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輝而煌兮大神廟
敕建大神廟是春江金鵬登基以來難得的壯舉。他深信這偉大的工程将彌補他所失去的及尚未得到的一切,幾個月前他曾經試圖恢複「天子」的古代封號,在稷下書生的阻撓下未能實行,如今敕建的帝國大神廟不但終于滿足了他君權神授的虛榮,從藝術家的角度,更将為後世留下一件不朽的傑作,至于國計民生等等俗事,攝政王陛下當然不會放在心上。
陰陽明鏡呈上了「上承天命」的總體規畫圖,本身就對土木建築頗有研究的春江金鵬很是揣摩了一番,不但提出了若幹修改意見,還欽點翰林別院負責具體工程設計。
老貝隆悶悶不樂的将禦筆欽命送到首席翰林官歐陽多聞手中,指着陛下朱筆修訂、注解過的規畫圖說,「瞧見沒?陛下平日批折子都沒這般用心。今兒個這差事,辦得好升官發財自不必說,若是出了岔子……哼!諸公就等着打赤膊上雀兒山采石伐木吧!」
這話吓壞了歐陽老爺子,心想:「帝國大神廟總督造……聽起來像個美差──掌管銀錢預算哪!那麽大的工程,指縫裏漏點兒碎屑就抵得上翰林別院幾年的供奉。」可仔細一琢磨又覺得不那麽簡單。
既然陛下對工程如此看重,将來少不了百般挑剔,一旦不合他的意,美差可就變成了苦差。再則說,這大神廟擺明了就是砸錢的無底洞!今天掏空了國庫底子,将來有個天災人禍……這班督造可就是替罪的羔羊。
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找來幾位投契的同僚商議一番,最後決定明哲保身不趟這池子渾水。
至于督造的工作,必須交給一位撐得起事兒的皇親貴族主管,将來若是有個反複才不至于牽連太廣、殃及同僚。
翰林卿皆出身稷下,向來與世襲官爵的皇親國戚泾渭分明,若要選擇在貴族派、學宮派、攝政王三系之間緩沖的督造官,當然非那位新近從三品帝國參政官少年翰林卿莫屬。
就這樣,福禍難料的機遇落到了傾城頭上。
接下前輩諸公的委托後,傾城并沒有深思其中利害,相對于勾心鬥角的官場,他更喜歡過去稷下無憂無慮的生活。
如今這大神廟督造的工作,剛好滿足了他久曠的研究欲望。欣然受命後他迫不及待的展開圖紙,想看看繼真理塔、希望塔之後,天國曼陀羅又将展現何種奇跡?
「多聞公,督造官可否兼任設計師的職責?」規畫圖只是大概的描繪,實際開工時必須由專門的建築設計師補充完整。
「當然,貝隆大人說錢和人的問題不用多慮,賢侄大可自行決定。」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傾城興致勃勃的投入了準備中,潛心研究圖紙,分析可行的施工方案。
盡善盡美和減少開支,抱着這兩條原則,他開始考慮助手和開銷問題。傾城首先去找碧水長天·劉聖陽,想請這位同為翰林卿的大師兄加入到設計師的工作中來,不巧的是劉聖陽已經擔任了史克爾的副手,只得婉拒了傾城的邀請。
「稷下學子多才俊,遠勝聖陽者不勝枚舉,師弟何不回學宮募賢呢?」劉聖陽這話算是點醒了傾城,眼前豁然一亮,他想到了助手的最佳人選。
第二天一早傾城趕回稷下,召集「魔武科文中心」的各部負責人開了個籌備會議,将帝國大神廟圖紙複制了若幹份交由學宮各部研讨,同時起草了「招賢書」,尋求精通土木、工程、機關的學者組成督造幕僚團,共同解決工程中的難題。
安排好一切後,傾城專程趕回當初寓居的圖書館閣樓,說服梵志出任自己的第一助手,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近乎蠻橫的把梵志從發黴的地下實驗室中拽出來,傾城直截了當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不管你甘于淡薄還是憤世嫉俗,如果還當我是朋友,現在,就給我出來曬曬太陽!」
秋日正午的陽光刺的梵志眯起了眼睛,面前的傾城似乎也變得格外陌生。「出來?像你一樣入仕?」
「對!」傾城毫不諱言的答道,「你的身體即便黴爛也無所謂,可你的才能,我絕不能容忍白白浪費。」不知不覺中,他的口氣竟然變得與柯宇明出奇的相似。
或許是被他的霸氣激怒,梵志面無表情的瞪了他良久,之後冷笑着拂袖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晦暗的圖書館中,傾城心中立刻湧起難以言喻的挫折感,想開口勸阻,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出乎意料是,就在他滿懷失落的離開時,梵志卻不緊不慢的追了回來。
「這件事之後,我就不再欠你任何交情。」盡管說的絕情,他卻不得不承認──一向只我行我素的自己,最終還是無法抗拒傾城的影響。
而傾城呢?也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梵志的天才與鋒利,對他而言,作為诤友的梵志正如一塊冷酷的磨刀石,将自己伴随成熟而來的浮躁、傲慢、矯情、自私一一磨去,正是這面明察秋毫的鏡子,使時常借鑒、自省的傾城在步入仕途的同時,也幸運的保留了赤子之心。
