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中城
在承鈞被确立為首領繼承人後的幾年裏,巴人在封丹國的處境已經越來越艱難。現任封丹國君虔誠敬神,在丹城山頂重修炎帝神廟,卻幾次發生崩塌事故,于是民間便有傳言是神界對巴人的居留心懷不滿,而丹城對巴人的出入盤查也越發嚴厲起來。
于是巴人們都暗中議論,這封丹國,遲早是呆不得的了。
早在一年前,承鈞力主實行了庫繳制度,讓巴人将全部收入交給公庫,統一分配錢糧,為的是積蓄物力,好為越來越緊迫的遷徙做準備。當然,這個制度引起了很大的争議,即時作為長老會之首的大長老都同意了,還是有不少人持反對意見。
“遷徙就遷徙,為什麽一定要把每家那點可憐的收成都交上來?”有人質問道。
“正因為巴人整體窮困,才必須靠定額制度保證族中公庫的儲備,使全族人都有能力應付即将到來的遷徙或戰鬥。”承鈞鄭重地承諾,“至少,我保證一年之內讓族內每個男子都能配上一柄精鐵的飛劍。”
“那誰知道你對公庫錢糧的用度是否公平?”
“任何用度都由大長老批準,并張榜公布,任何人都可以提出異議或者要求查庫。”
“承鈞,這是你老娘青丘國的制度吧?如果有效的話,怎麽青丘國最後還是滅亡了呢?”一向對承鈞最為不滿的烏岷終于使出了殺手锏。
提到死去的母親讓承鈞的眼神一黯,然而他還是耐心地解釋下去:“庫繳制度只是非常時期的應急措施,等到巴人重新安居下來後立時就會取消。至于青丘國的問題,據我所知他們的滅亡并非因為庫繳制度,烏岷叔叔。”
……
務相記得類似的問答持續了一夜,承鈞終于靠他的堅韌和理性說服了族人。第二天一早當所有的人困倦得倒頭就睡時,承鈞卻又啓程到丹城的鹽場中做工去了。晚上他回來的時候,頂着兩個烏黑的眼圈,第一個将做工的工錢全部交到了公庫之中。
務相不得不佩服承鈞旺盛的精力和體力。除了做工,承鈞每天都要到大長老那裏去參加族內二十名議事長老組成的族務會議,而務相,則只夠資格每十天列席一次,這還是承鈞專門向議事長老們為他申請的權利。
“有件事需向各位長老告知,今天我和務相在城內做工,探聽到封丹國的參政須岩向他們的國君上奏,希望頒布一道法令,将犯錯的巴人罪加一等,以回應神界的示警。”議事廳內,承鈞坐在大長老下手禀告。
“有這等事?”大長老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個須岩一直把巴人視為不祥,前幾年就上奏想把我們驅逐出境,幸虧被國君顧慮契約壓了下來,如今他蓄勢幾載,又改變了策略,看來是有八九分的把握了。”
“我們現在能夠仰仗的,只有百年前封丹國君與我們巴人簽訂的契約。”承鈞分析道,“可是如今僅憑這一紙空文般的契約,已經無力保護我們。”
務相坐在承鈞下手,靜靜地聽着他們的對話。每次承鈞總能說出務相心中的意見,而且表達得更加完整精确,因此不到必要之時,務相不會在會議上開口。
“無論怎樣,我還是要去面見封丹國君,與他據理力争。”大長老的臉上忽現出一縷悲憤之色,“唉,失去了土地的民族注定要受到欺辱。可是如今可以讓我們發出聲音的大門已經越關越窄了。”
見承鈞不再開口,微垂着眼睑似乎正在思索,務相明白已經到了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便在一旁适時地補充道:“這個須岩最是可惡,聽說這些天他正在四處聯絡官員,想要勸服封丹國君同意他們的奏本呢。若是沒有他,局勢便不會如此緊迫。”務相知道自己的語調有些激越,不過有時候,一些話由自己來說更加适合,這是承鈞和務相之間獨有的默契。
“那幹脆把他殺掉好了。”突兀地,屋內忽然響起這句話,正應和了務相的意圖。轉頭一看,務相發現說這話的正是專司簿記的慶宜。不過看其他人的神色,顯然這個念頭一直是每個人心中設想卻沒有說出口的。
