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當然,你若是不願,就當我沒有答應這個小子的要求。”
“與其活在這裏等待神界的赦免,不如散了魂魄痛快。”窮奇的口中驀地吐出人言,一步步地往務相走了過來,“你動手吧。”
“居然敢打破禁忌開口說話,夜峰看來你真是不想活了。”金袍的神人一揚手,将聖劍抛到了務相手中,“也罷,盯着它這一百多年的苦臉我也煩了,你幫它解脫了吧。只但願十年後你頂替它時,不要這麽沉悶無趣才好。”
“廪君!”務相雙手捧着聖劍,跪倒在夜峰面前,一想起居然要由自己親手結束心目中的英雄的性命,他無論如何也無法下手。
“只願你口中的巴人首領能重建我們的國家,不要辜負了我就好。我當年,其實并沒能好好利用這窮奇之皮啊。”夜峰擡起前爪,輕輕搭在聖劍上,“為了獎勵你的勇氣,這把聖劍以後就屬于你了,你可以用意念控制它的行動,就象我一樣。”說着,它微微退開一步,那把聖劍便仿佛聽到命令一般從務相手中飛起,幹淨利落地割斷了夜峰的脖子。
“血淋淋的事,我可不愛看。”金袍的神人說着,從座位上站起,帶着一衆窮奇消失在了後殿中。
“廪君,我和承鈞定然不辜負您的期望!”務相端正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方才含着淚用聖劍将夜峰的毛皮慢慢剝下。說也奇怪,血珠一旦沾上毛皮便自動滾落,最後務相抱在懷中的,仍是一張潔白無暇的完整毛皮。而夜峰的一縷靈魂,也慢慢從屍體上升起,幻化作一個軒敞英挺的男子,随即散作千千萬萬的碎片,再不複存在。
十 夢中吻
走出藤影斑駁的甬道,站在明亮的陽光下,若不是懷中所抱的雪白毛皮,務相直要懷疑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境。
快步朝自己來時的方向奔去,務相大聲地呼喚着瑤影的名字,一時竟忘了披上手中的窮奇毛皮,就可以展翅飛上高空。
盲目地在布滿大塊石料的廢墟中奔跑了良久,卻依然沒有找到瑤影的身影,務相只覺自己一顆心不斷地沉了下去——就算自己平安地回到了丹城,失去了瑤影,自己這一生恐怕都無法安寧了!
“兄……兄臺……”驀地,一只手扯住了務相的衣角,力道之大竟将務相扯得頓住了腳步。
務相低頭一看,竟然是昨夜相遇的那個祁連國年輕貴族,只是他此刻遍身浴血,披頭散發,不複當初的清貴從容。
雖然心中恨他的隐瞞連累死了烏岷,看着他此時的狼狽虛弱,務相還是沒能狠下心來拔腿就走,在他身旁蹲下道:“你沒事吧?”
“我的從人被窮奇吃了,那樣詭異的速度,若非我有神符護體,恐怕也在劫難逃……”那個祁連貴族一邊說話,一邊偷偷觑向務相懷中的毛皮。
“你可看見和我一起來的那位姑娘?”務相心中焦急,沒有在意面前這個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狠戾。
“啊……好像我在躲避窮奇的時候,聽見過她的呼救……”落魄的貴族伸手指向一個方向,“兄臺,你能扶我一下麽,我帶你去。”
“好。”務相此刻心中完全被瑤影的安危占據,見這祁連貴族似乎傷得不輕,便用力将他扶了起來,一起往前方走去。
“就在那邊,好像有個水塘……”那年輕貴族一邊指點着方向,一邊偷眼觀察務相的神情。
“水塘?哦,我看見了……”務相的聲音嘎然而止,茫然地低頭一看,那祁連貴族手中鑲金嵌玉的匕首已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直至沒柄,血珠順着自己懷中的雪白窮奇皮滾落在地上。
“巴人,對不起了,你知道我也需要這張窮奇皮。”年輕貴族一手推開務相,一手抽出了匕首,在鮮血噴出的時刻已将那毛皮奪入了手中。
務相踉跄了一下站穩,驀地伸手想要将窮奇皮奪回來,卻被那年輕貴族一腳遠遠踢開。眼看那一刀深深紮入心脈,已成致命之傷,祁連貴族優雅地笑了笑:“看在你還不是太粗蠻無禮的分上,我就不把你抛到煙椤林裏去了,好歹給你留個全屍吧。”說着,他雙臂一振,已将窮奇之皮披在身上,試了幾下,果然慢慢飛了起來。
務相一手捂住胸前傷口,勉強靠着一棵樹沒讓自己倒下,心中一陣恨意湧上來,竟是連後悔自責都忘了。眼看那祁連貴族越飛越高,務相拼起最後一口氣,抽出腰間聖劍,朝那祁連貴族擲去。
他原本以為自己重傷力弱,對飛劍擲中那半空之人毫無把握,此舉不過洩憤而已。不料那聖劍已與他心意相通,此刻承載了他心中萬般憤恨和不甘,竟破空而去,一舉削去了那祁連貴族的頭顱。霎時空中一道血雨,屍體連帶着窮奇毛皮一起摔下地來。半空中,似乎還殘留着那人臨死前的不甘質問:“既然窮奇之皮能賦予人無雙勇力,為何還抵禦不了一把小小的飛劍?”
