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中曲
雖然平素早已耳聞雪魇谷的大名,務相卻始終不知道它的方位。聽說為了防止裏面的惡魔出來作祟,封丹國君以自己的血為祭品,終于請來神界的力量結成了一個巨大的結界,将雪魇谷整個籠罩了起來。
盡管知道去雪魇谷不是那麽簡單,務相卻依然沒有想到居然是要坐船前去。
大祭司早已吩咐人為務相和烏岷準備了一艘小船,除了他在船頭以手指刻成的符咒,那小船與普通船毫無區別。臨上船之際,務相看見承鈞似乎在跟封丹國官員交涉着什麽,便故意慢下了動作,果然,船還沒開,承鈞便和另一個女人走出旁觀的巴人人群,朝務相和烏岷走了過來。
“岷哥,你就這樣抛下我不管了嗎?”那女人正是烏岷的妻子,此刻奔上來一頭撲在烏岷懷中,痛哭失聲。
務相沒有心思留意烏岷與他妻子臨別時的竊竊私語,只微笑着向承鈞走上一步,知道他定有什麽要緊的話要對自己說。
“我翻遍了可以查找的文獻記載,只知道用這個可以緩解雪魇谷的危險。”承鈞說着,遞過來一柄竹骨紙面的雨傘。
“這有什麽用?”務相接過雨傘,感受到它不同尋常的沉重,心中立時明了傘中還夾了東西。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母親帶來的殘本中确實提到應該帶傘進雪魇谷,說是用來避雪,看來那裏的雪很有古怪,你一定要小心。”承鈞說到這裏,聲音更加低了下去,“傘裏還藏了先廪君們使用的那把飛劍,你一定要小心保管好。”
什麽?承鈞居然将族裏的聖物偷偷交給了自己?那可是平素供奉在神龛上,只有首領能夠使用的武器啊。務相心中一驚,立時将手中的傘朝他塞了回去,低聲道:“不,我不能用這個。”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就別再在意這些了。”承鈞後退了一步,正視着務相一字一句地道,“記住,一定要活着回來。”說完他轉身朝遠處的族人們走去,再不回頭。
務相雙手橫托着隐藏了飛劍的雨傘,只覺得身體裏的血液汩汩湧動,頓時挺了挺背脊——承鈞,你如此信任我,我就一定要帶着窮奇之皮回來,親自交到你的手上!
由于被封丹國大祭司施了法術,小船載着務相和烏岷,自動地逆着清江往上游駛去。
務相從雨傘中抽出那把聖劍來,放在船頭,端正地行了大禮,方才将劍身從劍鞘中抽出,細細觀摩。傳說此劍乃有靈之物,歷代廪君皆用作随身武器,可惜在平常人手中,此劍無非是一柄更加鋒利的飛劍罷了。
“你居然得到了聖劍?”烏岷在一旁瞧見,不由大吃一驚,趕緊跟着務相拜了下去。
“是承鈞給我們的。”務相特意加重了“我們”二字,“他希望我們都能活着回來。”
“他這是何意?”烏岷皺着眉頭道,“若失了聖劍,任他是首領繼承人也擔當不起這個罪責!”
“所以無論如何,我必定将聖劍歸還到他手中。”務相微微一笑,堅定地說。
“願歷代祖先英靈保佑。”烏岷嘟哝了這一句,想必是想起以前對承鈞所作的種種惡意揣度,感到有些無趣,便坐在船頭瞭望風景,不作聲了。
務相知道烏岷對承鈞的偏見已經開始動搖,心中也是一喜。不過料來烏岷也是極好面子的人,此刻多說反而讓他反感,因此也不再開口,只翻來覆去看着手中的聖劍,希望能找到一點特異之處。
正看得入神,冷不妨身邊有人笑道:“可來了,我就知道承鈞說的路線不會錯。”
務相猛一擡頭,正看見河道邊緣的沙洲上站着一個長裙搖曳的女子,竟是瑤影。
眼見務相目光驚愕,瑤影撅着嘴道:“怎麽,不歡迎我和你們一起去嗎?”說話間,她輕拍羽翅,已輕盈地朝二人乘坐的小船飛了過來,裙角堪堪從水面上空拖過。
令務相驚異的是,降落在船頭時,瑤影竟沒有引起小船的絲毫顫動,就仿佛她本身毫無重量一般;而務相更沒有想到,瑤影候在半途竟是為了和他們一起去雪魇谷。于是務相連忙擺手道:“去雪魇谷可不是鬧着玩的,你還是快回去吧。”
“誰說我是鬧着玩的?”瑤影瞪着務相道,“為什麽你總是看我不順眼?”