“承鈞,這件事你看着辦吧。”大長老看着承鈞,嘴角有一絲信任的笑意,“任何談判,都需要一定的實力做後盾。”說着,他站起來揭開神龛上的幕布,現出一把金光燦然的飛劍,“這是歷代廪君的武器,遲早有一天它也會傳到你的手上。可是只有真正的廪君才能複活劍中沉睡的精靈,我希望你能做到。”
“承鈞不敢辜負。”承鈞說着,鄭重地向那把聖劍拜了下去,“我們此刻的積蓄尚不足遷徙遠方,所以請祖先保佑我們能在這塊土地上平安地多生活一段時間。”
丹城是九州八荒上一等一的大都市,她的富庶和壯觀讓一切外來人等嘆為觀止。大街上高高伫立的幾處官賣商號招牌,昭示着這個建造在山上的城市、甚至整個國家,乃是靠着與各國商人的貿易而聚斂起大量的財富。街道上時常有穿着各式服色的外國商人,用馬車拉來衆多異域的珍寶,或沿着城外的清江船載來大宗的貨物,送進丹城商號高大的門樓。
在那些千裏迢迢前來貿易的商人看來,利纓國出産的兵器,大踵國出産的绫羅,紅毛國出産的九尾狐,黑齒國出産的香稻……都可以運到這裏,交換九州八荒中質量最為上乘的丹砂和食鹽。為了防止這得天獨厚的寶藏為私人所侵吞,封丹國君下令将丹砂和食鹽的開采權歸為國有,由禦前長老會下轄的工部負責組織開采和貿易。
開采和運送丹砂食鹽都是極為耗費人力的工作,于是那些居住在城外荒山中,生活貧困的異族巴人就成了鹽場和砂場中勞動力的主要來源。再加上在封丹國人眼中,巴人都是不敬神卻信奉妖鬼的異端,當初的封丹國君完全是出于憐憫才同意給他們一席安身之地,所以派給他們最勞苦的工作卻壓低他們的工錢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這種歧視的做法,讓務相從小就心懷憤怒。若不是承鈞主張韬光養晦積蓄糧食和武器,以準備未來大規模的遷徙和割據,務相說不定早已煽動巴人們奮起抵抗了。
盡管這些年來巴人一直表現得甚為平靜,封丹國人還是對這些“異端”心懷戒備。他們很小心地限制巴人出入丹城的數量,不僅每個進城做工的巴人都要戴上編號在冊的木牌才可進城,巴人做工的鹽場和砂場還有專門的士兵看守。
這一天清晨,務相和承鈞便混雜在巴人勞工隊伍中,站在丹城高大堅固的城門外等待進城。數百人的隊伍列隊站在空地上,竟然靜悄悄地連一點聲息也沒有,顯然已是習慣了這種例行的等待。
和其他人一樣,務相和承鈞都穿着破舊的粗布衣服,用布條将頭發束在腦後,與丹城守軍鮮明整齊的號衣相差甚遠。而且每個巴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個小小的木牌,上面編着號碼,作為登記入城和發放工錢的憑據。
過了一會,一個丹城的軍官帶着一小隊士兵,開始逐一對等待進城的巴人勞工進行檢查。
趁着等待檢查的工夫,務相開始仔細地觀察起城牆的構造和守衛的安排,然而很快他便注意到貼在牆根的一張告示。告示的內容居然是封丹國國君重金招募勇士,前往雪魇谷獵取怪獸“窮奇”的毛皮,揚言可以赦免應征勇士的一切罪孽,還賜予金銀若幹。
“這不是讓人去送死麽?”務相知道雪魇谷是有去無回的死地,不由輕輕地向身邊的承鈞嘀咕了一句。
“你看那個女子。”承鈞忽然答非所問地道。
務相這才注意到城牆下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女子,正向着他們站立的方向望過來。待到看清她的臉,務相不由心中如被重錘一擊,頃刻間急速地顫抖起來——這個美麗卻帶着一種不知所措的稚拙的身影,竟仿佛在哪裏見過。更奇特的是,這個女子的身後,長着一對透明的翅膀。
“她是哪裏來的?”務相只覺得口中有些發幹,一時想不出什麽國家的人會長有這樣透明的翅膀。他唯一知道的火翼國人所長的都是如同飛鳥一樣的覆羽肉翅,而眼前的這副翅膀與火翼國人的截然不同,仿佛風一吹便會破掉,也不知能不能支持人飛起來。
“我也不知道。”承鈞剛回答到這裏,他們的對話便被丹城士兵喝止。于是兩人都不再言語,承鈞開始再一次确認早已拟定的刺殺路線,務相的眼光雖然也落在城牆垛口附近的士兵身上,心中卻在不斷回想——自己究竟在哪裏見過那個女子?
