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之夜宴(三) (13)
是一時望見了人間的山脈感到有些新奇罷了。原來在九天之上也能瞧得到人間的山啊。”
葉英雙手攏在袖中,凝目看過來,像是在看太乙,又像是越過她的發頂望車窗外的山巒。
“那是太白山,雖比不上九霄的高峰峻嶺,倒也是九州第一高的。九州最大的修仙門派,步天宮,便是在太白山上了。”
太乙略愣,他一反常态地沒落臉子,還一反常态地說了這麽長的一句話。
是有反常必有妖。
幸好語氣不甚熱絡,清雅冷然,非常符合他清玉真王老人家古井無波的清高架子。
太乙放下車簾,恭維道:“不愧是島主大人,連人間之事都了解得如此詳細。”
葉英起身,“宴會時間還早,下去看看罷。”
不等太乙多做反應,車架已經停在了雲霭之中。
清風澈澈,花香襲襲。
太乙随葉英騰雲而落。
他們正巧落在一處偏僻的大殿,沒有人影,也沒燈燭,靜谧而肅穆。
太乙從外邊剛到陰暗的大殿,雙目忽地還不太适應,等她揉揉眼睛,清明過來,發現自己站在一排供桌前,紅木供桌上整整齊齊地擺着香燭,排位,而後面的牆上是一排畫像。粗略一望,都是些高冠玉帶,橫眉豎目,不甚和善的道士,紙張微微泛黃,像是有些年頭了,太乙尋思着這些大抵就是步天宮歷代的掌門人吧。
她對人家的掌門人生得什麽模樣可沒什麽興趣,正要去叫葉英回九霄,轉身卻見他負手站在那列畫像的最左一側,仰頭望着那最後一幅畫像發呆。
殿外的圍牆上爬滿了花藤,大團大團的木香花開得十分繁華,午後的陽光透過花枝打在殿內的青磚地上,也落得葉英一身,寬寬疏疏,明明暗暗,一時間竟給太乙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78|流白
Advertisement
遠處鐘聲陣陣,山中弟子們齊聲喊着口號,“步天浩氣乘風去,斬妖除魔天地間。”
三清殿,重陽宮,朝露晚霞,日夜交替。
恍如隔世,又若今朝。
響亮的口號聲中,葉英依舊負手而立,望着那最後一幅畫像,緩緩道:“他叫葉流白,字和風,道號紫薇真人,是太白山步天宮第四百代頂門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執劍長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門。任掌門期間,匡扶正義,弘益人間,是個名副其實的俠士,然,他在任期的第三年死去,确切的說,是自殺,他困于心魔,在哀牢山上自刎而亡。”
太乙走到他身邊,也擡頭看那畫像,“島主您知道得真多。”
“你覺得他和我像麽?”葉英看着畫像,嘴中忽然問。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衣冠。
他們并肩而立,太乙整個人都站在葉英的陰影之中,她說:“輪廓都很相似,但精氣神大不相同。”
葉英兩指執起一根香,恭恭敬敬地燃上,朝着葉流白的畫像拜了三拜,插-到香爐之中。
他撣了撣衣袖道:“我知道太白山的事情,其實并不是偶然。我的元神曾流落人間三世,他是我的最後一世。”
太乙嘴角扯了扯,自己供奉自己,這事兒還真是新鮮。
“人間的事情,您都記得?”她問。
葉英搖頭,“都是後來聽司命星君說的。”
“那他的心魔是什麽,司命星君可都告訴您了?”那人只做了三年的掌門,正是風華絕代,意氣朝朝的時候,怎麽說自殺就自殺了。
葉英轉身,向門口走,衣擺曳地,沙沙作響,“好像是因為個小姑娘吧,年少時的驚鴻一瞥,成了一輩子醒不來的夢魇。”
“情劫?他不是大俠麽?”
