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下刺
當天夜裏,在瑤影的一再堅持下,務相和承鈞放棄了冒險的翻越城牆的方案,改由瑤影分別帶他們飛進丹城去。
當那雙修長曼妙的手臂摟住務相的腰時,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幾乎無法呼吸,手足無措中只好緊緊握住了腰間的一對飛劍,直把那鐵鑄的兵刃握得一片滾燙。
相比起這片令人窒息的緊張和興奮,飛越城牆的記憶反倒不是那麽深刻。務相記得自己那時俯身盯着身下渺小的丹城城牆,卻感覺到一縷長發在他耳邊拂來拂去,酥癢得他想伸手握住,卻死咬着嘴唇沒敢動半分。好不容易等這種折磨結束,他已經被瑤影輕輕放到了一處暗黑的牆角,然後瑤影朝他笑笑,飛回去接承鈞去了。
務相看着瑤影在月光下飛行的身姿如同蝴蝶一般輕盈,仿佛全身都沒有重量,完全懸浮在空中一般。随後他迎着風向轉過臉去,想讓夜風盡快冷卻臉上的火燙感覺。然而這個努力還沒怎麽奏效,承鈞和瑤影已經輕飄飄地降落在了他身邊。
看着瑤影累得氣喘籲籲的樣子,承鈞感激地對她道:“你在這裏好生歇息,我和務相辦完了事再到這裏和你彙合。”
“要不……你先回去,我們自己到時候想辦法出城。”看着瑤影的疲憊神色,務相有些不忍心再讓她送他們出去。
“沒事,我一會就恢複了。”瑤影瞪了務相一眼,卻轉頭對着承鈞笑道,“我就在這裏等你們,不見不散。”
“好,多謝了!”承鈞也不客套,轉過身招呼務相一路往須岩上朝的必經之路而去,分別埋伏在道邊兩個截然不同的位置。
封丹國五更上朝,因此當那頂護衛環擁着的四人擡山轎從府中出來時,天還沒有亮。想必須岩自己也料到引發了巴族的仇恨,貼身護衛竟比往日多了一倍,緊緊地貼着他的山轎前行,不給善于擲劍的巴人任何機會。看來這次引開護衛的任務果然不輕,務相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心中思忖着。
眼看山轎和十餘名護衛已經越來越近,務相朝伏在遠處房頂上的承鈞看了一眼,驀地沖出了隐身的角落,手中飛劍疾射而出。
“有刺客!”随着幾聲雜亂的驚呼,那些護衛已更緊密地将轎子圍了起來,務相的飛劍斬落了一個人的手臂,重新飛回他的手中。
眼見行蹤已經暴露,務相索性持劍撥開密集射來的羽箭,沖上去與那些護衛鬥在一處。因為要為承鈞制造真正行刺的機會,務相一邊打一邊故意将那些護衛引離了轎子。不料他們并不完全上當,只是分了一半前來與務相格鬥,剩下的依舊結成陣勢護住山轎,顯見平時已是訓練有素。
務相心中知道以承鈞的冷靜,決不會不顧大局沖出來幫自己,因此任務的成敗甚至他們的生死,此刻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想到這裏,務相不由平添了許多驕傲,手中的鐵劍也比平日使得順手了許多,終于砍開身邊護衛的包圍,朝那頂山轎奔去。
護轎的護衛見務相沖來,紛紛開弓放箭。務相一邊撥打羽箭,一邊抽空将飛劍投擲而出,立時割斷了一個護衛的脖子,成功地制造出一個防衛的空隙。