“臉色這麽黃,是不是得了瘟疫?”一個士兵猛地将一旁的慶宜拉出了隊伍,一把扯下了他頸中的木牌。
“官爺,我沒病,我能幹活的!”慶宜不舍地看着士兵手中的木牌,聲音激動得有些哽咽起來,“求你讓我進去吧,我家裏人還指望着這點工錢呢。”倒楣的慶宜,就是因為一臉病容的原因,至今都沒有進過丹城,也無法象別人一樣靠做工賺錢。
“肮髒的巴人,你們休想把瘟疫傳到城裏!再吵鬧把你直接送到化人場去!”那個士兵往地上啐了一口,根本不理會慶宜的哀求,将他推到了空場邊緣。鹽場需要的勞工再多,也多不過想找活做的巴人,因此丹城人只會挑選巴人中最強壯的勞力,工錢卻比雇傭牲口更加便宜。
務相和承鈞對視了一眼,默默地舉起雙臂,任由面前的丹城士兵仔細搜查。還好,沒有什麽問題。
“好啊,竟敢帶着刀子,想造反嗎?”務相正暗自松了口氣,忽聽另一個丹城士兵叫嚷起來,随即一個巴人手持一柄砍柴刀朝他面前的士兵砍去,口中大聲喊道:“我殺了你這狗娘養的!那天就是你調戲我老婆!”
是烏岷,務相的族叔烏岷。盡管他平日對封丹國的壓迫最為不滿,務相卻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單槍匹馬地對丹城士兵發難。眼見烏岷被幾個丹城士兵一擁而上踹倒在地,務相立時身子一動想要上前,卻被一只手拉住。轉過臉,務相看見承鈞向自己鎮靜地搖了搖頭。
眼見着烏岷的柴刀被士兵們繳去,人也被綁了個結實,一些巴人青年忍不住騷動起來,紛紛想朝烏岷的方向湧去。那些丹城士兵人數較少,顯然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不由紛紛支起長矛,想将巴人勞工的騷亂平息下去。
“好啊,弟兄們,跟他們拼了!”烏岷拼命掙紮着,向人群大聲叫道,“我們忍了太久了,現在該給點顏色給這些王八蛋的丹城人看看,否則他們還以為巴人都是孬種!”
無可否認,盡管務相暗中一直在大罵烏岷魯莽,竟不遵循大長老和承鈞戒急用忍的命令,但是在聽到他這樣激憤的話語時,也不由頭腦一熱,想要振臂響應了。
“大家都退後!”眼看衆人的情緒很快會被點燃,承鈞快步撥開人群走了過去,站在丹城士兵和巴人勞工之間。他張開雙臂攔住即将洶湧而來的人群,用他首領繼承人的威嚴語調大聲道:“按照契約,巴人也要遵循封丹國的律法。烏岷的行為與大家無關,我們所要關注的,是他是否會受到公正的審判。”說到這裏,承鈞轉頭向丹城士兵的隊長道,“方才烏岷提到這個士兵強奸婦女的事,如果您能保證嚴格按照律法的程序行事,我也能保證巴人仍舊會遵循律法。”
“是的,我可以保證着手調查我手下士兵的罪行。”那隊長點了點頭,随即吩咐解除了那個丹城士兵的武裝。
承鈞也點了點頭,向一衆巴人道:“大家今天照常做工,若是烏岷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或者強奸事件不公允處置,我們再來申訴。”
封丹國雖然歧視巴人,卻一向标榜自己是文明的法治的國度,因此承鈞的話沒有引起丹城士兵的異議,巴人們的情緒也漸漸平緩下去,默默地退回了先前的位置。
“承鈞,你這個孬種,你就這樣把我給賣了?!”被丹城士兵押解着往城裏走去,烏岷憤怒地扭頭大聲罵道。
巴人勞工的竊竊私語聲中,承鈞平靜地徑直走回務相身邊站好,只有務相看得見他平靜的僞裝下,暗暗握成拳頭微微顫抖的手。務相忍不住伸手安撫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做得對。”
承鈞看了務相一眼,露出一個疲憊的苦笑,讓務相心中隐約的一絲不滿徹底地消解幹淨。承鈞做的事,到最後總能證明他的遠見,久而久之已讓務相無法駁斥。
不願再看繼續進行的搜查,務相将目光轉向了城牆,卻發現那個長着雙翼的女子猛地對上了自己的視線。她眼中的表情,是對面前發生的一切的震驚,同時,也含着一絲疑惑。
“你們為什麽不反抗?”務相猜想那個女子的神情正在問這個問題。
“因為還不到時候,我們仍在積蓄力量。”務相在心頭默念着,同時驚訝地看到那個女子仿佛聽到一般向他微笑起來。
剛想将自己的疑惑告訴承鈞,務相轉頭卻看見承鈞正向着城牆下靜靜凝望。原來她是在向承鈞微笑,務相的心裏有一絲失落,随即用力将它揮散開去。自從那日當衆向承鈞臣服之日起,務相已心悅誠服地退到了承鈞身後——在一切面前。
顧盼之間,那些丹城的士兵已将此次入城的巴人勞工全部檢視完畢,從中又挑出十幾個病弱之人,摘除了他們頸下的木牌趕在一邊,這才打開城門,放勞工們進入了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