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上星
封丹國的都城丹城位于清江畔的鐘離山麓,城牆均用碩大的花崗岩石塊壘成,高大堅固,遠遠望去,如同一條盤踞在山下的健碩紅龍。而整個丹城,則是依照山勢起伏而建,層層疊疊的白色屋宇和盤旋蜿蜒的街道,越往高處越是精致,最終烘托出城市最高處用雲晶石建築的神廟,飛檐上挑着一串串光華燦爛的金鈴,讓城外的人遠遠就能驚嘆整個城市的宏偉富庶。
二十年前,務相正是出生在丹城外十裏的巴人村落中,可惜丹城的宏偉富庶與他毫不相幹。
丹城外的巴人村落已經存在上百年了,裏面的居民共分為巴、樊、覃、相、鄭五姓,其中務相一家所屬的巴氏乃是當年巴人領袖的嫡系後裔。為示這種身份的區別,盡管所有巴人的房屋都簡陋得被善于建築的封丹國人蔑稱為“穴”,巴氏人的房屋外還是用紅泥塗抹裝飾,不像其餘四姓只用煙熏木料來防止蟲蟻而已。
務相出生的那一年,西南天空中的承鈞星分外明亮,于是擅長占星的大長老欣喜地預言,這一年出生的孩子中必定有人能成為偉大的廪君,帶領巴人獲得幸福的生活。
廪君是巴人尚未流落之時的國君稱號,歷代廪君都是所有巴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英雄,至今他們的魂靈還被巴人所頂禮膜拜。因此大長老的預言在村落中引起了震動,務相的父母欣喜之餘,便商量着給即将出生的孩子命名為“承鈞”。
可惜務相來遲了一步,當他的父母喜滋滋地抱着他前往大長老處請求祝福的時候,他們得知樊氏的另一個男孩已經搶先命名為“承鈞”了。
務相的父親失望地呆了一會,只好請求大長老給自己剛出生的男嬰另外取一個名字。端詳了那個不住揮舞手足的孩子幾眼,或許是看在年輕的父親是巴氏子弟的情面上,大長老居然動用了他珍貴的水盤。務相的父母抱着他,一直恭敬地等待大長老從水盤上擡起頭來,可惜那個老人仿佛已經入定,灰白的眉頭始終糾結,一直到出生不久的務相終于按捺不住哇地哭起來,大長老才頭也不擡地說出了兩個字:“務相。”便算是為那孩子命了名。
“就算不叫承鈞,我的兒子也會成為廪君。”知道“務相”這個名字遠沒有“承鈞”響亮,務相的父親便從孩子記事開始,喋喋不休地給他灌輸自己的偉大理想,直到後來他在封丹國人的采砂場幹活的時候死在一塊飛崩的岩石下。
務相也一度相信過自己會成為廪君,畢竟他從小在一衆同齡人中出類拔萃,很快就成為了巴氏孩子們的首領,就算大長老的孫子慶宜,也颠颠地跟在他身後,聽候差遣。
可惜,在務相年滿十二歲,第一次參加巴人一年一度的擲劍大賽時,他輸給了與他同齡的樊氏少年——承鈞。而這次失利,不過是務相今後無數次輸給承鈞的開端。
盡管自小便将搶走了自己名字的承鈞引為對手,務相卻把自己輸給那個安靜而秀氣的少年的事當作偶然的失誤,而他們兩人也除了賽場上匆匆一瞥,一直沒有交往的機會——寄人籬下的巴人一族完全依靠在封丹國的鹽場砂場做工來維持生活,因此巴人無論長幼尊卑都過着忙碌而艱苦的日子,如同沙地裏永不停歇的蟻群,永遠擔憂着不知何時光臨卻注定雨水肆虐的明天。
務相十三歲那年,從家中的破爛雜物中翻出了一張陳舊的漁網。當他從慶宜那裏得知這是百年前祖先曾經使用過的漁具,甚至可能帶有某種神力時,務相便召集了幾個孩子往清江走去,想要試試這漁網的功效。
“你們要去哪裏?”走到離清江不遠處,一個擔着柴捆的少年忽然攔住了務相一行人的去路。顯然方才幹了很久的活,少年的頭發被汗水濕漉漉地沾在額頭上,白皙的面頰也微微發紅。
務相一時沒有認出面前的少年是誰,當即問道:“你是什麽人,憑什麽問我們?”
