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看,有火堆,循着音樂找果然沒錯!”遠處驀地傳來驚喜的聲音,接着兩個黑影一前一後地朝務相他們奔了過來。
“你們是什麽人?”烏岷唰地站了起來,務相則自然而然地将瑤影擋在了身後。
“我們是祁連國人,在這裏迷路了,想來借個火。”兩個人影立住了,朝他們攤開雙手,表示毫無惡意。
務相借着火光,細細地打量着遠處的兩個人。他們都是年輕的武士,穿着華貴的軟甲,身側挂着鯊魚皮制成的箭囊和劍鞘,可惜作為裝飾的金銀絲線被樹枝刮斷了不少,線頭飄飛,而滿臉的擦傷更顯出他們的狼狽。兩個人的打扮雖然差不多,不過從神色上看,站在前面的那人應該是個頭兒。
“過來吧。”務相思量在這詭異的地方多個人打聽情況也好,便點頭招呼他們過來。
“這裏沒什麽怪事吧?”兩個人不放心地問了一句,見務相點頭,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坐到火堆前。他們随即從皮囊中取出清水幹糧,不客氣地大口啃了起來,倒似很久不曾安心吃過飯一般。
“你們是誰?在這林子裏遇到了什麽?”見兩人驚恐的神色稍稍平複,烏岷連忙問道。而務相則留意到二人裝備充足,除了擦傷沒有別的傷痕,實在沒猜出是什麽讓他們慌張若此。
“你們也是來獵取窮奇之皮的嗎?”得到肯定的答複後,那首領模樣的年輕人便道,“我是祁連國的貴族,為了拯救我的國家,冒險潛入這雪魇谷想要獵到窮奇。可惜半途遇上挫折,倒讓各位見笑了。”這個年輕人甫一平靜下來,便流露出他的貴族味道,說話雖然禮貌,卻掩不住滿面的矜持之色,讓烏岷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為了拯救國家而獵取窮奇?”務相疑惑地問了一句,雖然知道窮奇之皮可以賦予人無窮的勇力,他卻确實不明白一向标榜文明富庶的封丹國和祁連國為何也觊觎于它。
“你們還不知道嗎?北方的溟族又卷土重來了!”那祁連國的年輕貴族往火堆裏扔了一根樹枝,神色鄭重地道,“我一個多月前出發來這裏的時候,他們攻打祁連國已經二十多天了。”
“溟族,就是二十多年前被青丘國打敗的溟族嗎?”務相恍惚記得聽承鈞提過這個民族,正是由于那場戰亂,承鈞的母親才會千裏迢迢從青丘國流落到了貧苦的巴人村落裏。
“那也叫‘打敗’?”年輕的貴族讪笑着哼了一聲,“與溟族那一戰,青丘國元氣大傷。雖然勉強将溟族趕回了北方的冰洋,一個泱泱大國最終卻被周圍的小國瓜分幹淨。現在青丘國早亡了,溟族卻又恢複了元氣,你倒說說是誰厲害呢?若是這次我祁連國抵擋不住溟族,你們封丹國遲早也會被他們殺戮殆盡。”
“那溟族究竟有什麽本事,竟然能在九州八荒如此橫行?”聽那貴族喋喋不休,烏岷按捺不住插話問道。
“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人。”年輕貴族見衆人聽得入神,倒也引發了談興,侃侃言道,“溟族原本只是在極北苦寒之地掙紮茍活的民族,不料卻出了個野心極大的國君,學來移魂之術,用冰雪造成無數士兵,移取族人的魂魄植入其中。這些冰兵雪兵得了活人魂魄,便行動自如,不餐不飲,不累不疼,普通國家的軍隊哪裏抵擋得住?而且他們一旦身體被破壞,靈魂還可以回歸溟族,或回歸原身複活,或重新植入新的冰人身上,倒似不死的軍隊一般。因此要抵抗溟族的擴張和侵略,實在是個難題。”
“用窮奇的皮毛可以破除他們的妖法嗎?”務相問了一句,心裏漸漸有了輪廓。
“告訴你們也不打緊,反正要對抗溟族,九州八荒的所有國家都應該聯合才是。”年輕貴族笑笑,接着說下去,“根據上次青丘國抵禦他們的經驗,我們發現只有從冰人士兵頭頂的泥丸宮中刺入利刃,才可以封住他們逃逸的靈魂,真正将他們消滅。不過會飛行之術的人除了極少數祭司巫祝,哪裏找得到那麽多?聽說窮奇之皮若是披在人身上,不僅可以自由飛翔,還能賦予人無窮的勇力,正是對付溟族的絕佳靈物,因此我才不惜拼卻性命,到這號稱有來無回的雪魇谷來——對了,你們是為封丹國獵取窮奇的嗎?”
