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泉中鹽
“承鈞,我覺得那個長翅膀的姑娘很像一個人。”穿越丹城的街道走向後城鹽場的路途中,務相終于忍不住說出來。
“我也覺得有些面熟。”承鈞回答,“可惜一時想不起來。”
“是啊。”務相有些失望地應了一聲,一邊走一邊繼續觀察周圍的街道和建築。其實丹城他來過無數次,甚至曾經冒險四處游走,混在丹城人的隊伍中前去瞻仰山頂金壁輝煌的神廟。不得不承認,封丹國人出于對神的虔誠,将神廟中各個大殿都建造得獨具匠心,特別是各位神人的雕像更是精美絕倫。
神廟。這個念頭讓務相驀地擡起了頭,舉手擋住頭頂的陽光,再次向丹城最高處望去,可惜在這個地點除了神廟點綴着金鈴的飛檐,他看不到更多的東西。
“對,我想起來了。”承鈞忽然有些興奮地道,“那個姑娘,長得就像神廟裏的雕像,西配殿裏的。”
“不錯。”務相此刻也記起來,丹城神廟的正殿裏供奉的是南方天帝炎帝,而西配殿裏則塑着炎帝四個女兒的雕像,那個城牆下的女子,仿佛就是從神廟裏走出來,只是多了一雙翅膀而已,怪不得他會覺得似曾相識。
“可是神界不是很少涉足人間的事了麽?神界和巴人甚至還是數百年的宿敵。”務相的眉頭開始皺起來,難道神界真的要親自介入封丹國人與巴人的恩怨之中嗎?否則為何偏偏在巴人暗中積蓄力量準備割據一方的時候派來了他們的使者?
“我倒是覺得她沒有惡意,她對我們的笑容是真心的。”承鈞沒有多解釋什麽,但務相知道他心裏已經有了判斷。這種對自己判斷的自信是承鈞成為領袖的另一種魅力所在,也讓務相無從反駁。
到達鹽場的時候,務相首先看到的是一排丹城士兵鮮亮的盔甲和長戈。而整個鹽場,則被兩人高的木栅欄圍住,防止閑雜人等進出,也防止工人挾鹽私出。這裏并不是封丹國唯一的鹽場,不過也已需要上千人同時勞動。
不同于海邊民族泡制的曬鹽,封丹國出産的是泉鹽。奶白色的岩石夾雜着紅色礦物的雜質,構成了鹽場邊天然的高山屏障,而一道鹽泉正從山麓的裂縫中噴出,汩汩沿着石縫流下,被石塊砌成的溝渠引到一個大型的人工水池中。然後無數的勞工會用木桶挑起池中的鹵水,注滿鹽場另一端一排排望不到邊際的瓦缸,再用火将缸中的水煮幹,刮出缸底沉澱的鹽晶,經去除雜質後裝袋運走。簡單的制鹽工序,所倚重的,就是寶貴的鹽泉和卑賤的勞工。
“你看,那個姑娘居然跟來了。”務相将木桶中的鹵水灌入巨大的瓦缸中,笑着向正躬身在瓦缸邊刮取鹽晶的承鈞打趣道,“她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別胡說。”承鈞頭也不擡地幹着活,以免引起監工的注意。
“我可是有根據的。”務相假裝低頭整理木桶的挂鈎,低聲笑着向承鈞道,“我上次聽慶宜說,十個姑娘找他問話,十一個倒是問你的名字。”
“聽他胡扯,十個裏哪來十一個?”
