在更多人的眼中點亮了狂熱的火焰。
“如果我能做廪君,祖先就保佑我能用這枚殺死承鈞的箭頭,打開承鈞苦心營造的倉廪!”務相說着,看了一眼手心中一直緊握的箭頭,揮手朝建造在對面半山腰間的公庫大門擲去。
小小的箭頭帶着尖銳的破空聲,幹淨利落地切斷了公庫大門上的鐵鎖,穩穩地飛回了務相的手中。下一瞬間,公庫的大門轟然大開,露出了裏面囤積的無數軍械、糧食和布帛。
這猶如神跡一般的景象摧毀了無數人心中懷疑的防線,随着越來越多的人伏倒在地,歡呼“廪君!”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最終壓倒了議事長老們憤怒的呵斥。
聽着直沖雲霄的歡呼,務相緩緩擡起了臉,正對着承鈞星出沒的位置。——承鈞,你聽見了麽?這些歡呼,原本都應該屬于你。你的心願,我一定會幫你完成!
十五 江上船
鐘離山脈上生長着無數參天的大樹,巴人們便砍了來制造遠行的木船。務相也在清點公庫、接收封丹國援糧之餘,親自砍伐了一株兩人合抱的楠木,掏空了中心做成一艘一人高的小獨木船,卻又給這小船加上護蓋。因為,這不僅是一艘船,也是一具棺木。
“承鈞,我答應把你帶回巫山,你就和我們一起遠征吧。”務相将承鈞的屍體放入船棺中,注視了良久,方才狠一狠心蓋上了棺蓋。
“務相,你要帶大家坐船回巫山?”蒼老虛弱的聲音從大廳後側傳來,務相看見了憔悴如鬼魅的大長老,他面前的桌案上,是具有預言之能的水盤。
“不錯。”務相沒有料到幾天不見,大長老竟衰老得如此之快,仿佛身體已經腐朽得快要變成泥土,因此就算對他心中怨恨,也不再多說什麽。
“封丹國唯一的水道,是清江,而巫山卻在清江上游。”大長老擡起眼睛看着務相,“難道你要族人們一路拉着纖繩爬回巫山麽?”
“我有辦法讓他們乘船回去。”務相不容置疑地回答。
“好啊,果然有廪君的氣度了。”大長老苦笑了一下,重新埋頭盯着水盤,“我在這裏占蔔了三日三夜,無論用怎樣的占蔔術,所看到的西遷道路上都是充滿了瘟疫、饑荒和死亡,而至于是否能到達目的地,則渺茫不清……”
“我不需要知道占蔔的結果。”務相生硬地回答,“這樣漫長的道路,生病死亡自然是無法避免的。如果因為這含糊的占蔔結果就放棄,巴人永遠只能給別人做奴隸!”說着,他不欲再與大長老多言,掉頭就要走出空曠的議事廳。
“務相,族人的命運,并非你一個人就能夠決定的!”大長老驀地撐住桌案站了起來,動作之猛烈甚至打翻了身前的水盤,盤中的清水便沿着他的長袍淋淋漓漓地灑落下來。
“那應該由誰來決定?”務相冷笑着直視老人不住顫抖的身影,“由你們這些迂腐怯懦的議事長老們決定麽?由他們那些愚蠢無知的民衆決定麽?承鈞就是錯誤地遵守了這個陳規,他的才華才會被你們這些腐朽的庸人所掩蓋,他的遠見才會被你們污蔑成背叛,他自己才會被你們親手制造的有形或者無形的箭矢穿心而死!如今,我既然敢自封為廪君,就再也不會受你們的轄制,無論如何,我都要帶領族人立時回歸巫山!”說完這幾句不容辯駁的話,務相徑直将盛殓了承鈞遺體的船棺抗在肩上,頭也不回地将大長老晾在了空蕩蕩的議事大廳中。
一路走到清江碼頭邊,務相看到無數巴人建造的木船正停放在那裏,而封丹國的糧船,也整整齊齊地泊在碼頭中,由慶宜等人小心看管。與此同時,還有不少族人正在将公庫中存儲的物資一起搬運到船上。這些糧食與布帛,正是當初承鈞在重壓之下一點一點積蓄起來的,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務相立時想起此刻長眠在船棺中的那個人,眼中一熱,幾乎又落下淚來——承鈞,請原諒我的專橫,但我不能再重蹈你的覆轍。