“因為無雙的勇力不會賦予逃跑之人。”務相面上閃過一絲嘲笑,彎下腰低低地咳嗽起來,口中咳出的血沫星星點點地濺在地上。眼看那毛皮落在自己十丈開外,務相勉強直起腰,挪動腳步想要走過去,不料方才一動,胸口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當即一頭栽在地上,再也無力動彈。
“不,我不能死!不能死!”黑暗之中,務相聽見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如果自己這麽窩囊地死在這裏,那金袍神人與自己簽定的契約便算終結,自己豈不是白白犧牲了今生和來生的一切?“救我……我不想死……”他大聲地喊了出來,卻發現這呼救連自己都無法聽到。
“務相,我來了,你醒醒啊……”朦胧中,似乎有人在他耳邊大聲呼喚,讓他幾近崩潰的神志慢慢複蘇。睜不開眼,他只是拼命地吐出兩個字來:“救……我……”
“務相,你是願意讓我完成你的遺志,還是選擇你一個人活下去?”那個聲音在他耳邊絮絮地說着,是誰?是誰在說話?
“救……我……”生命随着熱血汩汩地流出了體外,腦子已經混沌了,他只是撐住心中一點執念,吃力地、堅定地重複着這兩個字,“救……我……”
“好,我救你,反正我在這世上已比同類偷活了太多時日……”仿佛有水珠砸在他的傷口上,将炙熱的痛意慢慢消解下去,血液也不再帶着他的力氣和體溫奔湧而出,務相松了口氣,積攢起力氣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胸口處的傷痕已經不複存在。
“瑤影,是你救了我麽?”頭腦清醒過來,他的第一句話便是這一聲篤定的呼喚。
果然是瑤影坐在他面前,可是她為什麽看起來那麽虛弱,虛弱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個影子?
猛地一個翻身坐起來,務相伸手就想握住瑤影的手,卻發現自己竟然握了空!這一驚非同小可,務相只聽自己聲音都變了:“瑤影,你……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屢屢使用法力,如今已支撐不住這個身體了……”瑤影細如蚊蚋的聲音低低傳來,低得務相生怕自己的呼吸都會把它蓋住:“你說什麽?你救了我,如今自己卻要死了麽?”
“你別難過啊,我知道你的心裏,最惦記的還是回去拯救你的族人,我所做的,不過是順應你的心意罷了。可惜我沒有完成女神交給我的使命,也看不到你們重建家園的那一天了……”瑤影話還沒有說完,務相已急促地打斷了她,“不,你不能死,你死了,承鈞他怎麽辦?”他伸開雙臂,遲疑地再次朝她淡如雲煙的身體攬了過去,觸手卻依然是虛空。
“傻瓜,為什麽到現在還提承鈞?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你呀。”瑤影悲哀地笑了笑,那身影卻越發地淡了下去。
“你喜歡我?”務相愣了愣神,茫然道,“不會吧,只有承鈞才能配得上你的美麗啊,你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嗎?”
“傻瓜啊,難道我不知道,你一心對我好。偏偏你總是裝作看不見我,卻又要我怎麽做……”細如蚊蚋的聲音越發淡了下去,後面的話務相已經無法聽清。只有他面前的身影,帶着無奈的笑容,無法挽留地淡下去、淡下去……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務相視線中卻驀地出現了一株青綠的獨活,頂着白色的花傘,在風中微微顫動。
獨活,真的是獨活。難道這藥草的名字果然是一種不祥的谶言嗎?