心中正喜,不料那些護衛立時改變了陣勢,頃刻将方才的空隙填補開去。務相快速地盤算了一下他們的陣位,忽然醒悟如果再幹掉一人,陣形無論如何會有破綻。然而由于刻意擋開飛向承鈞方位的亂箭,方才擲出的飛劍已未能接住,此刻他手中只剩下撥打飛矢的唯一一把飛劍了!眼見方才被自己調開的護衛已奔來想要填補陣位,務相明白時機已是稍縱即逝,當即脫手将手中鐵劍擲出,正将一個陣內護衛戳飛了出去。
仿佛一道閃電從陣內的空隙中穿過,藏青色的轎頂驀地被一陣疾風整整齊齊地切割開來,随後便是一聲慘叫,伴随着一蓬從割斷的轎頂上噴濺而出的鮮血。
得手了,承鈞的擲劍功夫果然不負衆望!務相心中歡呼一聲,連小腿中了一箭都沒在意。趁衆護衛愣神之際,他幾個起落跳上屋頂,向前奔逃而去。
耳聽得追殺之聲在身後響起,務相暗暗一笑。以承鈞擲劍的手段,那些護衛決計分辨不出他藏身的方位。
“你往哪個方向跑?”一個聲音忽然氣憤地在務相耳邊響起。
務相吓了一跳,轉頭卻看見承鈞夜色中光芒閃動的眼睛,連忙伸手接過他遞來的一把飛劍,含糊笑道:“我們分兩個方向跑,他們才難得追上啊。”
“不用再掩護我了,我們快去找瑤影!”承鈞一把拉了務相,掉頭就朝瑤影等候的方向跑了過去。
“刺客在那裏,快放箭!”耳聽身後的追兵聲音大了起來,恐怕已經驚動了巡夜的丹城守軍,務相趕緊一推承鈞:“我擋一陣,你先走!”
“別磨蹭,瑤影可以把我們同時帶出去!”承鈞驀地伸劍擋去了射向他們身後的羽箭,拉着務相繼續往前奔去。
“承鈞,你快走!”務相恨恨地摔開他,壓低了聲音咆哮道,“瑤影帶着兩人一起飛便不能飛高,我們有可能會被城牆守軍發現的!”
“務相,你這個混蛋怎麽出爾反爾!”見務相此刻違背了他們先前的計劃,承鈞怒氣沖沖地罵道。
“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暴露了我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巴人的首領公開和他們作戰!”務相使勁推開了承鈞,見他仍然不走,索性坦白告訴他,“我腿上中了箭,跑不動了。”
“你什麽時候受傷的?”承鈞此刻才發現務相身後淋淋漓漓一路都是血,先前中的那一箭竟然将整個小腿射穿了,不由着急問道。
“別這麽多廢話!”務相再也跑不動,終于跌倒在地上,擡頭沖承鈞吼道,“有種的就想辦法來救我,別在這裏婆婆媽媽!”
“好,務相,等我回來救你!”承鈞見追兵已經越來越近,鄭重地朝務相點了點頭,瞬間已消失在丹城層層疊疊的房屋後。
務相看着他平安地離去,心頭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是的,作為巴人的首領繼承人,承鈞此刻還萬萬不能讓封丹國人抓住他的任何把柄。巴人可以沒有務相,但絕對不能沒有承鈞。
用手中的飛劍支撐自己站起來,務相迎着追兵攔住了去路。自小對封丹國人潛藏的憤恨終于找到了宣洩的時機,他抛開平時一貫的隐忍和拘謹,舉起飛劍,朝那些吓了一跳的追兵們大聲道:“你們一起過來吧!”