“誰為了封丹國那些王八蛋?我恨不得他們都被溟族殺光。”烏岷忽然恨恨地道。
那年輕貴族端詳了務相和烏岷一會,忽然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們是巴人。”這句話的語氣不同方才,已是帶了幾分疏遠。
“你們也瞧不起巴人是嗎?”烏岷接口譏诮道,“你既然吹噓自己忠貞勇敢,方才卻為什麽跑得像個喪家之犬?”
那個年輕貴族方才還鎮定高貴的神色瞬間沉了下來,冷笑道:“你們才進了這林子多久?告訴你,若是你能像我一樣活着從前面的煙椤林出來,就算連窮奇的毛都沒見過,我也服了你!”
“請問公子,那煙椤林中有什麽古怪?”務相連忙伸手拽住了想要發火的烏岷,懇切地問。
那年輕貴族的臉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而一旁他的仆人則面色慘白,似乎想起了什麽極端可怕的事情。
“哼,怕成這樣,我看你們還是趕緊打道回府吧,少在這裏逞英雄了。”烏岷性子向來暴躁,不顧務相的勸阻,再度冷笑道。
“不獵到窮奇我不會回去的。”年輕的貴族因為尊嚴受到侮辱而隐隐生出了怒意,“而且我們可以比賽看看,究竟是誰最後拿到了窮奇的皮毛。”
“比就比,難道我還怕你們這些怯懦的兔子?窮奇是巴人的聖獸,它的勇力也只會賜給巴人。”烏岷扯出被務相拉住的衣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務相心裏已是萬分後悔不該和這個脾氣暴躁的家夥搭檔。
“你罵誰是兔子?”年輕貴族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若不是大家都進了險地,我堂堂南華世家的人怎麽會跟你們這些蠻族為伍?”
“這位公子,請息怒。”雖然聽他說出“蠻族”兩個字心中不忿,務相還是站起來笑道,“我叔叔就是這個脾氣,請不要見怪。既然大家目标都是要對付溟族,就應該同舟共濟才是。明天我們還是一起上路吧,人多了好歹有個照應。”
“聽你說話,還像個有教養的人。”年輕貴族笑了笑,揀了一根燃燒的樹枝站起來,“夜已深,我們到那邊去休息了。”說着,帶着從人走到離務相他們十丈遠處,自己點了一堆篝火,想是不願與這群粗魯的巴人再多接觸。
“一看就是滿臉的奸詐相。”烏岷白了那兩人的背影一眼,嘟囔了這一句,也躺到地上去。
務相知道烏岷看人向來偏激,連承鈞那樣好的人都能被他揣測成虛僞,更不用提這兩個帶着富貴驕氣的外鄉人了。當下也懶得說他,轉頭看了看始終一言不發的瑤影,笑道:“我們也睡吧。”
“前面有很大的兇險。”瑤影忽然開口說。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務相,裏面盛滿了他所不明白的情緒,隐隐倒像是——對他的擔心。
務相強壓下自己握住她雙手的沖動,別過臉去,假裝輕松地道:“那兩個祁連國人都能活着出來,我們當然是沒有問題的。我總不會連那個纨绔子弟都比不上吧。”
瑤影嘆息了一聲,不再開口。等不到她的回應,務相便也倒在落葉上淺淺睡去,手指還緊緊握住腰側的聖劍。朦胧中他曾開眼望向那兩個祁連國人的方向,發現他們坐在火堆邊不知在縫制着什麽,但疲憊的務相很快又再度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務相招呼了那個祁連國貴族和他的從人一起上路。說是一起上路,不過是務相三人走在前面,那主仆二人遠遠地綴在十丈開外而已。務相幾次想要提起話頭問他們這林中潛藏的危險是什麽,那個貴族卻陰沉着臉不開口,想是仍舊對昨夜的冒犯耿耿于懷。
“哼,怯懦的兔子!”烏岷一邊劈開攔路生長的灌木樹枝,一邊喃喃地罵道。
務相沒有接話,實際上他現在也不能斷定,那兩個祁連國人故意走在他們身後,究竟是避諱他們巴人的身份,還是确實在躲避随時可能出現的危險。可惜務相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加強自己的戒備而已。
從昨晚以後,瑤影一直很少開口,只是埋頭走路,甚至連看都不看務相一眼,讓務相隐隐有些失落,左思右想,也沒想起自己是哪裏又得罪了她。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烏岷在一旁驚異地道:“居然有這麽多獨活,要是能平安回家,采一簍子帶回去能賣不少錢呢。”
“‘獨活’是什麽?”瑤影好奇地問。
“就是這種藥草。”烏岷指着一片開着白色小花的植物道,“它的根可以治風濕,我們巴人常常上山挖藥,所以認得。”
“很漂亮的花呢,聚在一起象小傘一樣。”瑤影看着那一簇簇聚集在一起的小白花,忽然嘆了一口氣,“就是這名字為什麽這麽古怪?‘獨活’、‘獨活’,難道只能一個人活下去嗎?”