無論如何節省,建造大神廟的預算仍是個讓人頭痛的天文數字。傾城不希望孔雀帝國的國庫被挖出大窟窿,只好把募集款項的眼光投向了京都萬戶富豪。
無條件征用大量奴隸、牲畜早已使富有的自由公民們大為不滿,再想征稅,十有八九行不通。
要錢,又不願強人所難,傾城苦思多日後終于想到了一個發放「天官賜福券」的計畫,考慮周詳後他立刻興沖沖的跑去和梵志商量。
「由帝國財政司監督印制『天官賜福券』,并公開向民衆發售──當然,銷售對象主要是京都的富戶。每張賜福券上都有孔、雀、帝、國、欽、造、天、官、賜、福、寶、券十二個字,只不過排列順序不同……」
「天官賜福券?你當真認為有人會買這種東西?誰信一張廢紙真能帶來福氣!」
「呵呵,天官不賜福,我們來賜啊!」傾城笑着解釋道:「任何人都可以只花十個銅子買張賜福券,卻有機會獲得最高等級為十萬金幣的大獎!我們……」
「十萬金幣?!」梵志哭笑不得的望着他,「帝國財政司的官僚們發瘋了麽,肯撥給你十萬金幣玩游戲?」
「梵志,你還是不明白?」傾城沉聲道:「『孔雀帝國欽造天官賜福寶券』這十二個字,你仔細算算,共有多少種排列方式?」
「四億七千九百萬零一千六百……大到可怕的數字。」梵志終于明白他想用什麽方式斂財了。
「沒錯!四億七千九百萬零一千六百種排列方式,但每次只有一種排列方式能中大獎。」傾城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彩,「這不是征稅,民衆會興高采烈的從四億七千九百萬零一千六百分之一中尋求十萬金幣天官賜福的美夢──他們或許能得到,但與我們的收獲比起來,那實在微不足道!
「如此一來,建造大神廟的款項就有着落了。別擔心賣不出去,除了我們,又有誰會認真計算中獎可能?計算了也無所謂,因為所有人都會堅信那幾乎不可能的幸運一定會降臨在自己頭上啊!」
「這是騙子行當!」
「騙子?別人的愚蠢,不是我們的過錯呀!我沒有逼他們買,我只是在清醒的操縱着人們的欲望,難道這也有錯?你總不至于認為區區幾張賜福券就會造成家破人亡吧?」
長長嘆了口氣,梵志哀傷的望着傾城,他問自己,面前這神采飛揚侃侃而談的男子,當真還是當初稷下圖書館昏暗的鬥室中,與他秉燭而談、徹夜苦讀的傾城嗎?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什麽把他由才華橫溢的少年學者,變成了工于心計的權術家?
「你也知道,帝國法令禁止公開賭博,而你的賜福券,根本就是個巨大的國家賭博工具。」
傾城反駁道:「當然不是!我……」
「怎麽不是?」梵志冷笑着打斷了他的話,「中獎機會與賭場擲篩子賭大小有什麽區別?只不過後者坐莊的是私人,前者坐莊的是國家而已。既然不允許公開賭博,這種在國家權力機關公開庇護下發行的賜福賭券又算什麽?難道權力可以淩駕于法律之上?倘若如此,我們千萬孔雀子民以之為傲的保護傘、生命樹的帝國朝廷又算什麽?恃強淩弱、巧取豪奪的工具嗎?」喘了口氣,梵志定定注視着目瞪口呆的傾城,一字一句的說:「如果今天國家賭博能夠大行其道,明天,軍妓也将成為正當乃至光榮的行當,畢竟那也算是為國效忠呢!」
傾城沒再辯解,立刻放棄了天官賜福券的構想。
神的眷顧在十萬奴隸不分晝夜、流血流汗的澆灌下開出奇跡之葩,短短百天,六芒星狀的大神廟就已初具規模。
厚重的青石構築了莊嚴肅穆的整體基調,高雅的漢白玉則在莊重之中融入了錦上添花的華麗。
帝國大神廟頭枕落鳳山,腳抵鷹揚河,把整個帝都攬在六只強有力的手臂之中,宛若一面巨大的魔法陣。
就在六芒星的正中央,帝國大神廟的督造官們需要設計并豎立起一座高四十二米,重達一千一百六十八噸的古典式中空方尖塔──天國曼陀羅·紅之命運塔。而這最後一道畫龍點睛的工序,卻讓包括傾城、梵志在內的稷下才子們吃盡了苦頭。
石料的開采和方尖塔的雕鑿工作早在三個月前就開始了。
鷹揚河兩岸有許多采石場,軟性的岩石──石灰石和砂石──用作修造寺廟的石塊;花崗石用于雕鑿方尖碑、過梁和皇室巨像。
現在面臨的難題是如何把這巨大的方尖塔運到大神廟正中的底座上,對于渺小的人類而言,這簡直是不可完成的任務。
傾城和他的助手們最先想利用斜面和滑輪組,可效果遠不如古書中記載的那麽好,之後他又想到了滾木,可事實證明方尖塔不太可能依照人們想象中的軌跡滾動,幾次出軌造成了巨大傷亡,迫使傾城不得不放棄這個主意。
就在工程陷入僵局之時,瘋子梵志從一次失足落水中領悟了神的啓示。當然,在不信神明的他看來,那叫做靈感。
憑着助理督造官的權力,梵志征用了幾十名勞工,命令他們每人提着一只大桶跳下鷹揚河,分別挖滿滿一桶淤泥上來。
「這個瘋子!」
「他想幹什麽?」
所有的圍觀者都當他想學「精衛填海」來報落水之仇,直到淤泥從采石場到大神廟之間鋪出一條平整的道路後人們才看出端倪──他要用這條淤泥信道來運輸重達千噸的方尖塔!