十天後,就在西遷之事一切就緒,巴人們扶老攜幼準備登船之際,大長老被人發現靜悄悄地死在了荒廢許久的議事大廳之中。他面前桌案上,用小刀刻下了幾個歪歪斜斜的字:“議事廢,獨夫立。”
這幾個無異于遺言的字在巴人中引發了微微的騷動,特別是被抛在一旁的議事長老們,少不得對務相有了幾句怨言。然而務相聽了,只是冷冷笑道:“若是不願聽我號令的,不必跟我西遷就是了,讓他們自己留在封丹國吧。”這幾句話成功地讓所有人緘口不語,經過溟族的戰争,封丹國人對巴族的仇恨鄙視越發深重,此刻巴人所有的希望,已無法選擇地寄托在了發誓要帶他們回歸故土的務相身上。被留下來的巴人,只有死路一條。
大長老被埋在村外的墳地中,雖然慶宜提出想把祖父如同承鈞一般用船棺帶回巫山,務相卻拒絕了他的要求。
“我的力量,沒法支撐這麽多船只逆水而行。”務相安慰慶宜道,“何況,這封丹國遲早要變成我們巴族的領土,我不會任由這麽多族人的屍骨埋葬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之外!”
“務相哥,你是廪君,我聽你的。”慶宜擡起袖子抹了抹眼睛,沒有多說什麽,跟着務相回到了清江碼頭。那裏,所有的巴人都已整裝待發。
“廪君,我們可以走了。”慶宜跳上船,握住了木漿,“只是這清江江水向東流,我們該如何行船?”
“不用擔心,看我的!”務相說着,抽出腰間聖劍,展開背上窮奇的雙翼,如同一道閃電沖上了清江上空。
這些日子來用心開發窮奇之皮和聖劍的潛能,務相已然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麽巨大。此刻他凝神屏息,将手中聖劍沿着清江江水自東向西一劃,原本浩蕩東去的江水竟然在他強勁的劍氣之下,硬生生地向西流去!
“神跡,神跡啊!”此刻,不光是巴人,連碼頭上的封丹國人都被這驚天動地的力量震驚了,他們敬畏地伏倒在地上,對着半空中務相虔誠膜拜下去。至此,再沒有人敢質疑務相在巴人中至高無上的威望和權力。
百餘艘大大小小的木船在槳手的努力劃動下,借助向西湧動的水波,輕松地向清江上游駛去。然而随着上游江水不斷東下,劍氣造成的水波很快便被抵消殆盡,務相只得不斷揮劍劃下,倒似乎聖劍才是這組船隊的真正船槳,而務相也是獨立支撐這百餘艘船艱難西去的唯一槳手。
兩岸原本矮小秀致的山巒漸漸變得高大陡峭,封丹國特有的暗紅色城廓也漸漸被船隊抛在身後,一夜之間,西遷的巴人們已從清江上溯到了浩浩蕩蕩的長江水域中。
盡管窮奇之皮賦予了務相無窮的勇力,以劍氣逆轉長江之水還是讓他陡然吃力了不少。面對前方似乎從天而降、沒有盡頭的洶湧水流,務相第一次發現,自己感覺到了疲憊。
可是他不敢停下。逆水行船,不進則退,只要他微一松懈,身下的船隊就會被滾滾西去的江水往下游沖去,再要聚集整合就困難了。
慶宜敏銳地覺察到了半空中務相動作的遲緩,他站在船頭朝務相大聲喊道:“廪君你歇一會吧,我們找個地方停船。”
務相心中也巴不得歇一歇,然而此刻的一段江水流勢洶湧,将兩岸的山巒切割成陡峭的懸崖,根本沒有可以停泊船只之處。手中劍式不停,他陡然拔高了自己的飛行高度,往前方眺望了一陣,方才對慶宜道:“繞過這片山巒後有片淺灘,你吩咐大家準備在那裏停船修整。”