“他是樊氏的承鈞。”一向嘴快的跟班慶宜趕緊向務相報告,“就是怎麽曬也曬不黑的那個。”
“你就是承鈞?”看着承鈞沉着的表情,務相記起了昔日他在擲劍大賽上的身姿,忽然冷笑了一下——這個小白臉既然被他的家人以星辰的名字來命名,那麽和自己一樣,他從小也被灌輸了争做廪君的野心?
“我認識你,你是巴氏的務相。”承鈞禮貌地朝幾個同齡人笑笑,誠懇地道,“你們帶着漁網是想去清江捕魚麽?可是封丹國最近新出了法令:從日升到日落,巴人不能在封丹國的水澤河流中捕魚。”
“他們說不許就不許麽?”被提醒着記起了這個明顯欺壓的法令,務相的銳氣被徹底激發起來,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怒火是為了封丹國人多,還是為了承鈞沉穩的态度多,“你這個膽小鬼快讓開,我們偏要去捕魚!”
“不要去!”承鈞搶上一步,借助自己的身體和肩上的柴捆将道路封住,“這個法令剛剛公布,現在正是檢查最嚴格的時候。你們要捕魚,可以晚上來,也可以等過些天排查松懈了再來,何必正好撞在別人的刃尖上?”
務相愣了一下。他不是糊塗的孩子,也知道這些年來封丹國人對巴人的歧視已經越來越嚴重,手段也越來越苛刻,自己不該為了一時的意氣為整族人帶來麻煩。然而如果當衆認錯,特別是屈服在這個假想敵的言語中,十三歲的務相無論如何丢不起這個顏面。
“務相哥,我們還去捕魚嗎?”見務相不說話,多嘴的慶宜忍不住追問道。
“先教訓教訓這個讨厭的膽小鬼再說!”務相那時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殺殺承鈞的威風,讓他以後不敢再對自己指手劃腳,索性向手下的跟班們發令。
幾個少年向來唯務相馬首是瞻,聽他一開口,都呼啦拉沖了上去,将承鈞圍在當中。
“務相,我不是膽小鬼,而且我說的話也沒有錯。”承鈞看了看周圍逼近的孩子,依舊以那副令務相讨厭的鎮靜态度說道,“我願意晚上和你們一起來捕魚。”
“誰跟你一起?”務相見已勢成騎虎,沒理由撤後走掉,索性大聲喊道:“打!”
眨眼之間,幾個少年已厮打在一起,承鈞的柴捆也被踹落了一地。
“好了!”等到慶宜在別人的掩護下終于在承鈞嘴角上揍了一拳,務相便适時地止住了手下的挑釁。人群散開後,務相看見承鈞的嘴角雖然腫了起來,衣服也撕破了一處,但其餘幾個孩子卻顯得更加狼狽,不由心中有些窩火。看不出承鈞身材清瘦,打架卻還有兩下子。
“讓手下沖鋒陷陣,自己卻躲在一邊,你認為自己配當廪君嗎?”承鈞擡起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忽然淡淡地盯着務相,不急不徐地說。
這句話如同一枝燃燒的火把,将務相的臉驀地映紅了。雖然務相知道剛才自己只是掂量了他的身板,不屑于親自出手,然而此刻卻已無法解釋出來。一時有些心虛,務相只好強撐着顏面道:“膽小鬼若是不服氣,就帶人過來報複好了,我一個人對付你們。”
不料承鈞只是輕輕笑了笑,沒有搭理務相的話,蹲下身開始收拾散落的木柴。
“那麽——我現在正式挑戰你。”承鈞的鎮靜忽然讓務相很是不安,而方才承鈞那句奚落的話更是如同石子一樣硌得務相心裏不舒服——他要證明自己确實有做廪君的資格,并要在氣勢上壓過這個看似雲淡風清卻帶着無形威勢的少年。“我們還是比擲劍如何?”