她不知忌諱,自然口無遮攔,卻将一旁的務相和烏岷聽得心中一寒。烏岷連忙往地上呸呸地啐了幾口唾沫,算是将瑤影方才話中的晦氣破去。瑤影有些委屈地望了望務相,務相只得朝她寬慰地笑了笑。
氣氛驟然沉悶開來,連後面跟随的兩個祁連國人也不再開口,“一行五人”就這樣默默地趕路,終于在天黑以前穿越外圍的雜木樹林,來到內圈的煙椤林邊緣。
幾乎沒有猶豫,務相和烏岷、瑤影便走入了煙椤林中。
仰頭望去,密密麻麻的煙椤樹直入雲霄,羽毛狀的樹冠互相重疊,将光線完全隔絕在林外,隔離出一片幽閉的通道,延伸往未知的前方。奇怪的是,雖然沒有陽光,整個林中卻依然明亮,原來煙椤樹每一片葉子的背面,都生長着一排圓形的顆粒,正是它們熒熒閃動着白色的光芒,仿佛夜空中密布的星辰,照亮了幾乎密不透風的煙椤組成的宮殿。
“那些是什麽?”瑤影問。
“好像就是這些樹的種子。”務相皺着眉頭打量了半天,終于得出這個結論。
“那兩個祁連國人好像沒有進來。”烏岷對這些植物沒有什麽興趣,反倒回頭看了看身後。聽了他的話,務相也趕緊回頭望去——只有煙椤樹筆直挺立的樹幹,卻沒有見到一個人影。
“別理他們,我們自己走。”烏岷随口說着,當先往前走去。
務相四處看看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之處,便與瑤影并肩往前走去。林中本來沒有一絲風,但由于他們走得很快,瑤影的發絲便輕輕柔柔地拂過務相的脖子,讓他一動也不敢動,就那麽僵直着身子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腦海中似乎一片空白。
“快看,怎麽回事?”瑤影忽然拉了拉務相的衣袖,聲音中帶着一絲驚恐。
務相猛地回過神來,只覺眼前的景物忽明忽暗,甚是詭異。擡頭一看,竟是頭頂煙椤樹葉上所附的白色種子齊齊閃動起魅惑的光,晃得人眼前一陣昏花。緊接着,盡管沒有一絲風,那些種子忽然紛紛脫離了樹葉,飄飄悠悠地朝地面降落下來,竟如同紛紛揚揚的雪花一般美麗。原來,每一粒細微的種子外面,都包裹着一層輕柔的白絮,正是那些白絮在黑暗中幽幽地閃動光芒。
雪花。腦子中猛地溜過這個詞,務相霍然想起了臨來之時承鈞的提醒——雪魇谷中的雪定有古怪。一念及此,他猛地撐開了随身攜帶的雨傘,撐在自己和瑤影的頭上,随即大聲朝走在前面的烏岷喊道:“快過來,別沾到這些雪!”