“瑤影!”務相猛地撲到瑤影身體消失之處,一把将那株獨活連根拔出,遠遠抛開,卻猶自不甘地将手指繼續插進泥土裏,仿佛這樣就可以将消失的人影重新塑造而出。從與瑤影第一次見面之後的一幕幕情景浮現在腦海中,原來那每一句嗔怪每一個眼神中,都含着自己不敢去直面的感情,否則她怎會不惜屢屢消耗法力,一次次地陪自己蹈入險境?如果自己沒有那麽自卑那麽退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會那樣小心翼翼地維持着疏遠……悔恨的淚水迷蒙了務相的雙目,他沒有看見一只小小的蜉蝣正從他面前冉冉飛起。
“務相,不要難過,我并沒有死,只是要回去了。”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務相耳邊道。
“瑤影,你要去哪裏?”務相驀地直起身,卻再也無法找到那個夢中的身影。強烈的失落和悔恨籠罩了他的心底,于是不顧一切地對着四周叫道:“我不甘心,如果你也喜歡我,為什麽我連親你一下都沒有來得及?”
“那就閉上眼睛吧。”瑤影的聲音在務相耳邊道,“答應我,絕對不能偷看……否則,你将連回憶也不能剩下!”
務相見她說得鄭重,只得息了偷窺的心思,老老實實地閉上了眼睛。下一刻,一點悉悉簌簌的觸感便落在了務相的唇上,猶如蜻蜓點水,一觸即去。當他詫異地睜開眼睛時,整個林間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瑤影,無論你去了哪裏,我都要把你找回來!”務相擡頭望天,虔誠地發下了這個誓言。
将聖劍插回腰間,務相将窮奇之皮從那祁連貴族的屍體上剝下,迎風一展,抖去了上面沾染的血珠。再次回頭望了望瑤影消失的地方,他仰起頭,平抑下內心的痛楚,終于一咬牙将窮奇之皮披在身上,扇動起巨大的雪翼,騰空飛起。
仿佛全身充滿了無盡的精力,務相向着丹城的方向越飛越高,當他飛到煙椤林上空時,一股無形的氣流驀地從上方的天宇中壓下,想要把他一點一點逼進煙椤林中。知道自己已經觸碰到了雪魇谷結界的邊緣,務相驀地拔出聖劍,迎着劍鋒和結界碰撞而起的奪目火焰,催動雙翅撲入了結界之中!
突破結界帶來的巨大灼痛讓務相在一瞬間失去了意識,但他立刻便清醒了過來,憑着心中的意念保持飛行的平衡,揮舞聖劍格擋撲面而來的光焰。也不知在結界中沖撞了多久,當那炙熱的強大引力在一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時,驟然失去支持的務相一頭從空中栽下,落在了他曾逆流而至雪魇谷的那條河流中。
猛地嗆了幾口水,務相的意識一瞬間清明開來。他放松身體,窮奇之皮便托着他穩穩地浮在了水面上。坐在河水上,任水流帶着他往下游的清江流去,務相舉目打量四周的情形,正看見了身後不斷遠去的巨大石弓,從弓身上流下的串串火焰如同瀑布一般封住了雪魇谷的入口。驀地想起當日自己和烏岷、瑤影一起前來,如今只有自己孤身返回,務相将右手撐住了額頭,試圖壓下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卻依然有一滴淚穿越指縫滴落在水面上,如同谷中那恍如夢幻的親吻,霎時不見了蹤影。
平靜下激蕩的心續,務相終于飛離了水面,以最快的速度向丹城外的巴人村落飛去。腳下的清江如同一條青蛇般從山巒間蜿蜒而去,讓務相的心思有一瞬間的迷失——逆着這江水便可以回到巴人的故鄉巫山嗎?而瑤影正是來自巫山,或許到那裏還可以找到她?
