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神風
盡管學宮守口如瓶,傾城劍敗清華少主的消息經過相當程度的誇大後,還是在稷下學子們中迅速流傳開來。
劍術課上,師兄們再也不敢将不屑的目光投向他,聖·葉傾城已經成為了炎流劍道的新星,「葉氏稷下三神劍」也成了不少師弟私下學習、研究的對象。
與此同時,他在美形課上的表現也得到了以風姿·蕭紅淚為首的仕女們的認可,成為稷下八十年來第一位──很可能也是最後一位──男性易容師,甚至還兼任了代理導師。
蕭紅淚若是哪天突然想進城買點兒香花首飾或者逛逛廟會,他就得率領百十位千金小姐梳妝打扮。
就在這不知不覺間,傾城在稷下的地位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帝都之花,傾城公主,劍聖春江水月門生,鏡師入室弟子,文武雙全,才貌無雙,這種幸運兒想不出名也難。
正因如此,當朱裏奧邀請剛剛入學兩個月的傾城參加「魔導器大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魔導器大賽」乃柯宇明出于「學以致用」的目的所創立,迄今為止已經舉行了十一屆,是稷下一年一度的盛會。
既是稷下學子展示才華的舞臺,也是選拔翰林卿的重要憑證。一般來說,只有資深學士才有資格參加,傾城的入選是唯一的例外。
傾城本來就很喜歡異想天開,現在有機會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當然興奮異常,可一時間又想不出什麽課題,不由得發起愁來。
謝過朱裏奧後,傾城就回到圖書館找機械和制造類的古書,又是在那個陰暗的角落中,他再次遇見了梵志。
全身積滿塵土,他整個身子都埋進了古書堆,傾城手中的燈光刺得他皺了皺眉頭,擡頭冷冷瞥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頭繼續翻書。
傾城很想結識這位名滿稷下的怪人,可又不知如何開口,猶豫半天後才幹巴巴的說:「梵志師兄,可以聊聊嗎?」
擡起頭來古怪的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梵志口中才擠出三個字:「聊什麽?」聲音沙啞至極。
「随便聊什麽都好,在下很想交個朋友。」
點點頭,梵志淡淡的道:「那就算是朋友吧。」指了指喉嚨,他說:「嗓子痛,不方便說話。」之後就再也不說話,繼續埋頭讀書。
「如果方便,等下到我房間來喝茶吧。」微微一笑,傾城不再打擾他,徑自去找需要的書。
從他和善的笑容中感受不到絲毫嘲諷和不屑,梵志迷惑的搔搔頭,望着他的背影默默發呆,大概在思索這個當前稷下風頭最健的美少年,接近自己是否別有用心。
找全資料後傾城上樓燒了開水,等他端着茶盤再回到古文資料室時,梵志已經離開了。
之後幾天傾城的課餘時間全部用在圖書館中,發狂般迷上了古代機械科技。資料室很少有人來,傾城唯一的夥伴就是梵志。
說是夥伴其實也很勉強,至今為止他們說過的話總計不過十句。往往是兩人各據一角互不打擾,傾城默默讀書作筆記,梵志則安安靜靜做他的學問。
晚飯後傾城照例沏好一壺茶帶來,茶杯也永遠是兩個。
倘若傾城把斟滿的茶杯擺到梵志面前,他就一飲而盡絕不客氣,若是傾城偶爾忘記,他即便再渴也絕不主動倒茶。
「梵志,我想到了。」發現他的怪癖後,傾城開了個玩笑。「這次的魔導器大賽我就作個『自動茶壺』好了,若是杯子空了,就會自動滿上。」
印象中,梵志從來不開也聽不懂玩笑,可今次卻露出罕見的笑容,皺紋堆滿眼角,牙齒整齊而雪白。「很好,我也有過同樣的想法。」
梵志的話,傾城只當是玩笑,可第二晚上一進資料室,梵志就問:「你做好了沒有。」這還是梵志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傾城有點意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自動茶壺,你做了沒有?」
「還沒有,我只是……」
「我做了一個。」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着桌子,傾城看到了一只挺大的高頸玻璃瓶,裏面盛滿了清水,水中還有一個可以升降的閥門,左右兩側各擺了一個較小的玻璃瓶,分別是水位調節器和容器,通過玻璃管和閥門與高頸瓶相連。
當容器中的水位低于調節器中水位,由于存在壓力差,高頸瓶會向容器中加水,随着容器中的水位漸漸升高,就會帶動長頸瓶中的活動閥門上升,當水位與調節器一致時,閥門完全閉和,容器停止供水。
雖然整個工作流程和原理都很簡單,可處處體現了制造者的匠心獨具,三個瓶子加上幾節管子,在梵志化腐朽為神奇的妙手中,變成了精巧而實用的藝術品。
除了嘆為觀止,傾城更為梵志抱憾。
這種才能豈該浪費在小小的水壺上?同樣的原理,若是用來興修水利,又能造福多少百姓?