烏岷轉回頭來,奇怪地瞪着務相,似乎沒有理解他情急中所說的“雪”是什麽。
“過來……”務相心中焦急一片,撐着傘就想朝他奔過去——然而一切已經晚了。
一片飄忽而下的種子率先落在了烏岷的頭頂上,立時如同被灌注了生命一般倏地消失在烏岷的發間。烏岷大叫一聲,猛地仰起頭來,更多的種子卻不急不徐地落在他赤裸的面孔和肩膀上,立時鑽進血肉之中。
頃刻之間,最駭人的事情發生了——那些陷入烏岷身體的煙椤種子立時在這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上發出芽來,争先恐後地向上生長。它們的根須瞬間穿透了烏岷的身體,拼命地吸吮着他的血肉,支持自己的枝條如同伸展的手臂一般向天空拔去。
“救……我……”烏岷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絕望地朝務相和瑤影望過來,發出支離破碎的兩個字。
“啊!”瑤影猛地尖叫一聲,閉着眼睛便躲在了務相的身後,恐懼得全身發抖。而務相也被這詭異而血腥的一幕震懾得呆在原地,即使聽見了烏岷的求救,一時也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扭向務相的烏岷的臉孔此刻已經被茂密的根須覆蓋了,他最後的表情已完全淹沒在蛇一般扭動伸展的木質中,只有他的殘軀還保持着痛苦的蜷曲跪姿,讓人知道他還沒有完全死去。這個念頭讓務相一陣顫栗,猛地将傘柄塞給瑤影,拔出腰側的聖劍就朝烏岷身上覆蓋的枝條樹根砍了過去!
可惜此刻的聖劍在務相手中與平凡的刀劍沒有任何區別,只能把那些活着的可怖的枝條砍出些些缺口,可那些妖魔般的植物卻又立時靠吸取養分而迅速愈合。務相發瘋一般地砍着,木屑飛濺了他和身邊為他撐傘的瑤影一臉,可是根本無法阻止這些新生的煙椤樹的生長。
“小心!”瑤影忽然驚叫一聲,展開她透明脆薄的翅膀護在務相身前,替他擋開了一片被他大力的揮動帶得撲面而來的種子。此時務相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堪堪與那些邪惡的精靈擦身而過。
正後怕間,務相猛然聽見了一聲輕微卻清晰的破裂聲,随即一蓬血從烏岷的胸膛處炸裂開去。務相正張口欲呼,那些根須卻仿佛聞見血味一般自動伸展過去,竟将烏岷最後的一點心頭熱血在空中吸吮得幹幹淨淨!而烏岷的身體,也終于在耗盡最後的生命後頹然倒在地上,霎時與盤根錯節的樹根糾纏在一起,最終徹底地消失在這片罪惡生長的煙椤樹林之中,連一滴血都不曾剩下。
務相眼睜睜地看着烏岷的死亡,只覺得心中一片恐懼的空茫,連手中的聖劍掉落在地上也沒有覺察。
九 殿中契
“務相,那……那是什麽?”瑤影又是一聲驚呼,驚得務相猛地回頭看去。
遠遠地,一個黑乎乎沒有固定形狀的怪物,正慢吞吞地朝他們走了過來。
“別怕!”務相壓下心中的恐懼,撿起地上的聖劍,将瑤影擋在身後。方才經歷了烏岷的慘死,此刻務相的神經繃得再稍稍用力就會斷裂,而他握劍的手心裏也是一片冷汗。
那個怪物慢慢走近了,務相揉了揉眼睛,一顆心驀地放了下來。此刻他已經認出,來者正是那祁連國的主仆二人,他們全身籠罩在塗了桐油的帆布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在種子飄飛的煙椤林中行走。想來那帆布口袋,正是他們目睹了其他人的死狀後,連夜拆掉帳篷縫制而成的,可恨只因為幾句言語沖突,他們竟能隐瞞下這煙椤林中的致命秘密!
“我們走吧。”思及這二人間接導致了烏岷的死亡,務相一陣寒心,也不與他們招呼,和瑤影自顧走開。
那祁連國貴族雖然行動緩慢,卻不像務相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掠起薄如雪花的煙椤種子沾到身上,因此走了一陣,兩隊人便漸漸走散開去。
煙椤林遮天蔽日,行走其中混不知晨昏晝夜,好在務相體健,瑤影神異,兩人便不眠不休直走下去,心中巴不得早早離開這個危機四伏的煙椤密林。然而饒是兩人小心翼翼,仍舊有飄揚的雪白種子朝他們飛舞而來,僅憑一把雨傘根本無法阻擋。
“不用怕,我有辦法。”務相手握聖劍,将幾欲沾身的種子用劍風逼了回去,爽朗笑道,“若是這雪下得更密,我便舞起劍圈護住我們,當年這劍圈連承鈞潑水都沒潑進來呢。”
“可是這樣你無法支撐太久。”眼看前方的煙椤樹依然密密匝匝望不到邊際,瑤影忽然下定決心一般道,“我想這雪是傷不了我的,先前只是我一直太膽怯了。”說着,她竟然将手臂向傘外伸出。
“瑤影!”務相大駭,只覺自己這一聲驚呼都變了調子,若是瑤影也在他面前被煙椤樹吞噬,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瘋掉。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一把将瑤影摟在了自己懷中,想要阻止她幾近瘋狂的舉動。
“真的,我不怕它們。”瑤影忽然将手掌在務相面前攤開,一片微微顫動的雪白種子正躺在她的手心中。
“因為……你有法術?”務相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算是吧。”瑤影略略避開了目光——能如何對他解釋呢?告訴他,自己只是一個沒有血肉的影子?或者只是一只比這煙椤種子還要渺小的蟲子?
