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狂生
送走了00三後,傾城每當獨自一人坐在夜空下的天臺上就着月光讀書,全身心便都沉浸在無可排遣的寂寞中。
當初姐弟三人一同入學,現在只有無錯過的最寫意,傾城時常在校園中見他呼朋喚友威風八面,看不順眼當然要揪住耳朵拉過來教訓一番。
「壞小子!沒見我心情不好嗎?竟敢笑的如此可惡!」
「哎喲,我說姐姐啊……快松手……人家現在多少也是堂堂『稷下游俠』首領,給我留點兒面子好不好?」
「稷下游俠!?」傾城又好氣又好笑,「我怎麽沒聽說過?首領?你什麽時候這麽出息了?」
「傾城姐姐還真是孤陋寡聞,是不是整天悶在圖書館裏變傻了?」無錯得意的笑道:「稷下最大的好處就是組織多的出奇,不管正經的學術還是胡鬧玩耍,只要你願意,随時都能找到一大票同道!這個『稷下游俠』嘛……哈哈,就是區區在下你小弟我剛剛組織起來的!」無錯撣撣衣襟,一副老大的派頭。
「你瞧,」他頭也不回,翹着拇指向後指指那幹小夥計,「剛剛成立一個月,就已經有十三人入夥啦!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稷下學宮就是我春江無錯的天下,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
「膽小如鼠的家夥也配當游俠?」傾城捏住無錯胖乎乎的臉頰,不懷好意的笑道:「去,把那群小家夥叫來,我想知道他們得知『無錯大哥』每周一、三、五會定時尿床後作何感想。」
過足了大姐瘾,傾城放走無錯,心想自己也該改變一下生活方式了。
當初入學宮時曾有很多學會、社團邀請他加入,但那時他正為昭雪男兒身而苦惱,沒有心情參與。現在學宮中人大多已經明白了傾城公主的真實身分,不再把他當女孩子看待,傾城當然也就沒必要刻意和大家保持距離,參加社團活動不失為排遣寂寞的好辦法。
傾城對稷下各學派還不熟悉,想來想去,決定找地頭蛇柯藍谘詢。
上完軍事課後,傾城找到柯藍,稷下紅蓮出奇的沒精打采。傾城以為她又在想雷烽,盤問後才曉得,這調皮丫頭正在想方設法逃課呢。
「葉子老大,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一向馬馬虎虎,從來就不會打扮。可是……」說到這裏柯藍忍不住掐起小蠻腰,狠狠一腳踏在椅子上,怒沖沖的罵道:「混蛋稷下!偏偏規定所有的女學子必須上見鬼的『美形課』,否則就不發給《淑女證書》!難道……難道本座還不夠淑女嗎?簡直是帝都第一淑女!真真氣死人。」
美形課就是教授美容、打掃、裝飾、編織等技藝的課程,不但是女學子的必修課,其結業證書更是名門淑女的身分證。
傾城對柯藍的态度頗感奇怪。這門課聽起來既不像神學課那麽枯燥,也不像煉金術那麽危險,即便不喜歡,也用不着如此憎惡。
「葉子老大,你根本不明白。」柯藍解釋道:美形課導師風姿·蕭紅淚出身貴族,已故的父親就是上任樞機卿,常勝将軍艾爾元帥則是她親舅舅。
她本人文武雙全,更是帝都赫赫有名的美人,年紀輕輕就擔任了稷下學官,主管一切內務調度,實際權力僅次于鏡師和卡謬老頭,總而言之,是個她柯大小姐也惹不起的人物,人稱紅魔女。
更可惡的是這個「紅魔女」根本不體諒門生的自尊心,每次上課都要大家打扮的漂漂亮亮,舉行選美大賽。
當然啦,柯藍小姐雖然算不得大美女,至少也稱得上清秀二字,處身于美女之中也不會顯得紮眼。可一旦經過她那雙「化妍為媸」的「妙」手打扮過後,任是絕代美女也會變得慘不忍睹。
堂堂紅蓮劍客柯大小姐淪為同窗笑柄,每每敬陪末座,屢次受打擊,柯藍當然憎恨美形課。
眼睛一亮,柯藍興奮的拉住傾城道:「葉子老大,不如你來幫我吧!」
「敲人家悶棍?」
「哪裏,是替我上課。點名的時候幫我簽到,上課的人很多,蕭紅淚不會留意你。」
「如果只是簽到,又能欣賞選美大賽……似乎很不錯。」
「好啦,拜托你了!」
鐘聲敲響,柯藍飛快的逃走,身不由己的傾城則被上課的人潮推進教室。
「那個穿白袍的小姐,出列。」冷冰冰的語調宣判了傾城的死刑,他無可奈何的走到講臺前。
「我……我只是旁聽生,第一次來上課。」