“因為還有一個不放心,來問了兩遍啊。”務相擔起空桶,笑嘻嘻地走開了。不過走了一陣,他便偷偷回頭,正看見承鈞擡起頭望向遠處的木栅欄,而那個背生雙翅的女子,正向着承鈞微笑。
一整天,那個女子都坐在木栅欄外,觀察着承鈞和務相幹活,自始至終地微笑着。奇怪的是,看守鹽場的士兵竟似乎無法看見她,否則光憑她與神廟雕像的驚人相似就可以引發一陣騷動了。
盡管務相告訴自己那女子看的都是承鈞,卻仍然因為偶爾對上她的目光而牽扯出嘴角的笑容,以至于一整天下來,他面部的肌肉都有些僵硬,卻不敢說出來。
鹽場裏吃飯的時間很短,飯菜也依舊是幾片苦澀的山苣菜葉子和一碗摻和了糠殼麸皮的糙米飯。好在累得狠了,倒也不太覺得出餓來。一直等到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再也無法繼續開工,勞作了整整一天的巴人勞工才放下了手中的活,陸續走出鹽場,靜悄悄地穿過丹城安靜的街道,在城門處重新列隊站好。
“她跟着我們。”務相轉頭望進黑漆漆的街道,忍不住打趣承鈞道,“或許她有話想對你說。”
“是對我們說。”承鈞糾正道。
“可她今天一直在看你。”務相堅持。
“如果她沒有看你,你今天擔的水怎麽比平時多?”難得地,承鈞露出了一絲戲谑的笑容。
說笑間,已輪到他們兩人的號碼。從鹽場小吏的手中接過一天的工錢,務相才發現自己已經疲倦得有些麻木了。攥着手裏的五個銅子,務相和承鈞走出了丹城,一眼正看見那個女子向他們走過來,欲言又止。
再也無法忍受她那種期期艾艾的表情,務相驀地插到了那個女子面前,将承鈞擋在身後笑道:“姑娘今天看了承鈞一整天了,有什麽話不好意思對他說,我幫你轉達好了。”
“我是有話對他說,不過不用你轉達。”女子眼看務相聞言笑着對承鈞皺了皺鼻子,越發有些窘迫起來,連忙更正道,“當然,你也可以一起聽。”
“我可沒興趣。”務相望了望身後的承鈞,露出一副“麻煩來了”的幸災樂禍表情,閃身就走。
“別走啊。”那女子一急,伸手便抓住了務相的胳膊。
“抓錯人啦。”務相停下來,朝承鈞的方向歪了歪嘴角,“不用不好意思,承鈞早就習慣姑娘搭讪了。是不是,承鈞?”
“務相,別走。”承鈞看女子讪讪地放了務相的胳膊,解圍一般地說道,“我想這位姑娘可能真有什麽事。”
“好啊,那我們邊走邊說吧。”務相誇張地打了個呵欠,離他們遠了一點,“累了一天,真想倒在地上就睡。”
“我向其他巴人問過你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瑤影。”一邊跟上務相和承鈞的步伐,那女子一邊道,“我想問一個問題,可以嗎?”
“問吧。”承鈞爽朗地回答。
“你們……為什麽不肯信奉神呢?”
“為什麽不肯信奉神?”承鈞重複了一句,有些驚異地擡起眼,正對上務相同樣迷茫的神色。猶豫了一下,承鈞簡略地道:“我們巴人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的。”
瑤影有些失望,卻依然試圖勸說:“我從巫山來,今天是第一天來到這裏,也看到了封丹國人和你們巴人之間的區別。不知你有沒有想過,封丹國人之所以富庶,巴人之所以貧困,就是因為封丹國人虔心拜神,因此神才賜予了他們寶貴的資源呢?”
“當然不是……”瑤影話音才落,務相當即反駁道。
“務相。”承鈞止住了務相即将出口的辯解,細細地打量着瑤影,“姑娘難道就是從神界來的麽?”
“不是。”瑤影仿佛想起了什麽,卻沒有跟面前的兩個青年詳細解釋,“我只是受過神界的恩惠而已,因此希望你們也能沐浴神的恩惠。”
神的恩惠?務相心裏咯噔一下,卻聽見承鈞和氣地對瑤影說:“既然這樣,我領你去見我們的大長老,他知道很多事情。”
巴人聚居的村落位于丹城外一處荒涼的山谷中,幸好離大道還不是太遠。所有的木屋都用煙熏成黑色,單薄地聚集在一起,偶爾有幾座用泥灰抹成紅色。
村中唯一有些氣勢的建築,是用紅泥抹牆修築的一座兩進房屋,帶着籬笆圈成的院落,這就是巴人大長老居住的地方。
“大長老是我們這一支巴人的首領。”承鈞沒有向瑤影解釋太多,只是很有禮貌地叩響了院子的柴扉,顫動了柴扉上盤旋的幾朵凋謝的牽牛花。
“這麽晚了,誰來打擾我睡覺?”慶宜一邊披着衣服,一邊抱怨着走出來,“承鈞哥,務相哥,你們就是存心不讓人省點燈油!”