“這把傘你自己用吧,安全些。”瑤影将傘柄塞到了務相手中,自己走到了傘外。
紛紛揚揚的種子毫無遮掩地落在了瑤影的身上,卻順着她衣衫的擺動簌簌地掉落下去。看着瑤影在“飛雪”中從容而行的樣子,務相心裏竟生出了一絲遺憾,反倒寧可瑤影象方才一般,和自己一起瑟縮在窄小的傘下。
正出神間,冷不防瑤影猛地奔過來抱住了務相,将一片即将沾到務相身上的種子擋了開去。“在想什麽,連命都不要了?”意識到兩人的臉湊得太近,瑤影尴尬地想要抽身而退。
“瑤影,別走!”務相忽然喃喃地低呼了一聲。
“幹什麽?”瑤影果然沒有動,臉色卻慢慢羞紅了。
“瑤影,我想問你——承鈞是不是很出色?”務相原本想問自己是不是很平庸,卻終于只敢繞了個圈子。
“是啊,承鈞确實很出色。”瑤影看着務相慢慢黯淡下來的目光,忽然溫柔一笑,“你也很出色。”
“承鈞,是天上的星辰下凡的,而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務相忽然閉緊了雙唇,該死,自己怎麽突然間說出這種話來?
“你也是一顆星辰。總有一天,你會超越承鈞的。”瑤影說到這裏,笑着走開去了。
我也是一顆星辰,總有一天會超越承鈞麽?務相看着前路星星點點的光亮,心中有一絲苦澀,又有一絲甜蜜。自從當年跪倒在承鈞面前,全心全意地臣服于他開始,這種念頭已經被掩埋得連自己都遺忘了吧。可是此刻,他記起來了。很多年後,巴人最偉大的廪君對大臣說,正是這種信念,支撐他沒有在漫長的旅途中倒下。
兩個人各揣心事,也不知在這暗無天日的煙椤林中走了多久,就在絕望到懷疑這片樹林沒有盡頭的時候,他們終于看到了前方久違的天光。
一腳踏出陰翳密布的煙椤林,務相忽然撒開腿狂奔起來,竟是平生第一次感覺可以自由行走奔跑是多麽幸福。跑得幾步,一口氣松懈下來,一直緊繃的全身驟然失去了力氣,務相一下子跪倒在陽光下,将臉深深地埋在了土地之中,竟感動得直想大哭一場,心中反反複複只剩下一個念頭:“我還活着,我還活着……”
“活着多幸福啊!”瑤影也張開雙臂接住傾瀉而下的陽光,由衷地喊了出來。這其中的複雜意思,卻不是務相可以猜測得到的了。
正歡呼間,冷不防一聲咆哮,一個迅捷無倫的雪白身影飛撲而來,張口便朝瑤影咬去。瑤影一驚之下,展開翅膀飛上半空,不料那個身影竟然也騰空飛起——竟然是一頭長有雙翅的雪白老虎!