“沒有的事,別誤會。”務相望着她那黑寶石般的眼睛,心中突突亂跳,說話的聲音也幹澀起來。
“那為什麽每次你都想趕我走?”瑤影憤憤地一下子坐在船上,“哼,這次若不是承鈞讓我來,我還不想跟你個木頭在一起呢。”
“姑娘會法術,跟我們一起去自然再好不過了。”烏岷忽然高興地插了這句話,竟絲毫不理會務相的眼色。
“大叔,你真是好人。”瑤影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沒忘了再白務相一眼,“不像有些人不識好人心。”
務相知道自己一碰上瑤影就拙口笨舌,總是說錯話,于是只無奈地笑了笑,識相地閉嘴了。
小船溯源行駛了一陣,便繞入一條隐秘的岔道,水面越發逼仄起來,四處可見蘆葦叢生的沙洲。四周植物蔥茏,卻是連一聲鳥叫也沒有,似乎所有的聲音都被深不見底的水流吸收殆盡一般。這種滲入骨髓的寂靜讓人感到一絲絲涼意從脊骨上爬起,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連方才一直在絮絮說着閑話的瑤影和烏岷也頓時沉默下來。
有些耐不得這潛藏的陰森感覺,務相握住聖劍從船尾站了起來,卻沒有再發現什麽異常。又行了一會,一張巨大的石弓赫然出現在前方的半空,石弓的兩端正搭在河道兩側的山峰頂端,仿佛形成了一個巧妙的拱門,而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火焰正從石弓上流瀉而下,恰好将前進的通道封死——不用說,這巨大的結界內部,就是讓人談之色變的雪魇谷了。
“真美!”看着光華閃動的結界,瑤影忽然贊嘆了一句,仿佛忘記了這美景背後隐藏的兇險。
由于無法控制坐船,三個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小船迎面向結界撞去。就在船頭碰觸結界的一剎那,大祭司所畫的符咒忽然發起光來,仿佛一枚鑰匙插入了石門的匙孔中。務相只覺得眼前一片金光閃爍,仿佛自己已經與那片光彩融為一體,等到再回過神來,小船已将石弓抛在了身後。
水流的盡頭是一片細密的沙地,随着小船自動擱淺,三個人便站在了雪魇谷中。
眼前是一片蔥郁茂密的原始森林,一看那蜿蜒盤旋的藤蔓,就知道若幹年來杳無人跡。小心地踩着地上厚厚的枝葉走入林中,務相不放心地回頭去看瑤影,卻發現她興奮地爬高走低,東張西望,倒似這次來不是冒險,而是游山玩水一般。不過看着她步履輕捷,眼神欣喜,務相的心裏也不由放松了幾分。
“這麽大的林子,卻到哪裏去找窮奇?”烏岷放眼望着漫無邊際的樹林,疑惑地問。
“我上去看看。”瑤影見務相不說話,輕輕哼了一聲,略帶些得意地穿越枝葉的空隙,飛上了天空。
“這個神界的使者,居然真是來幫我們的。”烏岷看着瑤影,有些驚訝地低聲道。
“應該是吧。”想起巴人與神界數百年的對峙,務相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下一瞬間,瑤影已輕飄飄地落回了我們面前,指着前方道:“這裏的天空也被結界籠罩,不能高飛。不過還是能看到這一片樹種混雜的森林中心,是一圈煙椤林,林中似乎有白色的建築。我們就到那裏去吧。”
由于常年無人到來,他們身處的這片森林異常茂密,幾乎讓人無法下腳。無奈之下,務相只好揮開聖劍,一路砍伐着藤蔓灌木往前走。就這樣一直走到天黑,三人已經深陷在這片密林中,四周黑壓壓的全是樹影,只有腳下的枯葉發出簌簌的響聲。
“奶奶的,我怎麽覺得這裏像個大墳場?”烏岷話音剛落,一陣夜風猛然刮過,吹動樹梢發出呼呼的怪聲,饒是務相膽大也不由覺得脊梁骨發冷。
“确實奇怪,這麽大的林子安靜得有些異常。”務相伸手搖了搖身邊一根樹幹,沒有發現有什麽特異之處。然而心裏的惶恐卻越發增長——走了這麽久,居然連一聲鳥叫也不曾聽到過!這個林子,果然是容不得動物生存的麽?
“還是有生命的。”瑤影忽然彎了一下腰,随即将手掌伸到務相面前。借着夜色籠罩前最後一點餘光,務相看清在瑤影潔白如玉的手掌中,一只小小的螞蟻正在蝺蝺爬行。這只螞蟻的存在讓務相心中一陣舒暢,就像把堵在心裏的恐懼都釋放出來了一般,于是笑道:“今天就在這裏過夜吧,我們先生堆火。”說着,他從瑤影手中拈起那只螞蟻,随手撚死在樹幹上。
“你幹什麽?”瑤影驀地尖叫了一聲,憤怒地盯着滿臉茫然的務相,眼中頓時盈滿了淚水,“你怎麽能這樣就殺了它?”