偷偷擡頭瞥了蕭紅淚一眼,刻意削碎的男式劉海正配充滿時代美感的瓜子臉,麥色的肌膚突出了小巧而緊抿的紅唇。
雖是美形導師,蕭紅淚卻總是喜歡穿一襲軍裝,豐纖合度的身材、修長的美腿裹在緊身制服中,置身于洋娃娃般的貴族小姐中顯得鶴立雞群,智慧與幹練這兩種成熟女人很難擁有的美感,和諧的統一在蕭紅淚身上。
「旁聽生?擡頭,讓我看看。」蕭紅淚試圖用教鞭勾起傾城的下巴,卻被他堅定的撥開。
傾城個頭與蕭紅淚差不多,擡起頭來剛好平視她的眼睛。收回教鞭,蕭紅淚漆黑的眸子中閃過一絲訝異,不知是因為他的大膽還是那驚人的美麗。
「很不錯。」點點頭,蕭紅淚嘴角突然露出微笑,冰冷的面孔換上罕見的和藹:「小妹妹,為什麽直到今天才來?」
「我……」
「是新生罷。」
「是的,我……」
「別害怕呀,新來的嘛,總要特別體諒,以後要按時上課。」
「我下次不會來了,您看,我穿的是男裝,我其實……」
「那有什麽?我不也是穿男裝?誰又規定女人不能穿男裝了?站直,讓大家看看……」蕭紅淚把傾城拖到女學子們面前,「如何?是不是很好看?」
「慘了……」傾城閉上眼睛。
「呀,是傾城公主!」
「想不到帝都之花也會落到紅魔女手中,值得期待啊!」
「有幸目睹朱雀第一美少年受虐,真是莫大的幸福。」
「想不到傾城殿下除了男扮女裝,對美形課也有興趣呢。」
「紅魔女對上假美女,接下來的定是場好戲!」
正如傾城的想象,偌大的禮堂中立刻卷起幸災樂禍的風暴,稷下淑女們紛紛抱起軟凳擠到前排,瞪大眼睛準備欣賞好戲上演。
「你這個新生……還挺有名的嘛。」蕭紅淚沒想到傾城會如此引人矚目,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後,忍不住贊嘆道:「你呀,真是越看越漂亮,真可惜,如果我是男人,一定要娶你作老婆!」這可不像老師該對學生說的話。
「先生說的是,非常遺憾。」傾城被她吓的倒抽了口冷氣,低頭鞠了一躬,轉身就要逃走。
「不遺憾!」
「一點兒也不遺憾!」
「蕭姐姐,那家夥是男人!」
「哈哈,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呢!」臺下觀衆恰到好處的發揮了群衆力量,萬衆一心的尖叫将傾城哄回講臺。
「男人?!你,給我回來!」蕭紅淚揮手一抖,軟軟的教鞭在內力加持下變成堅硬的拐杖,勾住傾城的脖子。「新生,你是男人嗎?」
傾城用力點頭。
「剛剛為什麽不說?故意騙我是不是?」
「我一直在解釋啊,可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不要上當啊!」
「蕭小姐,他是故意的!」
大家立刻出賣了他。傾城悲哀的發現,小姐們已經達成了欺負自己的共識。「喂!彼此都是同窗,你們為什麽不能說句公道話!」
「因為……因為喜歡你呗!」不知道誰先做出了這等大膽到可怕的答複,其他人也盡情調笑。
「對呀對呀,傾城殿下,我們好喜歡你哦!」
「活該,誰讓你不肯收我的情書來着。」
「對了!既然傾城殿下不會梳妝,姐妹們一起來教他吧。」
「好主意耶!我要把他打扮的和羅摩娃娃一樣可愛。」
「才不是呢,傾城殿下最适合扮成玄武牧羊女。」
蕭紅淚無可奈何的對傾城道:「你也聽到大家的要求了,我雖然不贊成男人修美形課,可你,算是例外罷。別害怕,我們不會難為你。」
蕭紅淚溫柔的安慰并沒能使傾城稍稍安心,面前就是刑場,面對數百名紅粉劊子手,他都快被吓瘋了。
「好了,孩子們,聽我安排!」蕭紅淚鼓掌示意大家安靜下來,「時間緊,材料又有限,我們分成三個小組,每個組讨論出一個化妝主題,然後大家一起動手裝扮,完成後我會評出分數。」
女學子們當下分成三堆,唧唧喳喳的讨論起來,不一會兒就得出了結論,三個小組的化裝主題分別是「白雪公主」、「睡美人」和「美人魚」。
于是,可憐的傾城像塊面團般被無數只纖纖玉手揉來揉去,不管大乘劍道還是目神通,在此時此刻都無用武之地……
等姑娘們盡了興,傾城只覺得全身骨頭都散了架,下課的鐘聲無異于來自天國的福音,本以為總算苦盡甘來,不料身為導師的蕭紅淚也手癢起來,率領一群高才生将傾城挾持到休息室,親自動手将他打扮成賣火柴的小女孩,自我陶醉的欣賞了一番,最後又在他楚楚可憐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才心滿意足的放他離開。