“窮奇!”務相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兩個字,眼看瑤影的飛行速度根本無法跟那頭窮奇相比,立時便要被窮奇咬在口中,眼中急得直欲噴出火來,随手抽出腰間的聖劍便朝窮奇擲去。
務相自忖自己這一擲實已灌注了自己畢生的造詣,就算不能把那窮奇的頭斬下也能将它逼退。不料那窮奇眼見聖劍飛來,眼中妖異地一亮,也不知它使了什麽法術,那飛劍竟然生生轉了個方向,被窮奇橫咬在口中。在務相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當口,那頭窮奇驀地舍了瑤影,朝務相直撲過來。
務相此刻手無寸鐵,只得就地一滾,想要避開窮奇的攻擊。不料窮奇的速度實在太快,還不待務相站起,兩個前爪已經按住了務相的肩頭——務相此刻才意識到,在這惡名昭著的猛獸面前,自己竟然全無抗拒之力。
“你放開他!”瑤影見務相遇險,急得立時飛到窮奇身邊,手中一道亮光便朝窮奇砍去。
誰知窮奇對瑤影這點微末法術根本視而不見,仍舊咬住聖劍,定定地盯住務相,似乎在思量從哪裏下口。
務相本來自忖必死,不料這頭怪獸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透徹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聲的威脅,務相索性喊道:“要吃便吃,小爺我既然到了這裏,就不會給巴人丢臉!”
說完這句話,務相驚異地發現,窮奇的嘴角竟然微微一咧,竟仿佛笑了一笑。随後它猛地抓住務相雙肩,展開翅膀就飛了開去。
務相也不呼叫,只擰過身子伸出手臂想要去拔窮奇口中的聖劍。窮奇見他如此倔強,不由心中有些惱怒,爪子一緊将務相扯遠了一些,誰知務相卻強忍着肩頭的劇痛,反手去掰窮奇的爪甲,竟然仍不放棄搶奪聖劍的企圖。
瑤影緊緊地尾随在窮奇身後,見了務相的舉動,勉力趕超到窮奇面前,想要幫助務相拔取聖劍。那窮奇見瑤影緊追不舍,心中頓時有些煩躁,使勁一拍翅膀扇起巨風,瞬間将瑤影遠遠地吹了開去。
務相深恐它傷了瑤影,越發掙紮起來,口中也忍不住罵出聲來:“你若是敢傷到她,我發誓一定要剝掉你的皮!”
“呵呵,就算沒有傷到她,你不也是為了窮奇之皮而來麽?”務相話音未落,冷不防一個聲音笑道。
務相四處張望,卻沒有發現說話之人。正疑惑之間,窮奇已帶着務相降落在地,爪子也從他肩頭松開了。
踉跄了幾步站好,務相放眼打量現下的處境,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堆東倒西歪的石頭前。再仔細一些看,這些石頭倒似一個宮殿的廢墟,只是荒廢得久了,連石頭縫裏都長出了茂密的藤蔓,互相糾纏着向上方延伸,那種令人悚然的生命力讓務相不由想起了那片夢魇般的煙椤林。
“進來吧。”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帶着一副胸有成竹的從容和倨傲。
務相轉頭看了看,發現窮奇已經銜着聖劍,當先從一堆亂石圍成的洞口走了進去,似乎那裏便是這個廢墟的入口。往後看看瑤影仍舊沒有蹤影,務相咬了咬牙,跟着窮奇走了進去。
沿着巨大石料鋪就的甬道一路前行,務相可以透過從破碎的石縫中透進來的陽光觀察身周的一切。然而,除了石料,就是植物,幽綠色的光影斑駁地映在前方緩緩而行的窮奇身上,倒顯出一種猛獸獨有的優雅來。
懷着忐忑不安之心走到甬道盡頭,務相發現自己已置身于一個寬敞的大廳中。前方的石座上,倚坐着一個身穿金色長袍的男人,而他的腳邊,則伏着另外幾頭雪白的窮奇。一片無暇的白色毛皮中,那男人的一襲金袍顯得尤為刺目,讓務相一瞬間避開了視線。
眼看領自己前來的那頭窮奇爬上臺階,将聖劍交到那人手中,務相不由心中一急:“那是我族中聖物,請你還給我!”