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地上,孤零零的模樣,仿佛很寂寥,他道:“縱使掌中持利劍,卻終歸斬不了心中魔。大俠說到底也是個凡人,是凡人,就有生死,就有情愛,就有所求,也就有求而不得。”
太乙小步跟在他身後,踩着他的影子,看着自己的腳尖,小聲道:“島主您到這步天宮來,可是還放不下葉流白的過往?要是……那個姑娘還在這世上,您還會喜歡她麽。”
葉英忽然停住腳,太乙險些撞在他背上,片刻的沉寂後,只聽身前人道,“他是他,我是我。橋歸橋,路歸路。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樣,我們雖然長得相像,精氣神卻完全不同。他的愛恨,從他死的那天開始,便都與我無關。”他的調子淡淡的,一如那些香氣淡淡的木香花。
“不過,”葉英轉過身,垂眸望着太乙道,“我亦不會因她是葉流白愛過的女人就故意不去喜歡。你明白麽。”
他就站在她面前,十分靠近,衣襟擦着衣襟,發絲纏着發絲,近到似乎只要他一擡手就能把她整個人圈在懷裏。
“有點明白,”太乙擡頭,微笑着道,“您尊重葉流白。您承認他的愛恨,承認他作為葉流白的存在。”
葉英冷笑,“我沒你說的那般好心。”
太乙嘴角含笑,低聲溫順地道:“小仙知道。”
清澈的聲音盛氣淩人,“不要盯着一個男人看很久,你會陷進去的。”
太乙仰着頭,微微地笑,“小仙想您笑起來一定很好看。”
“步天浩氣乘風去,斬妖除魔天地間。”
“步天浩氣乘風去,斬妖除魔天地間。”
……
窗外口號聲陣陣,聽得葉英直皺眉,“凡人就是聒噪,”傲慢的不能再傲慢的語氣,“我不笑也一樣英俊得一塌糊塗。”
太乙差點笑出聲音,這位清玉真王老人家傲嬌起來還挺有趣的。
“您知道大家都這樣形容您?”
“随耳聽到的而已,是否蟬聯七千六百五十二年的六界第一美男子之位,我其實并不在乎。”
太乙:“……”
不在乎還會把年份記得這麽清楚……
“只差一年,我便能打破飲玉的記錄。”
“長生府的飲玉神君?”這個人的名字,太乙倒是聽說過。
“沒錯,”葉英不屑地道,“就是你那只小狗崽兒曾經的主人。”
聽到被叫小狗崽兒,一直睡在太乙衣襟裏的采九探出頭來,不高興地嘤嘤嘤叫。
葉英修長的手指點在采九額頭上,一點一點地用力把它按回到太乙的衣襟裏,“小狗崽兒,消停點兒,別以為認了新主人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你的新主人也是我的人。”
太乙摸摸采九的頭,一邊安撫着給它施了個沉睡咒,一邊問葉英,“那一年是誰占了第一?”
“是個身嬌體弱的小妖精,想一想,他也快回來了,多年不見,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變醜。”
太乙心裏尋思,您這就是希望人家變醜吧。
金色眼瞳,不經意地流轉,帶着些冷意,卻又含着些缱绻,美得太乙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
她怔怔地道:“在小仙心裏,島主您永遠是最英俊得一塌糊塗的。”
葉英冷哼了一聲,卻也似乎對這種讨好不太讨厭。
“你這樣長的劉海不太好。”白玉般的長指忽然撫上太乙額前厚重的劉海。
“小仙習慣了。”
“晚上大宴,會有人說你不修邊幅,不尊敬天帝,不……”劉海被完全撩開的瞬間,葉英忽然停住了。
在這樣俗氣的劉海下竟然隐藏着如此一雙絕色的眉眼。
葉英只想到兩個字。
禍水。
“島主,”太乙見他眸中劃過一絲異色,喚了一聲卻沒有反應,她歪了歪頭,聲音也高了一些,“島主?”
“咳咳,”葉英抽手,目光迅速地從眼前人身上移開,“劉海,你還是就這麽留着吧。”
太乙疑惑了,“不會有人說小仙不休邊幅,不尊敬天帝?”
男人斂了眉眼,“剛才說過,你是我的人,我蓬萊島的人。有我在,鳳冉都不敢說你。”
聽他這樣講,太乙也覺得開心,有這麽一靠山,以後行走在九霄之上,也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我家島主是葉英,怎樣?不服來戰!
離開大殿,二人隐去身形又在步天宮裏走了走,走到山門口時,遠遠的就望見一個紫衣青年牽着一個小姑娘站在山門口。
小姑娘仰頭問:“師父,你在等誰?”圓圓的眼睛眨啊眨。
青年低頭,溫柔地笑,“阿貍,師父誰都沒等。”
“他說謊。”葉英忽然道。
“您也認識他?”
“他叫南音,是葉流白的徒弟,如今步天宮的掌門人。他比葉流白厲害很多,同樣的心魔,葉流白死了,他還活着。不過,”葉英低沉一笑,“他等的人永遠都不會來。”
不知是不是葉英身上的仙氣濃重,山門口含苞待放的木香花忽地全都綻放開來。
風卷花香,盈盈可愛。
小姑娘歡快地蹦跳起來,扯着紫衣青年的衣腳,“師父,開花了,好多花。”
“是啊,好多花,”眉目俊秀的男人舒展開眉頭,笑得比方才更燦爛,也更真實,他抱起小姑娘,望着木香花,自言自語地道,“回去吧。”
“師父不等了麽?”
