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眼中人
“瑤影姑娘,今天你就住在這裏吧。”承鈞将瑤影領到了自己家中,有些歉意地道,“寒舍簡陋,還望多包涵。”
“簡陋嗎?我覺得已經有很多東西了呢。”瑤影好奇地觀察着屋內的一切。而務相則靜靜地靠在一邊牆上,随手拿起一卷羊皮打開看,上面繪畫的星座方位讓他眼花缭亂,何況耳邊還不時傳來承鈞與瑤影的對話聲。
“你看過這麽多書啊?”瑤影驚訝地贊嘆着。承鈞屋子裏确實堆着許多羊皮卷和竹簡,數量之多幾乎能比得上大長老那裏的收藏。
“這些是我母親帶來的。”承鈞淡淡一笑,“她從遙遠的青丘國來,随身的物品只剩下了這些無法變賣的書籍。”
“你母親一定很美麗吧?”瑤影自然而然地道,“我真想見見她。”
“她去世了。”承鈞垂下眼,“巴人的日子太清苦,平均壽命都不長。”
“對不起……”瑤影有些無措,只好伸手摸了摸桌子上一枚竹片,“這是什麽?”
“這是口弦。”承鈞拿起口弦放入唇中,頓時吹出幾個輕快的音節。
“啊,好有趣,我也想試試。”瑤影伸手便想從承鈞口中取出那個神奇的小竹片來,“承鈞真是好厲害,什麽都會。”
“這個不能給……”承鈞一時有些尴尬,心中卻也明白瑤影甚是不谙世事,忙将口弦握在掌心藏到身後去,“明天我重新做一個給你。”
“為什麽?”瑤影愣了愣神,忽然醒悟一般笑道,“是別人送你的吧。”
“不是的。”承鈞難得有些臉紅,“我是怕我吹過的你會嫌髒。”眼看瑤影立時就要反駁,承鈞連忙拉了務相退出門去,“你今夜睡在這裏吧,我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好啊。”瑤影轉了個身,再次四處張望着新奇的房間,自言自語道,“這就是常常聽人說起的‘家’嗎?可是‘家’到底是什麽意思?”
“‘家’字嘛,就是房頂下面一頭豬。”務相先前在一旁看他二人談得火熱,心中便似憋了一陣潮水,現在終于找到個機會開閘放了出去,不由在門外大聲答道。
“好啊,你居然罵瑤影姑娘!”承鈞笑着往務相背上擂了一拳。
務相暗叫不好,原本想着這是承鈞的家,便開他一個玩笑,不料卻弄巧成拙。剛遮掩般笑了兩句,務相立時覺得連這笑聲聽起來也傻得可以,便讪讪地不再出聲。
第二天一早,務相正在自己屋子前舂米,老遠便看見慶宜帶着一大群面露好奇之色的巴人老少,熙熙攘攘地往承鈞的住處而去。
“慶宜,你要幹什麽?”三步兩步跨到慶宜面前,務相有些惱怒地問道。
眼見務相有責怪的意思,慶宜吐了吐舌頭,無奈地聳了聳肩:“務相哥,不要怪我多嘴,是他們聽說瑤影姐姐從巫山來,非要我領着去看看。”
“是啊,務相,我們都想聽那位姑娘說說巫山的情形呢。”一個老人站在慶宜身後,眼眶因為激動過度而有些發紅,“從來都說巫山是我們的故鄉,可是故鄉是什麽樣子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那好,我去跟承鈞說請瑤影姑娘來見見大家。”務相不忍拂逆衆位族人的心願,随即吩咐慶宜将衆人安置到議事大廳前的廣場等待,自己獨自朝承鈞的住處而去。
瑤影此刻正坐在木屋的欄杆外梳頭,那一襲漆黑柔順的長發傾瀉而下,讓務相如同被瀑布沖擊一般愣了愣神。
“務相?”瑤影擡起眼睛,笑着跟他打招呼,“承鈞一大早砍柴去了,說是很快就回來。”