“小夥子,前來雪魇谷之人比你勇敢的有之,比你聰明的有之,比你讨人喜歡的有之,你卻知道為何只有你能到達這裏嗎?”那個金袍人不緊不慢地問。遠遠看去,他的臉白如冠玉,卻讓人看不出實際的年齡來。
“因為那位窮奇大爺現在肚子不餓。”明知道自己想不出理由,務相索性胡亂回答,心中只在盤算如何将聖劍奪回,他日才可歸還承鈞。
“錯了,它到這裏已經一百多年了,卻從未進過任何食物,你說它餓不餓呢?”那個金袍人似乎很久沒有和人聊過天,倒有些興致勃勃,“自從我來到這裏,一百年來,只有寥寥五人穿過煙椤雪林來到這裏,可在冊的窮奇就有十三頭。它們不是羊,無法吃草的。”
“閣下是什麽意思,就明說吧。”務相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焦急,“我的朋友還在外面,如果你們不吃我,我就要去尋她。”
“這麽久沒有碰過血肉,它們怎麽會不想吃你呢?”那金袍人輕輕拍了拍座前一只窮奇的頭,“眼光不要那麽貪饞,你若真吃了他,夜峰是不會放過你的,我可讨厭你們打架。”他話音剛落,方才引着務相前來的那頭窮奇果然低低地咆哮了一聲。
“你說它叫什麽名字?”務相心中一動,一個駭人的推斷驀地湧入腦海,他震驚地朝那頭給自己引路的窮奇望去,卻見那頭窮奇安靜地伏在地上,目光也往自己看了過來。
“它叫夜峰,以前也做過這把劍的主人。”金袍人把玩着手中的聖劍,淡淡笑道,“若不是它認出了這把劍,你現在早已做了它腹中美餐了。”
“你……你真的是廪君?”雖然記起巴人失國前最後一任廪君夜峰死後化為了窮奇,務相還是一時無法相信面前這頭十足的白毛怪獸就是傳說中的英雄。
名叫夜峰的窮奇緩緩站了起來,目光定定地看着務相,略略點了點頭。
“巴氏務相,見過廪君!”看着窮奇眼中尊貴而悲哀的神情,務相再無懷疑,當即跪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
“起來了起來了,它早不是什麽廪君了,你要拜還不如來拜我。”座上的金袍人剛吐出這句話,窮奇眼中的精光便黯淡下去,轉身走開,不再理會務相。
“還沒有請教閣下是?”務相站起來,望着那個舉止随便的金袍人。
“我是神界派來看管這些窮奇的神人,名字就懶得告訴你了。”金袍人托起手中的聖劍,斜睨着務相道,“你帶着這玩意前來,是想用來剝窮奇的皮吧?告訴我,你想要這皮來幹什麽?”
“我來,确實是想得到窮奇之皮。”務相簡單地答道,“我想把它送給我們巴族的首領,讓他帶領我們重建家園。”
“那你們首領為何不親自前來?難道他也懼怕這雪魇谷的危險麽?”金袍的神人故意打趣道。
“不,他是我們巴人裏最勇敢最聰明的人,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務相說到這裏,語氣中隐隐帶出了一種自豪。
“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取這毛皮是為了成就別人。”金袍神人笑了笑,“我或許可以滿足你的心願,不過代價是你永生永世留在這裏,你可願意?”
“我願意。”務相回答的時候,沒有猶豫,也不敢後悔。
“冒失的小子。”金袍神人搖了搖頭,“逞一時血氣之勇答應了這種為人作嫁的條件,希望以後不要反悔才好。”
“我希望你把條件說具體一些。”務相攥着滿手的冷汗,力圖鎮靜地問。
“我可以借給你一副窮奇之皮,為期不超過十年,再長的話我怕神界便會發現我的擅權了。十年之內,如果你死掉,這個和約便随之結束。”金袍的神人輕輕用手指撫着額頭,慢吞吞地說着自己的條件,“所以,無論如何,你的性命不會超過十年。你死以後,這具毛皮會裹住你的魂靈,把你帶到這裏來,你就和它們一樣永遠住在這裏了。”
務相見他的手指了指身邊的窮奇,不由心中有些發寒,開口問道:“可是你能保證窮奇之皮真的能打敗溟族和封丹人,幫助我的族人重建國家嗎?”
“這個你應該問它。”金袍神人指了指一旁靜靜聆聽的夜峰,“當年他也是應承了這個契約,才獲得無雙勇力,抵禦神界炎族的進攻的。你想,連神界都要費了老大勁才能打敗他,區區凡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可是你也是神人,你不怕巴人再度反抗神界麽?”務相奇怪地問。
“你是凡人,不了解我們神界的糾葛。”金袍神人笑了笑,“我是黃族的神人啊,炎黃二族在神界明争暗鬥了幾千年,你們巴人若是給炎族造點麻煩,我們還是歡迎的。”
原來是這樣。務相驀地生出一種被利用的恥辱,然而想到即将到手的寶物,只能生生将自己的不滿壓下。“我答應你的要求,你把毛皮給我吧。”
“夜峰,你可願意把你的毛皮給他?人家可是心心念念要重建你們巴人的國家呢。”金袍神人眼神戲谑地望向一旁的窮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