顧不得卸妝,傾城狼狽的逃出門外,沒跑出多遠,身後又傳來蕭紅淚的警告。「新生,記得按時上課,我會選你當班長。」
一路上引得無數行人側目,傾城跌跌撞撞的跑回圖書館,剛一進門便又吓的跳回來──一支火把幾乎撞上他的鼻子。
用力甩甩頭,傾城幾乎懷疑自己撞上了傳說中生活在地洞深處的矮人。火把的主人是個侏儒,最小號的學者袍穿在身上都顯寬大。
火光照亮了無人問津的古代資料室,也使傾城看清了他的相貌。
是的,他的确是個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他矮小,可他并不猥瑣,儀表堂堂身材勻稱,整齊的濃發沿着寬闊的額角向後攏起,眼睛很亮,過早蒼老的面孔布滿皺紋,可一點兒也不顯得邋遢。
無視傾城的存在,他高傲的走出圖書館,左手抱着厚重的線裝書,右手兀自高高擎起正熊熊燃燒的火把,昂首闊步于光天化日下。
傾城遠遠望着他的背影,這一瞬,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黯然失色,天地間唯一的光明就是舉火晝行的他。
「如果你知道他就是梵志,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當第二天的魔法課上傾城跟歐姆·培基說起那個古怪的侏儒時,對方如是說道。
「稷下學宮有兩大狂人,并稱雙怪。」歐姆·培基談起稷下異事如數家珍,「一個是銀河·朱裏奧,另一個就是矮子梵志。」
歐姆·培基很看不起朱裏奧,說他好空談,把幻想和臆測當成研究──其天體理論與剛剛建立的帝國司祭院推行的星相術直接相悖,以之為首的新天文學派推算出的歷法,也與奉行近百年的孔雀王歷不符。
他公開演講反對金鵬自封「天子」,還說「天非人,怎會有子?」已經受到了多次警告。再加上他為人溫吞毫無手腕,自從擔任學生自治會會長以來一直奉行放任自流的方針,以致學宮各派系不合,嚴重影響了稷下的團結。
說到學宮各派,那可真是千奇百怪,歐姆·培基簡略提了些名字。譬如:新天文派、絕對公平派、民粹派、原性、人體解放派、還有侍奉各種神祇的侍神八派、煉金術士公會等等。
此外,還有個「無神論」派,也稱「一人學派」──因為全派只有一個人,就是瘋子梵志。
此人在稷下已經混了十多年,可到現在也沒拿到「書劍徽章」,連個宮名都沒有,人們都戲稱他是稷下宮牆上的一塊「苔藓」──除了發黴,沒有任何價值。
與歐姆·培基的談話使傾城對梵志這個人更加好奇,懷着滿腹疑問,他去向明鏡請教。
「梵志啊……很了不起的人呢。」沏好一壺熱茶,明鏡示意傾城坐下,娓娓講述着梵志──這個活着的奇跡。
「梵志這個人,根本否定了神的存在。不僅是神,所有超自然力都在他否定範圍之內,這個梵志只承認人類能掌握的力量。」
如果他是位高權重的王者,或者德高望重的學者,那麽他的理論或許能造就一個新的時代,自己也将成為時代的偉人。
可老天卻讓他成為了受人鄙視的侏儒,所以他命中注定就是一出悲劇。
三年前,他被拜神派剝的一絲不挂吊着打時,就有人預言他将在三天內自殺,可他還是活下來了。
去年他被人按在廁所裏被迫吃屎,也有人聲稱他不可能再茍活,可他還是倔強的活下來了。
就是這個梵志,幾天前因為宣傳進化論,慘遭侍神派的學子圍毆,聲帶被打傷,再也說不出滔滔雄辯。
傾城在圖書館見到他時,梵志還是那個孤傲的梵志。
誰都可以欺辱這個渺小的侏儒,可任何打擊也不能毀滅他比鑽石還堅硬的精神。
人們甚至開始懷疑,即便被砍去四肢,剜掉五官,侏儒梵志是否仍能窩窩囊囊的好死不如賴活着。
「不管怎樣,他是個值得欽佩的人。」明鏡的語氣中流露出罕見的崇敬,「如果我不是陰陽明鏡,倒情願做梵志。」
梵志。
傾城默默念誦這個名字,他不知道,就是這個梵志後來成為他畢生的夙敵與摯友。
他們的競争将改變稷下,改變帝都,改變孔雀,改變四神,也将改變彼此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