「梵志,一起參加魔導器大賽可好?」
「為什麽?」
「既有滿腹才華,何不一展抱負?」
「抱負?為了誰?天下,還是百姓?」梵志冷冷一笑,「我只為自己活着,沒必要也沒義務關心與我無關的人。」
「只為自己活着?」傾城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極端偏激的論調。「你說謊!梵志,你絕不是自私的人。」生命之藍賜予傾城洞徹內心的力量,看穿了梵志狂言下的苦衷。
驚訝的望着他海樣深邃的眸子,梵志心中泛起陣陣震栗,在這神奇的美少年面前,一切秘密都将不複存在。
默認了傾城的判斷,梵志似乎抓住了某種靈契,兀自望着火燭發呆。
傾城沒有打擾他,繼續看自己的書,大概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梵志才若有所思的吐出一句話:「說謊不好。」
苦笑着搖搖頭,傾城不得不承認試圖理解梵志是件蠢事。
「我要參加魔導器大賽。」第二天一早,傾城剛剛走下樓梯,早已等在門外的梵志就迫不及待的大聲宣布。
「哦?那很好呀。」傾城沒想到一向固執的梵志竟然改變了主意,「我們合作可好?」
「不,我不和任何人合作。」梵志用力搖頭,「我要消滅謊言。」
「消滅謊言?」傾城懷疑他當真瘋了。
「對。我要作個測謊機,有了這種機器,任何人都不敢再說謊。」
「那……也挺好的,可是……」傾城還沒有完全理解他異想天開的構想,可他知道,謊言是人類固有的劣根性,也是維持生存的重要工具,既不可能,也沒必要被消滅。
「你也贊成?那很好。」梵志根本不想聽他的勸告,「我就是來告訴你想做測謊機,如果你也有同樣的想法,就不要再浪費時間──我一個人就夠了。」沒等傾城回答,他就匆匆的走了。
「朱裏奧的水鐘,梵志的測謊機,我該做什麽?」獨自坐在閣樓的尖頂上,傾城鳥瞰帝都,塵世繁華盡收眼底,春風徐來,偶有幾只白鴿自頭上悠閑的飛過。
往事随風而去,昔日摯友不知身在何處,同在一片藍天下,重聚之日卻遙遙無期。
想着想着,傾城仿佛又看到龍侍踏月而來,載着風一般的伊人,與他攜手飛上月宮,坐在桂樹下促膝相談。
噠噠的馬蹄聲将他自遐想中驚醒,低頭望去,車水馬龍的街道宛若棋盤,碌碌世人則是盤上棋子,在命運之手的操縱下按部就班的前進、後退。
一群孩子顯然還不懂這盤棋的規則,騎着竹馬在朱雀大街上追逐打鬧,不遠處,一輛豪華的馬車正飛馳而來,清脆的馬蹄聲傳到傾城耳中時已經很低微,可卻像千斤巨錘般重重敲在心頭。
「快閃開啊!」傾城縱身飛下閣樓,身旁休憩的鴿群受了驚,撲撲的振翅飛起,給湛藍的天空撒上一蓬白亮的鹽粒。
馬嘶聲凄厲的響起,一個小男孩吓懵了,只顧得慌慌張張的閃向路邊,一不留神竟被竹馬絆倒。
急馳而至的馬車近在咫尺,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白影倏的自路中閃過,随後馬車轟隆隆的駛過,等到路人驚叫着圍上來時,才發現孩子早已不見了蹤影,只餘下兩截軋斷的竹筒。
「小弟弟,別哭了,等會兒送個新的給你。」抱着孩子走進集市,傾城買了枝翠綠的小竹竿送給他。
「謝謝你,漂亮姐姐。」小男孩破涕為笑,還親了親傾城的臉。
「姐姐?」苦笑着搖搖頭,傾城也親了他一下,「記得別在街上亂跑。」
「嗯!」男孩乖巧的點點頭,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答道:「我要像姐姐一樣在天上飛,那裏沒有馬車。」說罷騎着竹馬跑開了,遠遠傳來他和夥伴們輕快的笑鬧聲。
飛在空中的馬……傾城終于找到靈感了。
回到學宮後傾城立刻去找朱裏奧,借全需要的工具和材料。圖書館有間空着的藏書庫,正好可以作為他的工作間。
之後的一個月中傾城着魔般投入到創造工作中,幾乎翻遍了所有與古代機械科技有關的資料。