務相回過神,連忙跟瑤影說明了來意。
誰知瑤影一聽,吓得連連擺手:“我雖然是從巫山來,卻對那裏一點了解也沒有,什麽也說不出來啊。”
“沒關系,說說那裏的山水那裏的土地,必定與這裏是不同的。”務相鼓勵道,“其實就算是一樣,在巴人心目中,故土永遠會比這不屬于我們的地方美上百倍。”
眼見瑤影點了點頭,承鈞卻擔着木柴走了過來,務相見狀忙道:“承鈞你待會帶瑤影姑娘去廣場,我先走了。”說完,也不顧承鈞挽留,快步便離開了承鈞家。
回家抱了一壇酒,務相估摸着承鈞和瑤影已經到了,方才折到廣場去。說是廣場,不過是議事大廳前一片較為平整的沙地罷了,與丹城中用雕塑和花草裝飾的廣場判若雲泥,不過每年的擲劍大會都在這裏舉行,人頭湧動倒也十分熱鬧。
才走到廣場外沿,務相老遠便看見等待的族人們個個面露喜色,擁擠着将承鈞和瑤影迎到人圈中坐下,七嘴八舌地向他們打着招呼。族人們雖然衣衫敝舊,眼中卻都被深切的喜悅點燃了光亮,竟然與平日所見的疲憊黯淡大不相同。務相本來想湊近,卻被人群推擠到外沿,幹脆掉頭遠遠走開,抱着小小的酒壇坐在樹下,遠遠地觀望着興奮的人群。
心底有一絲淡淡的落寞,務相搖搖頭灌下一口酒将它溶化。
“昨天做工的錢繳了庫,怎麽還有錢買酒?”一個聲音忽然笑着在他身邊響起。務相放下酒壇,正看見承鈞不知何時離開了人群,坐在自己身邊。
“這是前年我自己釀的,原本想留着娶親的時候再挖出來。”務相坦白地說着這些話,知道承鈞并不會笑話自己。“不過今天想來,以巫山的見聞下酒,似乎更是一大快事。”務相将酒壇湊到唇邊又喝了一口,順手遞給承鈞。
承鈞含笑飲了一口,不再開口。兩個人與衆多族人一起保持了肅穆,專心聽瑤影講道:“巫山的山,比這裏險峻百倍,一峰一谷都如同上天用巨斧劈出;而那一道江水,也比這裏寬闊百倍,綠得仿佛如同融化的翡翠。我從那裏起飛,一路上看見成群的羚羊在山間奔跑,就像地上的白雲;密密麻麻的楠木,則覆蓋了每一寸山脊,林間甚至可以看見火紅的鸾鳥在穿梭……”
“‘鸾鳥自歌,鳳鳥自舞’,值得再喝一口。”務相自言自語了一句,張口又灌了一大口酒。
承鈞見他面色已然被酒燒得通紅,一把将酒壇搶了過來,低聲道:“別喝了,還有正事。”說着,拽着務相遠遠走開,反手将酒壇抛了出去。
“正事?我們的正事就是回歸故土,不要再留在這個鄙視我們的地方!”心情被劣酒燒得激憤,務相定定地盯着承鈞,“象牛馬一樣做一整天苦工,只換得五個銅子,還不夠買兩斤米!”
“你說得不錯,不過眼下我們不僅儲備不足,封丹國也必定不願放我們回巫山建立一個勢必與他們抗衡的新國家。”承鈞打量了務相一會,發現那幾口酒并沒有燒掉他的清醒,便接着說下去,“燃眉之急是阻止須岩的行動。我想明天淩晨動手,你看如何?”
“好。再晚恐怕他就會說服封丹國君臣了。”務相用力點了點頭,“反正路線計劃我們都商量好了,什麽時候動手都可以。”
“那就好。”承鈞點了點頭,“我估摸了一下,恐怕只有我們兩個的劍術可以保證萬無一失,其他人就不用驚動了,人多反而容易出事。”
“說得對。”務相發覺自己對承鈞的話點頭已經是一種習慣,“人多了不好,所以我想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不行!”承鈞震驚地看着他,懷疑務相是不是有些喝多了,“你怎麽突然說這種話?”
