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下蒼生道與魔
後人追憶一二一年初朱雀大陸那場波及甚廣的大災難時,往往從那年冬天的鼠疫談起,但很少有人知道,災難的端倪最初并非顯現在孔雀帝都,而是醞釀于千裏之外的魔域。
得知新舊世界前因後果的龍之介沒有接受魔女謬斯愛的暗示,盡管知道自己的宿命注定是為她──一切超人類的母神,舊世界的人造妖魔──奉獻生命與靈魂,可崇尚自由的心卻永遠不甘雌伏。
謬斯賜予他新生,卻無法改造風之子的靈魂,龍之介不懂所謂「貴賤高低」的階層劃分,他堅信天賦萬物自由平等,與其說是蔑視強權,倒不如說他性格深處埋藏了對一切束縛的化不開的憎恨。
憎恨束縛的龍之介偏偏碰上淩駕于萬物生靈之上的謬斯,恩情的紐帶鎖住了風的腳步。
「憑什麽審判?憑什麽消滅一切生命?」龍之介曾質問謬斯,「你以為自己比人類或者豬狗或者土木頑石優秀、仁慈、善良、正義?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憑什麽消滅他們?力量還是智能?」
「我?」謬斯沒有絲毫怒意,龍之介的質問正是她曾經一度的反思。「我是一切污穢之中最骯髒的生命,所以才被選擇為淨化的執行者。阿介,你知道嗎?」她恬靜的陳述:「死亡就是一切的救贖,萬物的結局都将無法擺脫這個完美的句號。我也不例外。當一切都得以淨化,我将在萬物殒滅之後結束自己的生命。然後,世界就清淨了。」
龍之介不是聰明絕頂的人,他反複思索考慮謬斯的話,可在承認淨化必要性的前提下,他找不到任何矛盾之處。
無可否認,謬斯是最深層次的悲觀主義者,建立在悲觀主義基礎上的淨化理論無疑是絕望的結晶,可對崇拜自由的龍之介而言,悲觀與絕望不正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世界上當真有絕對的自由?他也不止一次的扪心自問。多年來流浪的經歷總結出否定的答案,只有死人才會抛開一切束縛。
看似獨善其身的絕對自由,歸根結底離不開「個人」二字,而無政府主義者歷來都難逃疏而不漏的社會之網,除了被改造為循規蹈矩的人群一分子,唯一的道路就是死亡。
為什麽要收稅呢?為什麽每個人都一定要被劃分給某個國家?為什麽要打仗呢?土地與空氣陽光都是天賜之物,憑什麽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國家,既然土地不是自己親手制造,憑什麽占為己有?甚至為之開戰,讓根本毫無仇怨的戰士兵戎相見?這一切……究竟都是為了什麽?