“不是我們要來,我們只是帶路的。”務相笑罵了一句,“還不快開門,小心後悔。”
“又吹什麽牛呢。”慶宜一邊答着話,一邊打開了柴扉,待見到站在承鈞身邊的瑤影時,不由呆了一呆。
“我沒說錯吧,這樣的美女是不是整個丹城都少見?”務相有意識地遠離了承鈞和瑤影,說笑着搶先走進院去,心中懊惱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怎麽有些變了調,口氣也過于輕佻,唯願別人都沒有聽出來。
慶宜此刻方才笑出聲來,卻是對着瑤影擠了擠眼睛:“姐姐你真厲害,承鈞哥可是難得和姑娘親近的。”
“你們怎麽會認識?”務相轉回頭,忍不住插話,話一出口卻又懊悔不疊——你小子多什麽嘴?
“當然,就是我把你們的名字告訴她的啊。”慶宜笑着向瑤影道,“姐姐來得及時,我們承鈞哥不僅以後是巴人的首領,而且至今還沒有定親呢。”看慶宜和瑤影的熟撚勁兒,想必之前早已向這個帶着些稚拙的美麗姐姐透露了不少承鈞的底細。
“瞎說什麽?”眼看瑤影羞澀得說不出話來,承鈞擡手在慶宜腦袋上拍了一下,終于提到正事,“大長老還沒有休息吧?”
“沒有,爺爺現在每天都很晚才睡。”慶宜答應着,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請進。”慶宜禮貌地讓在一旁,請瑤影當先進屋,瑤影卻有些怯生生地看了看承鈞,正見夜色中承鈞的眼睛亮如星辰,含着友善的笑意。于是瑤影稍微緩和了一下緊張,面上也露出放松的笑容來。
“那我先進去了。”務相站在一旁,眼見他們眉目傳情,不知怎麽的便唐突地說出這句話來,幾步越過瑤影和承鈞跨進了房內。心裏似乎有一絲空隙,不過他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深怕自己放任的念頭将如同鐵鍬一般将那心底的空隙越掏越大。
借着燈臺上微弱的火光,衆人看見須發皆白的大長老正伏在桌案上,注視着眼前的水盤,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外面的動靜。似乎有隐隐的光華在水盤中閃動,那是蘊含未來預言的水波,它神秘的圖示只有巴人的首領才能把握。
一點亮光如同流星一般反射在老人的眼眸中,他猛地擡起頭來。
“見過大長老。”衆人見老人已從沉思中醒來,連忙躬身施禮。
“坐吧。”大長老點點頭,指了指身邊地上鋪着的草席。瑤影也想跟着其他人坐下,大長老卻對她招呼道:“姑娘請過來。”
站在桌案前,瑤影略顯緊張,而大長老則再次低頭望了一眼水盤,随即擡起了他在燈火中微微閃動的眼睛。
“水盤裏的卦象說,一個外來的人将會指引巴人的歸宿。”大長老打量着瑤影,“請問姑娘來自何方?”
“巫山。”
原本微合的眼睑驀地睜大了,大長老怔怔地看着瑤影,目光随即飄向了窗外:“巫山——這果然便是天意麽?”