聽起來,這片可以停泊的淺灘似乎并不遠,而只有務相自己知道要一口氣到達那個地方是多麽艱難。越往上行,長江航道便越是狹窄湍急,曲折蜿蜒之處也越來越多,與最初寬闊平直的水面大相徑庭,也讓他為逆轉流勢耗費多耗費十數倍的力氣。看來,即使是神,所擁有的力量也會有窮盡之時吧,倒是他當初把一切都想得過于樂觀了些。
呼吸開始急促起來,手中揮出的劍氣也漸漸減弱,差點一不小心讓隊尾的幾艘船被水波沖往下游去。抹了抹額頭上沁出的冷汗,務相降低了自己的飛行高度以節約幾近透支的力氣,卻也看清楚了木船中族人們仰望的擔憂的眼神。
“廪君,你不要緊吧?”此時此刻,望着務相發白的臉色,只有慶宜還敢遲疑着問出來,其餘族人只是戰戰兢兢地等待着他們的命運。
務相搖了搖頭。他不敢出聲回答,生怕一開口便洩去了胸中撐住的一口氣。此刻船隊正行進在長江一個迅疾的轉彎處,江心中的暗礁和漩渦如同巨鯨一般蟄伏在航道中,務相必須用更大的劍力才能帶動被扭曲成數縷的江水向西湧動。忽然,他眼前一黑,半空中的身體驀地往下一栽,手中的聖劍竟插入水中,将一塊潛藏在江心的暗礁直劈開來,霎時碎石四濺,如同冰雹一般向着船隊當頭砸落!
衆人的慘叫聲驚醒了務相,他驀地睜開眼收回插入江水的聖劍,卻已見兩艘木船因為乘坐之人的慌亂而傾覆,頃刻便被湍流下的漩渦卷入江底,連一塊木板也沒有留下!
“我去救人!”熟悉水性的慶宜想也不想地就往江中躍下,然而他剛觸及水面,就被務相一把扯回了船上,“你不要命了?”
“務相哥,他們……”慶宜情急之中,又恢複昔日對務相的稱謂。
“要遷徙就一定有人會死!”務相丢下這句話,再不理會慶宜,只專心對付身下的江水去了。
慶宜愣住了,雖然他明白務相說的話是事實,但務相眼中的冷漠卻讓他一時有些惶惑。可是看着務相奮力逆轉江水,護持船隊向前方淺灘前進的身影,慶宜不僅對自己的懷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那樣竭盡全力帶領族人回歸故國的廪君,怎麽可能不珍視他族人的生命呢?
終于駛過了那片危機四伏的江水,巴人的船隊陸續停靠在了仿佛天賜一般的淺灘上。而精疲力竭的務相,則在最後的時刻暈了過去,從空中重重地墜落而下。
務相是被一片嘤嘤的哭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幹淨的沙地上,枕着永不離身的窮奇之皮。
“廪君,你沒事吧,真是吓死我們了!”慶宜抹了一把眼淚,驚喜地看着務相翻身坐起,連忙向身後密密麻麻的族人們道,“沒事了,大家趕緊生火做飯去吧,廪君自有天佑,我們只是虛驚一場罷了。”
“做得不錯。”眼看在慶宜的安排下族人們都安頓下來,務相微笑着拍了拍慶宜的肩,“看來我這個廪君的位置,遲早是要傳給你的。”
“廪君說笑了。”慶宜鄭重地說了這句話,見務相神色真誠并無他意,便笑道,“你這麽好的身板,不長命百歲才奇怪了呢。”
務相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此時巴人正處在命運的轉折點上,他勢必無法吐露自己只有十年壽命的事實,以免民心動搖。
“廪君,坐在沙灘上太潮濕,要不我陪你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