為了将金屬材料加工成既輕又堅固的薄板而絞盡腦汁,為了制造折疊和變形裝置費盡心機,無數次失敗打擊得他幾乎喪失信心,除了自己不肯服輸的韌性,傾城也得到同窗們全力襄助。
每天朱裏奧都會特地來問他工作進度如何,是否遇到困難;新·天文學會的師兄們用最精密的儀器幫他測量數據,修正誤差;柯藍特地把他的方案送到帝國軍械部谘詢專業技師們的意見;歐姆·培基和煉金術士工會的法師門幫他選擇合适的鍛造方法,融合材料,加工部件;上美形課的小姐們在設計服飾之餘,也把他的構想繪制成最精确的圖紙;就連無錯也無償捐獻出所有零花錢,作為研究經費。
就在這一個月中,通過與各個學派、協會的合作,傾城既交了不少朋友,建立了良好的人際關系,也對學會各方面的人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而這兩點,正是他日後君臨稷下必不可少的條件。
四月第一個周末,稷下第十二屆魔導器大賽如期舉行,傾城攜變形魔導器「神風」出場時,并沒引起太多的關注,不了解底細的人,都以為他腳下那古怪的四輪鐵板不過是普通的滑板,當然,那超越駿馬的飛馳速度還是讓他們吃了一驚,直到傾城飛身縱躍時,觀衆們才開始領悟其中的奧妙。
滑板變成了滑翔機,載着傾城冉冉滑向廣場正中的「十年磨劍池」,就在落水的瞬間,滑翔機又變成了小巧的帆船。
駕起扁舟回到彼岸,踏上陸地時帆船再次變回了滑板。
觀衆用經久不息的掌聲報答了傾城精采的表演,「神風」,這新世界交通史上另類的一筆,使在清華門事件中展示了超強劍技的傾城,這次又在學術上成為稷下學宮最璀璨的明星。
當卡謬親自将特獎绶帶授予他時,所有人都意識到,作為入學不足三個月的少年學士,除了晉級翰林卿,傾城已經不可能獲得更大的榮耀。
當卡謬謹慎的提出這個議案時,蕭紅淚第一個舉雙手贊成,盡管個別學官因他過于年輕而持有異議,傾城還是成了本屆翰林卿候補。
不久之後,年方十九的他将列席元老院參議帝國軍政,成為孔雀帝國百年來上絕無僅有的奇跡。
與華麗的「神風」相比,朱裏奧的水鐘就顯得過于寒酸。
盡管直到三百年後,這架機器仍是朱雀最先進計時儀器,盡管這臺「星相家的玩具」是全四神唯一能精确到秒的漏刻,可卻沒有贏得應有的榮譽。
對于時間精确性的要求可以折射出一個時代的文明程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四神不需要精确到秒,朱裏奧的工作只對自己的星辰有意義,至于民衆和其他短視的學者,有太陽東升西落就心滿意足了。
幸運對于傾城的青睐,正如厄運對梵志情有獨鐘。
他成功的發明了測謊機,誰也不知道這臺機器的原理,或許它的确可以像梵志自稱的那樣,毫不留情的拆穿騙子的假面具,直言不諱的道破謊言。
可是誰來驗證真僞呢?
最滑稽的一幕在光天化日下上演,八千學子無人敢靠近這臺滿載着「誠實」的機器,在人們眼中,看穿內心比被剝光衣服更可怕。
沒人敢來證明這項發明的真僞,就連一向為人師表的大學官們,也不敢面對梵志的測謊機,誰知道它會不會抖出自己埋藏在心底的野望?
天下沒有真正表裏如一的聖人,最誠實的測謊機只能淪為邪魔外道,而妄圖締造誠實的梵志也被斥為騙子、瘋子。
梵志被勒令帶着自己的機器滾出會場,面對衆人憎惡的目光,他憤怒的大吼,「我是正确的,你們才是虛僞的騙子!」
沒人回答他,只有那臺測謊機兀自閃爍着代表誠實的綠燈,默默為主人辯護。
當聞訊趕來的傾城質問評委為何不給他機會時,道貌岸然的老家夥冷冷吐出八個字:「雖無過犯,面目可憎。」
「雖無過犯,面目可憎」的梵志再次淪為莘莘學子們茶餘飯後的笑柄,抱着他的測謊機回到圖書館地下室,倔強的守護着蒙受世人離棄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