流浪的同時,他也在思考這些複雜的問題。結論當然得不出來,猶如空中樓閣的自由主義也漸漸飄向悲觀的沙漠。
「把一切都消滅,讓世界重新開始。」謬斯的理念對他而言的确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也許新的世界不再有強權、正邪、法律乃至道德,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生命本來的樣子。」這樣想着,他越發心動了。
改變自我,成為謬斯淨化世界的助手;堅持自由,不為任何人的正義而戰,仿徨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不知何去何從。此時此刻,他迫切需要朋友指點迷津,于是越發想念傾城和F&S的兄弟姐妹們。
傾城等人不在身邊,聰明的美杜莎主動填補了這個空缺。盡管謬斯曾提出警告,龍之介卻不認為曾經是「食物」的美杜莎有何卑賤之處,時常與她攜手同游,偶爾也說些彼此的心事。
「身為婢女的我,在愛情戰場上擊敗了至高無上的主人。」當美杜莎驕傲的把這句話加載日記之時,那份歡喜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一個雨雪紛飛的夜晚,五位訪客不速而至。當來客報上「昆侖山無底洞大瘟皇」的名號後,謬斯破例出門相迎,并在秘室中設宴款待。
「孔雀帝都接引《天國曼陀羅》之事,謬斯仙子想必也早有耳聞。」
「所謂『天國曼陀羅現世,百鬼不超生』,倘若那傳說中的神國當真完成……我等仙道不死之身可就不複存在了。」
美杜莎模模糊糊聽到了以上兩句,等到客人離開後忙找了個機會問謬斯。
古怪的笑了笑,謬斯意味深長的說:「《天國曼陀羅》的确是神魔兩道的劫難,然有鏡師親自主持,我不便親自出面。昆侖山大瘟皇主仆修行萬年,道法精深,乃神魔兩道屈指可數的高人,既然願意充當瓦解天國曼陀羅的馬前卒……我又何樂而不為呢?至于他們提出的幫助……呵呵──我當然會加倍提供……最近實在無聊,不如就陪他們玩玩罷。」
「主人要親自出山?我都不知道呢。」
「哼!你當然不知道!」謬斯話音轉冷,「你最近忙着談情說愛,我都不忍心打擾呢。」
「主人!我……」
「這件事不用你操心!」冷冷打斷她的話,謬斯嘴角逸出一絲詭異的微笑,「我會請那位天下無雙的大人物襄助。」
美杜莎沒心情猜測大人物到底是誰了,謬斯下一句話徹底凍結了她的心髒。「美杜莎,你最近看起來好憔悴哦……」悄無聲息的來到她身前,謬斯輕柔的撫摸着她的面頰,那眼神宛如審視獵物的狐貍,惡意中夾雜着些許憐憫。「再做次『改造』吧……你會喜歡新的身體。」
「不!我……不要……」絕望的哭喊溺死在心中,美杜莎眼前一片漆黑。原本是正常女子的她,就是在上次改造中換上了醜陋的蛇身。這次,誰知道謬斯會把她變成什麽?
比起美杜莎,龍之介知道的更多一點。「我要帶你去見一位大人物!」拉着他的手,謬斯雀躍的宣布了旅行計畫。
丢下十二金釵和美杜莎去旅行,龍之介不知道謬斯又打的什麽鬼主意,世上又有什麽大人物值得她親自去拜訪。
「魔王與天神的靈魂共生在她的體內,付得起百萬金幣訂做自身克隆體的女劍聖。」
「鳳凰城?難道是……」龍之介終于猜到那位大人物是誰了。
「還記得曾經答應我的那個誓言?我現在……就告訴你……」離開魔域那天,美杜莎潸然落淚執手相送。
龍之介并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傷心,更看不懂伊人淚眼中深蘊的絕望與希望。
「不管去哪裏,一定要回來……倘若不能回來,請……帶我一起走……」