正在高空中放眼凝望身下的奇異景色,務相忽然發現青色的山峰間,赫然出現了一道長長的白練,順着封丹國運送丹砂和食鹽的官道緩慢移動。 而在這道白練之後,廣袤的大地上升起一股股巨大的黑煙,仿佛一座座城市正在燃燒。
難道是溟族的軍隊?務相心頭一驚,冒險地降下飛行高度,隐藏在一片白雲後悄悄觀察,果然看出那沒有邊際的白練正是一隊隊手持兵刃的士兵。在陽光照耀下,他們全身都反射着刺目的白光,仿佛連頭發和眼珠都是銀白色的。
難道真的如同那祁連貴族所說,這些士兵不過是灌注了靈魂的冰人麽,可既然是冰雪所造,他們為何又不懼怕陽光?務相心中揣了一串疑問,躲在雲間觀察了半晌,終于看見在士兵的行列中,混雜了幾頂輕便的山轎,轎簾上繪着巫祝慣用的圖騰符號——饕餮。
大略估計了一下這些溟族士兵總數約有十萬人,務相不由有些驚駭。看情形,溟族已然戰勝了北方的祁連國,連封丹國也只剩下了半壁江山,而這些溟族軍隊的目标,想必就是前方山巒中的都城丹城。丹城守軍最多不過五萬,看來要擊退這些被巫術操控的不知饑餓疲憊的冰雪士兵,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不敢耽擱行程,務相大力地拍動翅膀,以最快的速度向族人居處飛去。
十一 城下盟
終于回到了丹城外的巴人村落,務相在空中盤旋一會,降落在族人聚集議事的大廳外。
“務相哥,你可回來了!”沒有權利入廳議事,只能守在門口的慶宜第一個跑了上來,一把将務相抱住,驚喜得都快哭了起來,“我那天還和承鈞哥吵了一架,埋怨他不該讓你去那個鬼地方,我好怕你就這樣死了……”
“傻小子,哭起來哪裏像個漢子?”務相笑着拍了拍慶宜的肩,“大長老他們是不是在議事廳裏?我還是先去見他們吧。”
“務相,你回來了,我家烏岷呢?”遠遠地一個婦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務相回頭,正看見烏岷的妻子從遠處不顧一切地跑了過來。
“嬸子……烏岷叔叔他……死了……”務相一時口中發幹,不知怎麽開口才好。
“那瑤影姐姐呢?”慶宜此刻才從見到務相的狂喜中回過神來,追問了一句。
“也死了……”一時無法解釋當時的情形,務相深吸一口氣穩定下自己的情緒,不敢再看烏岷妻子愣怔的神情,悶啞地說了聲:“嬸子,你節哀,以後我象對娘一樣奉養你。”說完,他轉身朝議事大廳走去。
“不,我也要聽聽烏岷是怎麽死的!”婦人呆了一呆,随即抹着眼角不斷湧出的淚,跟着務相走進了議事大廳。慶宜本來想攔,但一見婦人的神情,終于猶豫着退了下去。
“務相見過大長老和各位長輩!”務相推開大門,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驚異地聚集在自己身上,連忙行下禮去,“務相在雪魇谷取得了窮奇之皮,平安回來了。”
“好孩子,不愧是我巴族的優秀子孫!”大長老喜出望外地走下座位,雙手顫抖地接過務相奉上的雪白毛皮和聖劍,高高地奉送到神龛上,率領所有的巴人一起拜了下去。
“把所有的巴人都召集過來吧,我要向他們宣布一個消息。”大長老吩咐了一句,這才親自将務相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笑道,“務相,原本是該好好聽你說一下在雪魇谷的境遇的,不過此番溟族與封丹國已經爆發戰争,巴人正面臨生死攸關的抉擇,待會兒就先不說你的事了,你不要委屈。”
“務相為了巴族可以粉身碎骨,哪裏有什麽委屈的?”務相見大長老神情愉悅,不複以前的垂暮老邁之相,顯見有什麽喜事,連忙謙恭地回答了,方才問道,“怎麽不見承鈞?”
“他去丹城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大長老看了看天時,起身往外走去,“時間緊迫,暫時不等他了。”
“務相,烏岷究竟是怎麽死的?為什麽你不肯說?”見務相也要出去,一雙手驀地抓住了務相的衣襟,烏岷之妻悲憤的聲音再度質問道,“為什麽你活着回來了,他卻要死?”