“這個念頭,我琢磨很久了。”務相的眼睛中一片清明,“我們兩個是不同的。我是薪,适合瞬間的燃燒,而你是釜,經得起慢火的煎熬,我們何必一定要做同樣的事呢?你的擔子,比我重得多,所以更要保護自己。”
“務相!”承鈞想要打斷他,然而務相卻趁着酒勁一股腦地說下去:“你是未來的廪君,我願意竭盡所有來助你,包括我的生命。萬一我這次有什麽意外,你就幫我奉養我母親好了,我放心的。”
承鈞靜靜地看着務相,終于等他說完了,才慢慢吐出兩個字來:“不行。”
“承鈞,你冷靜些……”務相腦子裏開始拼命搜刮可以說服承鈞的理由。
“我很冷靜。”這回輪到承鈞打斷了他的話,“按照我們的計劃,至少需要一個人引開衛兵,一個人對須岩下手。所以,我必須去。”
“那我帶慶宜去好了,那小子也很可靠。”務相趕緊道,“你要做未來的首領,要做廪君,不該親身涉險。”
見務相猶自力争,承鈞難得地沉下臉來:“既然你擁戴我做未來的首領,你就應該聽從我的命令。”
務相一愣,剛要說什麽,卻聽慶宜的聲音高聲叫道:“瑤影姐姐,既然巫山這麽好,你給我們領路回故鄉去吧!”
“是啊,我們要回去,再不要在這裏受封丹國人的欺負!”
“回歸巫山,重建巫鹹國!”
“走,現在就去禀告大長老!”
慶宜的話如同在空曠的山谷中引起了層層疊疊的回聲,方才還在安靜地聽瑤影講述的巴人們紛紛叫嚷起來。幾輩人流離失所寄人籬下的慘痛記憶如同染墨的天空,而在這原本一望無際的晦暗中,突然翻湧起一幅美好的畫卷——肥沃的土地、豐富的鹽泉和自由的生活,每個人都被這天堂般的景像激動了。他們站起來,按捺不住地四散去傳播這故鄉的福音,有些人則成群結隊地向大長老的院落湧去。
務相和承鈞在一旁看着,相視點了點頭:哪怕就為了擁有一個美好的理想,他們也不能聽任封丹國将這群貧窮卻依然熱愛自由的族人變成奴隸。
“你們……真的要去刺殺須岩嗎?”瑤影忽然走了過來。她的語氣依然怯生生的,卻含着明顯的置疑。
“你說什麽我們不明白。”務相立時警覺地回答。
“我聽見了你們的話。”瑤影有些忸怩地垂下了眼,“我不是故意的,然而神賜給了我一些超越凡人的能力。可我沒有想到,你們居然會采取這種最野蠻的報複方式……”
“刺殺确實是一種野蠻的手段。” 承鈞坦誠地道,“我也想采用別的方式,可是現在封丹國內所有的鹽泉幾乎已經勘查完了,我們在他們眼中失去了價值,也就失去了與封丹國朝廷平等談判的條件。在找到離開這裏的機會以前,我們只能先解燃眉之急。”
“可是你們知不知道,能獲得生命有多麽艱難?”瑤影的神情,忽然有些激動。
“這是他自找的!”務相用比承鈞的解釋更加直白的話語道,“如果讓須岩那個家夥的建議得逞,便是把我們巴人逼到絕路了!巴人不願做神界的奴隸,難道還要更加低賤地去做封丹國人的奴隸嗎?”
“這麽說,你們是一定要去了?”瑤影望了望天空,仿佛在禀告着什麽,務相驚訝地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種任性的調皮的神色。然後瑤影忽然毫無征兆地笑道:“我已經盡力阻止過你們了,既然沒有絲毫作用,那麽就讓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不行!”務相和承鈞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我會一點點法術,就算不能幫你們,也決不會拖累你們。”瑤影說着,忽然撲簌着身後幾乎透明的翅膀飛了起來,輕盈地在半空中繞了個圈子,向目瞪口呆的兩個青年笑道,“至少可以幫你們中的一人飛越城牆。誰來試試?”
“不用了。”務相和承鈞又幾乎同時開口,各自往後退了一步。
“還是不相信我啊?”瑤影降落在地上,有些委屈地道。
“我們相信你。”承鈞道,“那你今天晚上和我們一起去吧。”
“她不能去……”務相心知行刺一事十分兇險,着急地向承鈞望去。
“瞧不起我?”瑤影沖着務相哼了一聲,“連承鈞都說我可以去了,你多嘴什麽?”
務相驀地啞了口,是,連承鈞都同意了,自己又何必多嘴?眼見承鈞已招呼自己和瑤影再度研究一下晚間的計劃,務相搖了搖頭想甩掉頭腦中羞惱的念頭,卻驀地發現自己的雙手顫抖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