「當然要回來!」爽朗的一笑,龍之介低頭撫順她額前的發絲,那似水的溫柔,直到多年之後仍時時伴着苦澀與傷痛浮上心頭。
就在謬斯與龍之介離開魔域的同一天,大瘟皇主仆一行抵達帝都,成為春江飛鴻的貴賓。幾天之後,帝都降下百年罕見的大雪,伴随而來的,還有慘絕人寰的大難。
背生黑色條紋的黃毛老鼠就在雪後出現,主要集中在óa髒的奴隸集中營內。
大神廟的後期工程尚未完工,天天都有大批奴隸死于嚴寒、饑餓與工程事故,雖是隆冬時節,老鼠的出現并沒引起太多重視。
超強度的體力勞動與極少量的糧食供給,使十萬勞工時時刻刻處于饑餓致死的邊緣,不知是誰最先想到捕捉老鼠充饑,很快的,這種對奴隸們而言不啻山珍海味的食物迅速普及開來,甚至當鼠疫蔓延後,大部分勞工仍在捕捉老鼠充饑。
「出現高熱、衰竭、出血不止、意識模糊、頭痛及四肢劇痛等症狀,有強烈傳染性,已有近千人死于該病,請有司盡快防治。」
注意到大量勞工死于怪病,斷·史克爾立刻上報帝國工程司,擱置多日後沒有盼到任何藥品與醫護人員,一紙公文上寫滿赤裸裸的冷酷。
「發現染病者一律就地活埋。」
沒有争辯什麽,史克爾召集所有奴隸監督官,照紙宣布指令。
青年軍官們紛紛搖頭嘆息,驕傲的帝國戰士們也不肯屠殺手無寸鐵的病人,可上命難違,只好違心作起了劊子手,對于下達命令的總監督官史克爾也越發抱有成見,暗地裏罵他冷血、走狗。
對于屬下的心理,史克爾當然了然于心。他也憐憫奴隸勞工,可他畢竟是帝國軍人,他只有服從命令。
左右為難讓他不堪重負,肝膽欲裂的痛楚始終折磨着他的靈魂。
當初不能毅然決然放棄榮華富貴陪伴春江無瑕浪跡天涯,而今優柔寡斷的史克爾,也沒有勇氣選擇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仕途不如意,十萬奴隸視他為洪水猛獸,甚至連部下也對他越加輕慢,背着他捅出了天大的樓子。
上天注定一二一年多劫難,除夕剛過,城內西街一帶也發現了鼠疫患者。
聞訊趕來的醫師們束手無策,眼睜睜的看着一對八九歲的小兄弟出血不止,悲涼的死在父母懷中。
當權者再也不敢小觑區區鼠輩,死神吞噬的不再僅僅是奴隸,堂堂孔雀大帝國的自由公民與公卿貴族在死亡面前也一律平等。水深火熱中的勞工們或許該放聲歌頌病魔,對于命如朝露的草民,只有它才真正鐵面無私。
得知鼠疫擴散到公民區後,火鶴親王立刻召開元老院緊急會議,火速通過了兩道議案。
急令稽查營戒嚴全城,搜查病竈,并交有司予以适當處置。
急令帝國醫宮暨稷下諸學子研制預防、治療「出血熱」之良藥,務必遏制疾病蔓延。
八千稽查官兵奉命巡查,終于在皇宮西街污水排放渠中,尋得了鼠疫病菌的初始帶原者:一對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兒。
姐妹倆是從玄武大陸販來的,額頭上都烙有帝國工程司的印記,建造大神廟造成了勞動力的嚴重匮乏,尚未成年的孩子和女人也不得不被征用。
被發現時她們已經奄奄一息,疾病、寒冷與長期的虐待徹底摧毀了姐妹倆的健康。「适當處置」不過是官方說法,兩個小奴隸被交到史克爾手中,要求當衆處死以儆效尤,并追查有關人員的渎職罪雲雲。
仔細盤查後史克爾大吃一驚,小姐妹感染鼠疫監督官們早就知道,本來該按規定活埋,可那天當值的六位軍官實在下不了手,私下裏一商量,最後一不作二不休,幹脆放了她倆。
小姐妹倆衣不遮體的流浪在帝都街頭,冷餓交迫之時遇到了一對貴族男孩,孩子的世界尚未受到俗世濁流的污染,有的是憐憫之心而非勢利眼,盡管父母再三警告不可接觸「賤民」,兄弟倆還是送了些點心給她們充饑,并指點她們到排水渠旁取暖。富人家暖壁爐的熱水自渠中流出,終日霧氣蒸騰。