“嬸子,雪魇谷太過兇險,我能逃出來已是萬幸。就連瑤影,也沒能平安出來……”知道她的問題根本無法回答,務相卻也不忍向她描摹烏岷死時的慘狀,只得含糊答道。
“呵呵,我知道了,你拉了他去,就是存心讓他給你做替死鬼吧。”婦人紅着眼睛笑起來,“怪不得承鈞安排你們兩人一起去那裏……不過別忘了,烏岷做了你的替死鬼,你不過是承鈞的替死鬼而已!這次你沒死,難保下次你還能逃得出來!”
“嬸子,你太激動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慶宜見婦人越說越離譜,趕緊上來打圓場。務相也沒心思跟她分辯,默默地轉身走出去,混雜在了廣場上密密麻麻的普通巴人中。
眼見大長老走上人群之中的高臺,壓抑不住滿臉的喜色向衆人大聲道:“在別人的土地上寄居了百年,我們巴人終于盼到了重建故國的機會!就在不久之前,我去會見了溟族的首席巫官,也就是前來攻打封丹國的溟族軍隊指揮官,他答應與我們結成聯盟,在封丹國滅亡之後劃出一部分土地讓我們建國!”
“好啊!”臺下的巴人們齊聲歡呼起來。在苦難的巴人生活中從未出現過的萬衆歡騰的場景,仿佛一場無法抵禦的潮水,将原本心有疑慮的務相也卷帶進去,無法自控地随着一同歡呼起來。
“溟族士兵骁勇非常,已經一舉占領了封丹國的半壁江山,很快便要打到丹城來了。”大長老一向皺紋深重的臉也因為這個好消息舒展開來,“我們巴人被封丹國人欺壓了這麽多年,如今終于等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溟族的首席巫官教了我設置結界的方法,一旦溟族與封丹人打仗,這個結界可以保護巴人不受他們法術的傷害。作為報答,我們将給溟族提供詳細的丹城地圖,并為他們準備軍需。巴人的子孫們,隐忍了那麽久,如今就是我們徹底與封丹國人決裂的時候了!重建巴國的夢想,必将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中實現!……”
大長老後面的話被人群直沖雲霄的歡呼淹沒了,被封丹國的嚴刑峻法壓制得太久的恨意驀地爆發開來,當下有人叫道:“那幹脆我們和溟族一起并肩作戰,将封丹人全都殺光!”
“不可!”大長老微笑着搖了搖手,“我們首先還是要保存實力,且等他們鬥到兩敗俱傷,才有巴族的複國機會。何況,我們英勇的戰士務相已經從雪魇谷中獲得了窮奇之皮,這正是巴族複興的吉祥之兆啊!”
“務相,好樣的!”務相只來得及聽清這句話,身體便被興奮的人群抛了起來。一種英雄般的自豪感憑空而升,務相不由大聲叫道:“同心同德,複國中興!”
“同心同德,複國中興!”人群如同群山一般回應着他的話,那一剎那,務相忽然明白了做一個應者雲集的領袖時難以言喻的快樂。
正熱鬧間,忽地有人叫了一聲:“承鈞回來了!”
承鈞!務相趕緊在半空中一折身,輕輕巧巧地落在承鈞面前。下一刻,兩個人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回來的!”承鈞用拳頭捶打着務相的脊背,生生掩下了眼中的濕潤。一手将自己最好的朋友送入絕域,固然是死中求活的奇招,但承鈞所要背負的責難和壓力也是旁人無法體會的。
“沒有你的忠告和贈與的聖劍,我是絕對無法回來的!”務相誠懇地看着承鈞道,“你總是有掌控一切的能力,承鈞。”
“好兄弟!”承鈞笑了笑,卻露出幾分疑惑來,“方才我好像聽見你們要幫助溟族攻打丹城?”
“是的,這是大長老的決定,我們巴人終于等來這複仇的日子了!”務相興奮未退,趕緊分開人群,将承鈞引到了廣場正中的高臺上,看着他和大長老站在了一處。
“承鈞,你回來得正好。溟族需要我們為他們提供丹城的詳細地圖,我想巴人中數你對丹城最為熟悉了吧。”大長老器重地看着承鈞,滿含笑意。
“大長老,”承鈞忽然鄭重地向大長老說道,“我還是堅持我以前的提議——巴人不該和溟族結盟。”
“哦,你倒是說說你去丹城了解的情況。”大長老宛如被承鈞潑了一盆冷水,臉色霎時沉了下來。
“方才我去丹城見了封丹國君臣,他們已經找到了抵禦溟族的方法,如果有巴人協助的話,我相信我們有可能一舉将溟族的侵略勢力殲滅……”
“你要我們去幫助封丹國人?”大長老難以置信地打斷了承鈞的話,“你還嫌巴人受封丹國人的奴役少了麽?”