擲劍向來是巴人所特有的技藝,同時也是務相的擅長,自從上次比賽輸給承鈞後,務相早起晚睡,越發苦練了一年,自信在所有巴人中已經罕逢對手。此刻務相急需打敗承鈞來維持自己已然開始動搖的自信。
承鈞本是蹲在地上收拾殘局,聽了務相的話後沉默了一會,随即站了起來。他右手握拳,曲起右手食指放在左胸,對着務相深深一低頭,算作接受了務相的挑戰。
這是巴人之間特有的致意方式,也是擲劍大賽的禮節。務相繃着臉還了一禮,随即走上一步,從承鈞的柴捆裏随意抽出一根樹枝,指着遠處的一株野李樹道:“我打最右邊的李子。”說着抖擻精神,将樹枝脫手擲出,如同離弦之箭嗖地穿過李樹的右邊枝桠,瞬息之間,樹枝又巧妙地回旋,帶着餘勢落入了務相的手中。
慶宜猴急地跑過去,從李樹下撿起被樹枝打落的李子,高高地舉了起來,口中大聲叫道:“打落了五個!”
“好!”務相手下看熱鬧的少年們都歡呼起來。務相的功夫看似平淡,卻是用最普通的樹枝演成,并非真正擲劍時已經專門打制成弧狀的飛劍,這等技藝在巴人中已是出類拔萃。
“果然還不錯。”承鈞也順口贊嘆了一句,然後将手中的樹枝扔了出去。
樹枝遵循着方才務相的軌跡從李樹右方穿過,打了個回旋又落在承鈞手中。承鈞随意松了手指,将樹枝扔在地上,繼續整理柴捆去了。
務相死死地盯着正蹲在樹下找李子的慶宜,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如同在耳邊咚咚地擂起了一面皮鼓。這個陣仗,竟比當日擲劍大賽更令務相緊張。
慶宜終于站了起來,兩手一攤,搖了搖頭。在衆人愣神間,他猛然開心地大笑起來:“一個也沒打落,哈哈!”
其餘的少年們正要附和着哄笑,務相眼角的餘光卻驀地掃見承鈞腳下的樹枝,不由如同三伏天被人澆了一桶井水,涼涼熱熱摻和在一起,讓他一瞬間有些怔忡。一咬牙,務相猛地揮手:“不許笑,是我輸了。”
那幾個嘻嘻哈哈的少年一愣,這才看清被承鈞扔在一旁的樹枝上,赫然穿了整整一串李子,竟有七八個之多。
“你、你這是什麽法術?”慶宜是大長老的孫子,自認見識廣博,卻從來沒有見過承鈞這般出色得不似真實的擲劍技藝,不由吃驚地追問。而他的問題,也正是務相不好意思出口的。
“這并不算什麽。”承鈞擔起身邊的柴捆,“若要改變巴人的處境,光憑擲劍是不夠的。”
“你也想改變巴人的處境?”務相的口氣有些不以為然——這個想法其實他從小就深埋在心中,卻因為它過于遠大而從未輕易出口。
“當然。”承鈞望了一眼遠處的清江,似乎沒有在意務相的挑釁語氣,鄭重地道,“我希望承鈞星能再度成為巴人領地的保護神。”
“我也希望。”務相脫口說出這句話,驀地醒悟話中的雙關含義,不由有些怒意。他死死地盯着承鈞,忽然從承鈞臉上看出了一種自己從未有過的自信,讓那張原本就清爽俊朗的臉更加散發出光芒來,不由耐下性子問道:“那你說除了擲劍,我們還需要什麽?”