就是這麽兩三句話的緣分要了他們的命,第二天就死于急性鼠疫,成為這場大災難的第一對貴族犧牲品。
聽到這個噩耗後姐妹倆顧不得自己性命難保,哭成了一對淚人,姐姐還念念有詞頌起古怪的經文,史克爾詢問之後才得知是玄武人超度亡者的佛經。
小姐妹被推入烈火當衆焚燒,默默凝望那縷宛若冤魂的輕煙,歷盡坎坷的史克爾第一次對自己篤信的軍令産生了懷疑。
「為善者少年夭亡,為惡者富壽雙全,假如蒼天有眼,這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帝國理應欣然走向滅亡!」
悲劇尚未結束,稽查營長官又要求将六位渎職的年輕軍官送上絞刑架。
監督營的官兵自發組織了自護隊,全副武裝守在工地不準稽查營抓人;同伴被活活燒死,善待自己的長官被連累入罪,公認下賤的奴隸勞工也有血性,無法壓抑發自心的憤怒,紛紛參加到罷工的隊伍中。
身為總監督官的史克爾呢?他仍保持着沉默,思索着幾個曾經不敢面對的問題。
「這就是我的人生?!我究竟在哪裏?!我究竟在幹什麽?!」自從無瑕離宮後,他無數次的剖析自己,可始終得不到完美的答案。
事情越鬧越大,副監督官劉聖陽只得連夜進城找柯宇明斡旋。也是不巧,宇明公正會見鳳凰城來使,無暇接見。劉聖陽急的坐立不安,思來想去,最後想到了傾城。
近來官運亨通,帝國參政翰林卿兼樞密右使傾城大人也更忙了。元老院緊急會議做出了防治出血熱的決議,與學宮、醫宮關系密切的傾城理所當然的被推選為「防疫委員會」負責人。
上午趕回學宮,在「魔武科文中心」會見了學子代表和不知道學派的主要幹部,剛剛布置下任務,就接到了劉聖陽來訪的消息。問明來龍去脈後,傾城二話不說,立刻吩咐準備馬車。
「這六條性命傾城接下了!劉師兄,咱們立刻進宮見駕,求陛下開恩免罪!」
命運不會為觀衆的喜好事先排練,傾城晚了一步,馬車剛剛駛過紅磚青瓦的元老院,六位青年軍官已經決定用自己的生命,結束天子腳下這場不光彩的糾紛,主動走上了絞刑架。
執刑的鐘聲驚動了元老院中的公卿,演講臺上談興未艾的春江飛鴻冷漠的敲響了要求肅靜的銅鑼。「不過是一小撮搗蛋分子受到了應得的懲罰,何必大驚小怪。」他滿不在乎的下達了鎮壓令。
沖破了來自各方的重重阻力,軍官與奴隸們為六位烈士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祝福他們安眠于天國樂土。
待到衆人離去後,史克爾獨自來到死後被稱為「六君子冢」的墳茔,依次灑下鎮魂冷酒。
北風呼嘯而過,那冷洌,那嗚咽,那悲怆,仿佛一曲壓抑在冰層深處或火山腹底的安魂歌。從這一刻開始,史克爾終于下定決心,背棄過去,走自己的路。
沒能阻止春江飛鴻的暴行,傾城為之惆悵了很久。
「必須掌握更多、更大的權力。」他從中總結出了自己的人生信條。「正義的行使必須以力量為後盾。」弱者奢談救贖不過是可笑的妄想,最終只能搭上自己的性命。假如當初釋放奴隸的不是六個士官,而是六位親王,結局想必大不相同。」
「除了良心,暴力也不可少。」假如當時先斬後奏直接去劫法場,也許他們不會白白犧牲。
「我要自己掌握力量!」那個冬天,傾城面對皚皚白雪立下誓言。
神王也必須向命運低頭,忙于鼠疫療法研究的傾城沒時間慨嘆。
柯宇明的午夜傳喚暗藏了不祥之兆。匆匆趕到樞機卿府第時東方已經微微泛起了魚肚白,帝國宰相的一席話卻将他的心情推向黑暗深處。
「今晚會見了鳳凰城方面的使者……」宇明公眉頭深鎖,刻意躲避開傾城的目光。「水月殿下……要成婚了。」
「成……婚……」傾城無意識的重複着這做夢也沒想到的字眼兒,釋然的笑容立刻僵死在臉上,眼前一團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