“承鈞不敢。”承鈞低下頭回答了這句話,卻又擡起眼睛锲而不舍地說下去,“聯合溟族滅掉封丹國固然可以逞一時之氣,可溟族卻是比封丹國人更加陰險兇殘的民族!封丹國好歹是遵守律法的文明之邦,溟族所經之地帶來的卻都是劫掠與屠殺。我們和溟族結盟,難保他們以後不撕毀條約,變本加厲地奴役我們。”
“你以為你的顧慮議事長老們沒有想過麽?”大長老顯然對承鈞此刻的公開反對心有不滿,冷笑道,“溟族長期生活在北極苦寒之地,難以習慣南方的炎熱,此番他們南侵,不過是為了劫掠財物,終歸還是要回歸北方去的。那個時候,我們巴族早已在巫山舊地重建了國家,把握了天塹咽喉,就算還要與溟族争奪資源,也強似在封丹國人手下當牛作馬!承鈞,任何事情,都是要搏一搏的。”
“我并不認為溟族會給我們這個機會。”承鈞的神色沉寂下來,“大長老別忘了,我的母親正是從溟族入侵的青丘國來到這裏的,根據她的經驗,溟族是九州大地上的蝗蟲,他們帶來的只有掠奪和毀滅。此番封丹國收縮戰線,就是力圖聚集舉國之力,将溟族瘋狂制造冰雪士兵的行為徹底廢止,讓他們再無法用這種詭異的手段來侵略它國。如果我們巴族在這場戰争中幫助了封丹國人,不僅可以獲得整個九州八荒的尊重,還可以名正言順地獨立建國,豈不是比與臭名昭著的溟族結盟更好麽?”
“你要怎樣幫助封丹國人?”大長老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
“根據封丹國的消息,溟族那些冰雪士兵的脆弱之處在頂門的泥丸宮,因此巴族的擲劍之術可以大大派上用場……”承鈞說着說着,驀地發現大長老的臉色越發陰沉,不由問道,“大長老還是不同意我的意見?”
“承鈞,你并非我們巴族的純正血統,是我力排衆議,将你立為首領繼承人的。我老了,沒有幾天可以活了,因此只指望你能一心以巴族利益為重。”大長老臉上顯出了深重的失望,“可是你剛才說的話,卻分明是要将我巴族男兒的性命去償你為母報仇的心願。你的話,已經和你現在的身份不相符了。”
“承鈞自認為所思所慮的一切,都是為了巴族着想,絕無半點私心。”承鈞躬身道,“只望大長老和各位長輩、各位族人能将目光放長遠一些,暫時擱下與封丹國人的恩怨,共同将消滅九州八荒的公敵視為第一要務。要知幫助封丹國人不過是忍辱負重,幫助溟族人卻會導致巴族徹底滅亡啊……”
“不必危言聳聽了!”大長老忽然一拂衣袖,指着下方聚集的巴人道,“且不說我還沒死,輪不到你來作主,單你問問這些受苦受難的族人,誰願意為了保護欺壓我們的人而去送死?”