“清醒的頭腦。”承鈞笑了笑,頭也不擡地扛着柴捆繞過衆人,走遠了。
務相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心裏知道承鈞是在諷刺自己,然而奇怪的是他這回沒有發怒,反倒有一絲暗暗的心驚。
見務相的目光牢牢盯着地上那串李子,慶宜走上幾步,讨好地直要擡腳将那些果子踩爛,卻被務相一把攔住。
“晚上叫上他一起來捕魚。”轉身朝原路返回,務相對幾個尚有些不滿的小喽羅吩咐道。
接下來的幾年中,務相暗中發憤,只望能勝過承鈞。然而不論他怎樣努力,承鈞始終象挂在地平線附近的星辰,永遠不可超越。
“務相,聽說你這次擲劍比賽又輸給承鈞了,又只拿了第二?”務相的母親終于忍不住問,“是為這個不高興麽?”
“是又怎麽樣?”務相悶悶地坐在一旁,往竈膛裏添了幾塊木柴,懶得解釋。擲劍上務相已經不再奢望能夠超越承鈞的天賦,然而這次連他鼓足勇氣去表白感情的姑娘都說愛慕的是承鈞,這種挫折讓務相确實有些一蹶不振。
“做首領固然要武藝超群,不過并非武力決定一切。”務相的母親一邊舂搗着手中的麻線,一邊說,“你是巴氏的直系子孫,承鈞他娘不過是當初流落到這裏的異族女人,樊氏也不過是旁支,以後大長老選繼承人的時候,肯定還是有不少人會站在你這邊的。”
“我并不關心首領之位,像大長老那樣的首領當得也夠窩囊的。”務相頭腦中閃過大長老每年觐見封丹國君時屈辱的笑容,暗中握了握拳頭,“我期盼的是能帶領我們遠離苦難的廪君。”
“廪君啊?”母親用粗糙開裂的雙手擦了擦發紅的眼角,“那是傳說中的人物了。聽說歷代廪君都是星宿下凡,真不知上天是否還會眷顧我們這多災多難的巴人。”
“會有新的廪君的。”務相堅持說,驀地醒悟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想到的竟然是承鈞。這個發現讓務相倍感郁悶。
其實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務相早已隐隐地猜測,承鈞便是巴人命定的領袖,否則上天怎會将仁慈、睿智、勇敢和英俊等一切美德都賦予了承鈞,讓他擁有星辰的名字與光輝。而務相自己,在承鈞的光芒下,永遠只能如同夏夜裏的螢火蟲,再怎麽高飛也無法超越星辰的高度。
不過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務相已經忘卻了嫉妒,甚至覺得自己的名字“務相”便是上天讓他輔助承鈞的預示。這種模糊的想法,在承鈞後來上書封丹國國君,成功地說服他放棄了給巴人加征人丁稅的做法後,變成了務相的信念。而慶宜他們受務相的感召,也逐漸地将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了承鈞身上。
因此,在大長老設立首領繼承人的集會上,盡管論輩份是務相族叔的烏岷領頭反對,聲稱承鈞不是純粹的巴人血統,不宜繼承大長老的領袖職位,務相卻義無反顧地當着烏岷他們的驚異目光,率領慶宜等人徑直走到承鈞面前,單膝跪下:“我,巴氏務相,從今願輔佐您成就廪君的偉業,今生今世,永不叛離。”
“好兄弟!”承鈞也單膝跪在他們面前,握住務相的雙手舉目向天,“願我們同心同德,讓巴人能夠遠離一切苦厄,複國中興!”
“同心同德,複國中興!”務相重複了一句,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了那雙溫暖堅定的手,潛藏了多年的欽佩一旦得到釋放,便化作了最忠直的親近。
“務相就象一只箭,銳利、直率,而且射出之後便不會回頭,他一定會忠誠輔佐承鈞的。”看着巴人最有前途的兩個青年握在一起的手,大長老露出了放心的微笑,“看來這一代的廪君,是真的要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