或許是屋內的靜默讓瑤影更加緊張,她低着頭道:“我奉了神的意旨來到這裏,希望巴人能夠改奉神靈。也許,這才是意味着巴人的歸宿吧。”
“看來姑娘對巴人的歷史還沒有了解。”大長老再次審視了瑤影一會,擡了擡手臂,“請坐下。你們在座的年輕人恐怕對巴人的過去知道得也不完整,我今天就給你們說一說。”
“好。”務相當即響應,“就是要讓那些神界的順民知道,為什麽我們巴人要背井離鄉,來到這裏受封丹人的壓制。”
承鈞看了務相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斷大長老的話。
務相點了點頭,沉默下去。瑤影是越緊張越說不出話來,務相卻是越緊張廢話越多,或許做慣了承鈞的随從,現在的務相與昔日的孩童領袖早已判若兩人。
務相心中正混亂間,大長老的聲音已緩緩響起:
“千年以前,我們巴人就在巫山深處建立了自己的國度,名叫巫鹹國。光憑國名,你們就可以猜到國人都以漁鹽為生,而煮鹽業更是為巴人創造了巨大的財富。一時間,巫鹹國稱霸南方,居民富庶,至今我還記得有兩句話形容當時的盛世繁華——‘鸾鳥自歌,鳳鳥自舞’,真是一片樂土啊。”說到這裏,大長老刻滿歲月滄桑的臉上,難得地閃動起向往的光芒。
“所以才引起了神界的妒忌。”這回是大長老的孫子慶宜突兀地插了一句話,而務相和承鈞雖然沒有大長老的那種感嘆,沉甸甸的歷史依然讓他們神色凝重。
“巴人向來敬奉的,是死去祖先的魂靈和萬物的精靈,也就是別人所說的‘鬼’和‘妖’。從第一代廪君建國開始,歷代廪君的靈位都被供奉在巫鹹國的祭殿之中,而他們的魂靈,則流連在巫鹹國的土地上,保佑巴人世代繁榮。因此從一開始,巫鹹國就不是神界的勢力範圍。”
接過慶宜端上來的水碗,大長老潤了潤嗓子,繼續說下去:“不想後來神界炎黃二帝交戰,炎帝戰敗,無奈遷往南方,靠收服南方諸族建立自己的權威,而巫鹹國國富民強,自然首當其沖。
“炎帝派了一名叫做孟塗的天神,帶領了神界的兵将前來接管巫鹹國的權力,而巴人則在當時在位的廪君帶領下,奮起抵抗。無奈佑護巴人的祖先魂靈無法抵禦神界的法術,遭到重創之後只得隐遁深山,因此身為凡人的廪君夜峰雖然英勇無匹,卻仍然沒能抵抗住神界的進攻,力戰身死,魂靈化為了窮奇,我們巴人也從此流離失所,淪為無家可歸的游民。”
“窮奇是什麽?”想必是聯想到白天在丹城城門口看到的榜文,瑤影忍不住問道。
“窮奇在我們巴人的傳說中,是長着雙翼的白虎,據說披上窮奇之皮的人能獲得無雙的勇力。”大長老忽然笑了笑,“不過在外族的傳說中,窮奇乃是吃人的惡獸,甚至連從頭吃起還是從腳吃起都有不同的說法。”
“連你們也沒有窮奇之皮嗎?”瑤影好奇地追問了一句。
“如果我們有,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大長老沒有見怪的意思,接着說下去,“自從失國之後,巴人再也沒有立過廪君,而是在幾個長老的帶領下,向東遷徙,離開了巫山,時日久了,便分成幾支各自謀生,我們便是其中的一支。如此流浪了百年,因為一直受到神界子民的歧視和驅逐,總是無法定居下來,直到來到了丹城附近。
“封丹國人也是神界的信徒,一開始也不準許巴人在他們國內停留。幸虧巴人自巫鹹國帶來的勘鹽技術尚未失傳,因此當時的長老便與封丹國君訂下契約——巴人為封丹國人找出鹽泉,而封丹國準許巴人居留并前往鹽場工作。因此我們才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地,距今也過百年了。”講到這裏,大長老低頭望了一眼面前的水盤,又意味深長地盯着瑤影道,“姑娘也看到了巴人在封丹國處境惡劣,不過我們寄人籬下,缺乏改變命運的機會。如今水盤顯示你将昭示我們未來的方向,而你又來自巫山,豈不是暗示我們還是應該回歸故國嗎?”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瑤影老老實實地回答,“神給我的任務,是說服你們皈依神界。”
大長老嘆息了一聲,蒼老的臉上浮現出落寞的神情:“數百年來,巴人一直未能向神界低頭,實際上是等待那些隐遁修息的祖先之魂前來救贖,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征兆。莫非這場漫長的對峙,真要以巴人的屈服而告終嗎?我老了,很多事情不想再改變,這個事情還是等到下一輩的首領來決定吧。”說到這裏,大長老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一直靜靜坐着的承鈞,務相和慶宜的目光也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
“多謝大長老信任。”承鈞站起來,躬身施禮,“夜已深,我們就不打擾大長老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