那個時候,務相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倒下去,站起來,再倒下去,再站起來……身上的衣服已然被鮮血浸透,可是這個倔強的巴人青年,卻始終握緊手中劣質的飛劍,死守着身後不見光亮的小路,拼着流盡全身的血也要阻止面前的丹城守軍順路前去追拿自己的夥伴。
滿面的血污中,他的眼睛閃動着駭人的光亮,仿佛原野上負傷的野獸,只要一息尚存,就永不放棄反噬的機會。即使在丹城守軍的圍攻下,他終于傷重不支地倒在地上,他脫手擲出的飛劍仍然讓人不敢貿然上前,只是遠遠地圍在他的身邊,看這頭猛獸如何流盡最後一滴血。
沒有人知道,他那令人膽寒的毅力和決心從何而來。
終于,當那仿佛賦予了生命一般的飛劍力竭之後頹然落地,膽氣複生的守軍們靠近了這個失卻了怙恃的年輕巴人。
“說,你的同夥是誰,躲到哪裏去了?”眼看務相眼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一個小軍官一把提起他的頭發,惱怒地喝問。
拖了這麽久,想必承鈞和瑤影已經平安脫險了吧。務相的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對面前模糊的臉孔輕蔑地笑了笑,随即失去了知覺。
黑暗中,似乎下起了大雨。務相動了動,想要伸手抹去迷糊住眼睛的水珠,卻發現全身都象是被辣椒熏過,火辣辣地痛。
“醒了啊,可惜我這一天的水都浪費在你身上了。”身邊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說話,模模糊糊仿佛以前聽到過。務相使勁甩了甩頭,睜開眼睛,入眼的卻是臉前一堆陳舊的稻草,還被水潑得濕淋淋的。
是了,務相記起來,這是在丹城的監獄裏。
“務相,醒了就說話,別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似乎和他挺熟,又似乎對他有氣。
務相努力撐起身子,轉頭卻看見一張披頭散發的臉,牙齒在黑漆漆的監獄中顯得尤其白。那張臉貼在木欄上,從隔壁牢房中正正地看着自己,手裏還捏着個盛水的空陶罐。
“烏岷叔叔?”務相終于借助天窗中微弱的光線認出這個人來,正是前幾日因為襲擊丹城士兵而被拘禁的族人烏岷。
“務相,聽說你殺了須岩那個王八蛋?”烏岷忽然大聲道,“你這個混小子,有這個計劃幹嘛不早點告訴我?我至少不會在遭遇追兵的時候扔下你自己去逃命。”說着,烏岷伸出手,隔着木欄拍了拍務相的肩膀。
烏岷的拍打觸動了務相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務相不由閉住氣,沒有立時回答他。
“是哪個混蛋抛下你逃走了,害你被他們打成這樣?”烏岷的眼中閃動着憤怒的光芒,“這樣的懦夫真是給我們巴人丢臉!務相,你告訴我他是誰,等我出去後找他算帳!”
務相支撐着靠牆坐好,四下打量了一下并沒有旁人在場,只有寂靜漫長的甬道在牢房外延伸。然而即使沒有封丹國人在,他也不想跟性子急躁的烏岷解釋自己和承鈞的種種,便低下頭苦笑了一聲:“反正須岩已死,烏岷叔叔你就別問了。”
“是不是承鈞?”烏岷此刻倒是警覺起來,壓低了聲音在務相耳邊道,“我知道你和他走得近,你殺須岩的事他應該知道吧。”
務相慢慢地擡起眼睛看着他,卻沒有從他閃動的目光中看出任何虛僞和矯飾來。不過事到如今,務相對任何人都不敢信任,何況也沒有必要對烏岷說。
“他?”務相故意冷笑了一下,“他是巴不得和封丹國人搞好關系的,我哪裏敢告訴他?”
“不錯,那個外族女人生的承鈞是個膽小鬼,當日如果他不阻攔大夥,我又怎麽會被關到這個鬼地方來!”烏岷越說越是生氣,砰地把水罐一腳遠遠踢碎,“一想到這種人要做巴族的首領,我心裏就是不服!務相,都怪你當時不聽我話,偏要擁立他做首領繼承人!”
務相由着烏岷在一旁罵罵咧咧,懶得分辯。如果能讓封丹國人誤以為承鈞是一個怯懦無用之人,正好方便巴人驟然起事,割據城池。于是務相只是靠牆休息着,不再浪費力氣和烏岷唠叨。
由于中箭後又與追兵對抗了一陣,務相小腿上的傷口迅速惡化,後來竟讓他無法站立,眼睜睜地被丹城守軍活捉。不過不論守軍怎樣折磨,務相都沒有吐露一絲一毫承鈞的信息,使得他們無奈之中只好把他暫時扔進了監獄裏。此刻務相躺在腐朽的草堆上,看着僅有一尺見方的天窗中光線越來越暗,只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重,神志也越發不清楚起來。
“務相,你怎麽了?務相……”耳邊似乎是烏岷在大聲喚着自己,不過務相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