“我殺了誰?”務相莫名其妙地回答了一句,這才反應過來瑤影口中的“它”就是那只螞蟻,不由道,“不過是一只蟲子……”
“是蟲子就可以任意殺戮嗎?難道在你眼裏,它不是一條生命?”瑤影眼睛仍然盯着務相,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退開了一步。
女人啊。務相心中不以為然地嘆息了一聲,面上卻趕緊軟語道歉:“是我不好,我保證以後再也不亂殺生惹你生氣了。”
眼看瑤影并不回答,氣氛一時很是尴尬,一旁的烏岷忍不住抱怨道:“為了只螞蟻吵架,說出去真是惹人笑話!如今我們幾個困在這裏,誰也離不了誰,要吵的話留到活着出了這鬼地方再吵吧。”
聽烏岷這一說,務相也覺得無趣,便用聖劍在石塊上砍出火花來點燃枯枝,招呼烏岷和瑤影圍着火堆坐下。瑤影一言不發,離得務相遠遠地坐着,顯然還在為方才的事情生氣。
務相苦笑了一下,暗道自己對姑娘們的心事真是一點也無法拿捏,只盼着過了今夜,她能夠忘卻此刻的不快。
“瑤影姑娘……”眼見兩個人都不開口,烏岷終于按捺不住道,“這個林子不知要走多久才到頭,白白耗費時間……既然你會飛,能不能先飛過去探察一下窮奇是否在煙椤林裏?”
“不行!”務相當即反駁道,“窮奇也是會飛的猛獸,萬一發生誤會,瑤影一個人絕對會有危險!”
“那她也可以把我們從空中送過去吧。”烏岷煩躁地用一根樹枝劃着地,“若是還沒見到窮奇就死在半途,我真是不甘心!”
“早知這樣,烏岷叔叔你當初就不要一起來!”或許是因為烏岷的口氣中微微有責怪瑤影的意思,務相耳根一陣發熱,口氣也暴躁起來。
“務相,我陪上性命來幫你,你不要不識好歹!”烏岷的語氣也頓時粗了起來,霍地站起了身。
“你們別吵了好嗎?”瑤影也站了起來,眼中明顯有了淚光,“明天我送你們過去。不過那片煙椤林連天蔽日,還是需要步行才能進去的。”
“不行!”務相此刻頭腦冷靜了一些,走到烏岷面前,低下聲氣說道,“我也知道烏岷叔叔是好心,不過瑤影的法術每使一次,都會對她的體力有很大消耗。既然我們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就自己走過去吧。”
“早說不就好了嗎?”烏岷哼了一聲,轉身對瑤影道,“瑤影姑娘,我先前誤會了你,不要見怪。”
“也是我存了私心,不怪烏岷叔叔。”瑤影不知怎麽的紅了臉,看了務相一眼,便埋下頭坐在了火堆旁。
“好了好了,大家都沒事了。”務相見氣氛一時有些冷場,連忙對瑤影笑道,“你不是喜歡口弦嗎?我做一個送給你吧。”
“承鈞本來說送我一個的,卻一直沒有時間。”瑤影淡淡答道。無可否認,從瑤影口中聽到承鈞的名字讓務相的心思再度一黯,卻低着頭專心雕刻手中的木片,不再想下去。
“做好了,送給你。”務相将口弦遞給瑤影,吹了吹聖劍上的木屑,心中祈禱祖先的英靈不要怪罪自己亵渎了聖物。
“我不會吹,還是你吹給我們聽吧。”瑤影搖了搖頭,沒有接。
“你想聽什麽?”務相掩飾着自己失落,笑着問道。雖然他自知口弦沒有承鈞吹得好,但好不容易瞅到承鈞不在的機會,還是應該好好表現一下。
“有關于蜉蝣的歌嗎?”瑤影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陰影。
“有啊,是從北邊傳過來的。”将口弦放入唇中,務相邀請一般看了看烏岷,烏岷便和着務相的曲聲開口唱了起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
“我心憂矣,于我歸處……” 務相的口弦技巧雖然不夠好,但其中一股沉郁浩瀚之氣卻深深打動了瑤影,她低低地跟着唱和着,抱住膝蓋,慢慢低下頭去。
“我心憂矣,于我歸處。”烏岷忽然大聲地重複了一句,随即笑道,“我們的歸處就是巫山中的故土,只要拿到窮奇之皮,殺光封丹國人,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務相,說好了,等拿到那毛皮,可要借給我痛痛快快地用兩天!”
務相看着烏岷激動的神情,驀地停下了吹奏。如今巴人與封丹國人仇恨如此深重,一旦他們踏上回歸故土的旅程,還不知要面臨多少困苦和犧牲?
“我的歸處又在哪裏呢?”不經意中,務相聽到瑤影低低的嘆息,仿佛一陣風拂過他的心尖,竟有些顫顫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