“承鈞不明白,為何各位議事長老對此事決定得如此突然,甚至不肯等我從丹城回來便公之于衆?”知道結盟的選擇一旦公布給所有的巴人,再行改動必然損害長老議事制的無上威嚴,承鈞還是不甘心地追問了一句。
“只因形式緊迫,再容不得猶豫遲疑。”大長老說着,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式樣古怪的銅盒,盒蓋上的造型正是務相所見溟族轎簾上所繪的饕餮圖案,“時辰已經到了,我要啓動結界将所有的巴人保護起來,如果再與你耗費口舌,我們便連這最後的保護都失去了。”大長老說着,不再理會承鈞,轉動手中的銅盒,将饕餮的方向正對北方,霎時似乎有一線極細的光線從極北之處傳來,恰好落在饕餮的口中,啪地一聲,盒蓋自動打開。
所有的巴族人都屏息等待着,連承鈞也不得不按捺下滿腹的話語。只見一縷暗綠色的煙霧慢慢從盒中升起,袅袅地散淡開去,不久就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層閃着幽幽綠光的結界,仿佛水泡一般将整個巴人村落籠罩在其中。
“看到了吧,這就是溟族贈與我們的防守結界,憑借它可以抵禦封丹國人的進攻。”大長老見承鈞還要說什麽,不耐煩地沉下了臉,“我知道你要說它抵禦不了溟族的進攻,可是巴族現在的情況,根本就不值得溟族人來劫掠。他們需要的是丹城國庫中的財富,不需要這片炎熱的土地,我們和他們只是各取所需罷了。”
“大長老,看來你是不願意再考慮我的意見了?”承鈞耐着性子等大長老說完,終于問道。
“你的意見,我一直在考慮,不過我已經答應了溟族,就不會再出爾反爾了。”大長老眼見承鈞面色嚴峻,心中更加不悅,“你若是對我們的決定不滿,就等到我死之後,你當上首領的那天再提議更改吧。”
“大長老言重了,承鈞擔當不起。”承鈞驀地在大長老面前跪下,沉重地道,“自蒙大長老賞識,委以重任,承鈞無時無刻不為巴人的前途思索。若此番肺腑之言反倒引得大長老疑心,承鈞唯有辭去繼承人的位置以求大長老和各位議事長老允我率衆迎戰溟族。事成之後,我定能說服封丹國君臣答應巴族裂土自治,否則承鈞定當當殿斬殺封丹君臣以償今日之錯!”說完這幾句話,承鈞已重重地磕下頭去。
“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在賭而已。你問問在場的族人,誰願意跟你去為封丹國人送死,我絕不阻攔。”大長老冷笑了一聲,退開一步,表示承擔不起承鈞的大禮。
“我沒有在賭,是你們在賭,用一時的快意賭去巴人複國獨立的希望。”承鈞冷靜地說着,耳中仿佛聽見了溟族士兵開始進攻丹城的聲音。他驀地從地上站起,朝着下方的衆人大聲道:“有誰願意和我一起去消滅溟族的,跟我一起走!”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緩緩掃過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然而待到話音落時,他的目光已落在了務相的身上。
務相心頭一熱,立時就想率先而出。然而一想起自己用生命訂立的那個契約,務相不由微一躊躇。何況,自己真的願意拼卻性命去保護那些平日欺壓淩虐自己的封丹人嗎?當日在丹城牢獄中所受的傷仿佛又疼痛起來,如同烙印一般提醒着他沉積的仇恨和憤怒,而承鈞,是體驗不到這種切膚之痛的吧。
就在務相遲疑的當頭,慶宜已經領先叫道:“承鈞哥,我一向敬重你。就算陪你送死,我也認了!“他這一帶頭,倒也有平素仰慕承鈞的百來個巴人青年跟着走了出來,聚集到承鈞身邊。
承鈞看了一眼務相,眼中閃過一縷失望的神情,随即恢複了他平日高華的氣度,向着四方的巴人行了一禮,朗聲道:“各位族人,我們此去不論生死,都一定要保護巴族的安危!各位保重!”說完,承鈞帶頭穿越人群,往結界外走去。
“等一等!”一個聲音尖銳地響了起來,正是烏岷的妻子。她大步攔住承鈞等人的去路,厲聲質問道,“承鈞,你為了封丹國那些畜生,如今又要帶着我們巴族的男兒去送死麽?”
“嬸子,我的用意方才已經說清楚了。不錯,幫助封丹國人是我的主張,但其他人的選擇是他們自己決定的。請嬸子讓我們出去。”承鈞依舊以他慣有的沉着回答。
“哈哈,他們自己決定的,承鈞,這是你一貫使用的伎倆吧,否則怎會讓我家烏岷命喪雪魇谷中!”憤怒的婦人一改平日的敦厚,用她最尖銳的語句大聲質問,“你口口聲聲為了巴人的利益,可是我當初被封丹國士兵強暴的時候你在哪裏?烏岷找那個封丹畜生報仇的時候你做了什麽?就連務相,那個平日一向對你言聽計從的跟班,你都能狠心把他抛在牢獄裏為你頂罪!你這個冷血無情的人,有什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