滑道表面灑上了水,變得比冰更滑。兩百名健壯男子套着兩股繩拉纖,聽到哨子聲後,他們成功地啓動這大石塊,甚至動作稍一用力,不少人都摔了個倒栽蔥。
奇跡就這樣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瘋子梵志和比他更不起眼兒的淤泥滑道征服了巨人般的方尖塔!
從此以後,這座偉大的城市又多了一座新塔,同時也多了一個新名字──三塔之都。
看着這一幕,傾城異常傷感。
「外來傳授只是開啓知識寶庫的鑰匙,真理要靠在實踐中不斷求索才能獲得。」魔導神巴哈姆特大人的教誨他一直沒能真正領悟,今天,瘋子梵志給他補上了這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課。
帝國大神廟的後期工程仍在日夜趕工,督造工作則基本完成。傾城完美的實現了春江金鵬理想中的大神廟,作為嘉獎,不滿二十歲的他升任從二品咨政官、樞密左使(樞機卿的副手),再次向帝國權力中心邁進了一大步。而不幸的史克爾,則仍在奴隸營中默默工作。
「大師兄,又有三十名勞工感染瘟疫。看來……是活不下去了。」
「牲口呢?」
「今天只有六匹騾子受了凍傷,那些奴隸……」
「把騾子殺了。」
「大師兄……」
「洗剝幹淨,煮透,再買些好酒。請那些感染瘟疫的人吃,算我請客。沒嘗過酒肉就死的男人,太可憐了。」漆黑的帳篷中伸出史克爾蒼勁的手掌,接過那把銀幣,劉聖陽心裏沉甸甸的。
「之後呢?」酒肉可以救他們的饑卻救不了他們的命。「如果這是神的懲罰,那到底是誰在作孽?」劉聖陽憤懑的想。
「老規矩……」帳篷裏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間中飄出若有若無的兩個字。「殺掉。」
除夕之夜傾城伴着明鏡走出真理塔,仰望着被煙火與喜氣染紅的命運塔,在沉默中思索着各自的命運。「這就完了?」傾城仰望黯淡的蒼穹,眼中滿是迷茫。
「銀色的真理,藍色的希望,紅色的命運,都齊了,這就是天國曼陀羅?」
「不,僅僅是最初的坐标。」明鏡淡然答道。
「不,僅僅是最初的坐标……」回聲自命運塔尖傳來。不,不是回聲!傾城驚訝的發現,那「回聲」發自塔上一只詭異紅色烏鴉口中。
「那是……」
「鬼靈。大魔女的傳信使者。」明鏡好整以暇的答道。「天國曼陀羅現世,百鬼不超生!牠是來宣戰的。」
不再是單純的鹦鹉學舌,鬼靈烏鴉念出了一串恍若魔咒的古代詩句。
祗園精舍鐘聲響,
訴說世事本無常;
娑羅雙樹花失色,
盛者必衰若滄桑。
驕奢之人不長久,
好似春夜夢一場;
強梁霸道終殄滅,
恰如風前塵土揚。
獰笑般的叫聲刺入耳膜,烏鴉倏的沖天飛起,就在即将消失的剎那,砰的一聲,碎裂成血紅的禮花,博得大神廟周圍狂歡人群陣陣無知的歡呼,伸手迎接那來自魔獄的血肉……
孔雀歷一二一年辭舊迎新的鐘聲,也在雨雪紛飛的冬日彤雲中恰到好處的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