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7)
迢回歸他們的故土,讓原本地廣人稀的巴國人口迅速增長。
在務相統治的第九年,巴國已然初具規模,國力殷富,讓其他國家嘆為奇跡。于是這位一向以威武著稱的廪君開始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東征。在這場對封丹國的突襲中,新生的巴國軍隊以他們令人膽寒的勇氣,擊敗了尚未從與溟族的大戰中恢複元氣的封丹守軍,一舉奪取了清江沿岸,将封丹國的都城丹城也納入了巴國的版圖。
占領丹城的那一夜,務相獨自站在丹城頂端的神廟內,注視着側殿中供奉的女神雕像——炎帝的二公主瑤姬。然後他下令在丹城外第一次邂逅瑤影的地方,修築一座比山頂神廟更為宏偉的建築,以供奉他的妻子——鹽水女神,也就是後世民間稱呼的“德濟娘娘”。
而後,務相為了巴國行鹽的方便,又指揮軍隊沿烏江而下,打算在涪陵建立陪都,作為與他國貿易的中心。
可惜,還在去往涪陵的途中,務相在丹城所受的箭傷莫名其妙地惡化,竟然一病不起。可是這個堅毅而專橫的君王盡管夜夜咳血,卻拒絕了一切醫士的救治。當焦急的臣屬們簇擁在他的寝宮之外,懇求他為了巴國保重身體時,務相的使者已經快馬加鞭地前往遙遠的鹽陽,奉命宣召鹽陽城主慶宜前來托付後事。
此刻的慶宜在鹽陽一地經營已有十年。雖然鹽陽一直歸附于巴國,鹽陽城主慶宜卻從不像其他城主一樣定期前去宜城觐見廪君,而廪君也從未怪罪。此番慶宜見務相相召,念及舊恨,并不即時應召,只與使者虛與委蛇,拖延時日。
使者盡管知道以務相的傷勢已拖不了太久,但一思及慶宜即将成為下任廪君,不敢造次,只得如坐針氈一般住在鹽陽城中,被慶宜帶去參觀鹽陽壯觀的鹽場和肥沃的土地。
“當日為了離開這塊土地,他殺了自己的妻子,也幾乎殺了我。”慶宜站在昔日瑤影的居所前,寒着聲音對身邊的使者說,“在我心裏,務相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過是一個揉碎了理想去獻祭野心的人,這個人,我不認識。”
“聽說當年從這裏走到宜城的途中死了上萬人。”使者雖然驚詫于慶宜的放肆言語,卻只得小心回道,“可是巴國能有今天的強大,也是靠了廪君啊。有時候,城主所說的理想和野心其實很難區分。”
“承鈞就能夠區分。如果他在的話,他一定能夠阻止務相當時瘋狂的舉動,但或許巴國就不會有今日的聲勢。”慶宜嘆道,“你說,務相死以後,巴人會把他譽為英雄呢,還是斥為暴君?”
“這個……卑職實在不知道。”琢磨不透眼前城主的心思,使者只覺得滿頭都是冷汗。
“自然是英雄。反倒是承鈞那種人,注定是要湮沒無存的。”慶宜冷笑了一聲,“到最後,民衆記住的,不是保護他們的人,而是馭使他們的人。”說完,他轉身走入了身後的石門,将膽戰心驚的使者留在外面。
洞內宮殿的一切還保存着務相離去前的樣子,由于常常拂拭清掃,即使白緞雲紋的被褥也不曾黯淡發黃。慶宜徑直走到熟悉的角落裏,看着眼前小小的墳茔,慢慢坐了下來:“瑤影姐姐,我知道他要死了,可我還是不願意馬上前去接替他的位置。因為我不知道,一旦自己當上了廪君,究竟會為了堅持理想而承受失敗,還是為了迎合野心而折損德操。”他俯下身輕輕吻着那小小的墳茔,夢呓一般,“我怕我會夢見,當初在陽石上向你擲出那致命一劍的,是我。即使,我像他一樣深愛着你。”
當天夜裏,慶宜夢見一只背生雙翼的白虎站在自己面前,清澈的目光靜靜注視着自己,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過得良久,白虎方才化為一陣清風飛去。夢醒之後,慶宜思忖良久,終于跟着使者快馬加鞭前去行宮觐見廪君。
然而等他們到達之時,務相已然去世。慶宜聽大臣宣讀了他的遺囑,才知道務相果然将廪君之位傳給了自己。而對他自己的葬禮,務相則吩咐如同承鈞一般——置身船棺,葬于崖穴,陪葬品只要口弦一枚,因為他自稱“愧對族人及列位祖先,不配安葬于巴國土地之中”。
這種奇怪的言論讓諸位大臣面面相觑,他們無法理解為巴國付出了一切的廪君為何會在彌留之際發出此自貶之語。只有慶宜看着行宮窗前所種的一盆獨活,若有所思。
慶宜即位之時只佩戴了務相留下的聖劍,至于那襲雪白無塵的窮奇之皮,據說在務相死去之日,化作雙翼白虎往雪魇谷方向而去,即使軍隊箭雨齊飛也無法阻之分毫。
務相死時,距巴人自丹城西遷,恰正十年。
在慶宜及後任廪君的統治下,以貿易和軍事立國的巴國迅速擴張。到得戰國時期,巴國已囊括“東至魚複、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的大片富饒漁鹽之地,成為九州八荒上的泱泱大國。
而在煙椤樹環繞的雪魇谷內,一頭雪白的窮奇則每天收斂翅膀站在水池邊,注視着半空中飛舞的蜉蝣,久久不會離去。
2005年6月30日星期四完稿
附錄:
《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傳》:“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乃共擲劍于石穴,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衆皆嘆。又令各乘土船,約能浮者,當以為君。餘姓皆沉,唯務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廪君。” “乃乘土船,從夷水(清江)至鹽陽。鹽水有女神,謂廪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願留共居。’鹽神暮辄來取宿,旦即化為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積十餘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殺之,天乃開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