“不等了,”男人拍拍小姑娘毛茸茸的發頂,寵溺道,“回去給阿貍做鮮花餅。”
小姑娘歡呼一聲抱住他的脖子,“還有香香的面人。”
“嗯。”
……
太乙愣愣地看着兩人消失在山間霧霭中,直到葉英說了第三次“回去吧”的時候,她才緩過神來,随着他騰雲回到九霄,重新坐到馬車之中。
又行了片刻,車架忽地停了。
太乙問向葉英,“這麽快就到了?”
葉英站起身,還是那副風雨不動的樣子,“你在這兒等着,我進去接個人。”
他下了車,太乙便撩起車簾等。
原來車架是停在了一處仙光缭繞的府邸門口,牌匾上三個大字“東君府”。
太乙轉頭問一旁站着的龍井,“龍井,這東君同咱們島主是好朋友麽?”那麽寡淡高傲的葉英,值得他親自來接的東君,應該關系非常吧。
龍井一笑,“何止是好友,自從天地開辟以來,日月初升,太陰星月神和東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輝映,日月對舉,共同制擎陰陽,簡單地說,他們是生生世世的情緣,再過些時日,咱們就要有島主夫人了。”
“哦。”太乙點點頭,原來接引仙人說的葉英的未婚妻就是東君,她想起那個總是微笑的女子,同樣寡淡的兩個人,倒也十分般配。
葉英進去了好久,也不見出來,太乙百無聊賴地東瞧瞧西看看,目光恰巧落在一包味道有些重的東西上,她嗅了嗅,問龍井,“島主大人還喜歡魚幹?”
龍井連忙擺手,“這是島主給阿貍準備的。上次因為采九,”龍井摸摸頭,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您在府上那次,阿貍同島主鬧脾氣,一氣之下就跑到東君這裏來,這些天都沒回去,島主嘴上不說,其實心裏在意得很。所以,這次島主也是想順便把阿貍接回清玉府的。元君您別看阿貍性子野,同東君娘娘卻是十分親厚的,您剛到蓬萊,有些事情,您并不曉得。東君娘娘,還有阿貍姑娘,其實島主他都是十分在意的,您最好還是不要太多同她們接近。”
太乙點頭道謝。
龍井其實是個好孩子,他其實是委婉地告訴她,東君同阿貍,還有葉英,其實都是一家人,而她說到底是個外人,采九的事情是小事,日後若是真惹到阿貍或者東君,葉英是一定會站在她們一邊的。
感情的事,也是有先來後到的。
太乙想,若是沒有龍井的提醒,經過太白山這一遭,她恐怕真要把葉英當做自己人了。
在其他仙人面前,葉英可能還會罩着她一些,但若是她的對立面換成阿貍或者東君,結果是不言而喻的。
這就是親疏。
她正想着,忽然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拉下馬車。
“劉海妹?你是什麽身份,也配與我師父同駕?還不滾下來!”
☆、79|九芝
“阿貍,不得無禮。”一道熟悉的女聲狠狠地呵斥了阿貍。
太乙剛站穩腳,就見東君從大門施施然走出來,原來是她出言相助。她手挽着另一位女仙,雖珠翠叮當,錦緞披帛,卻少了些貴氣,多了些清新的山野氣息,年歲看起來也要成熟一些。
在那女仙的另一邊兒則站着葉英,一如既往地不笑不怒,不鹹不淡的樣子。
東君邊走下臺階,邊微笑,“太乙元君,又見面了,”說着,引着太乙道“這是我娘。”
龍井站在太乙身後,小聲提點,“那位是九芝夫人,南天帝君白澤的夫人。”
哦,太乙想起了,這位就是那善妒出了名的九芝夫人。
面對長輩,太乙連忙施禮,而九芝也很和善地問她:“倒是位面生的仙者,不知是哪位神君座下的新徒?”
“她哪裏有什麽背景,不過是個小小的凡仙罷了。”方才被呵斥的阿貍,站在葉英身後,很不開心地小聲嘟囔着。
聲音雖不大,但在場衆人也都能聽得到。
東君秀眉微蹙,回首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吓得一吐舌頭,慌忙躲到葉英身後。而葉英仿佛沒聽見,只是自顧自地向馬車走去。
聽到阿貍如此介紹太乙,九芝微微颔首,雖還笑着,卻沒有方才那麽熱絡,她心中輕蔑一笑,原來不是什麽有身份的人,那便不值得結交了。
跟在葉英身後的阿貍又跑回來,挽起九芝的另一邊胳膊,親親密密地道:“夫人,咱們快上車吧,晚宴就要開始了。”
說到上車,太乙這才注意到,雖然東君他們一行四人走出門來,卻不見那日的鸾車,再看着九芝向葉英的車架走過去,太乙這才明白,他們本來就打算一路去的,畢竟這個岳母帶着女兒,還有英俊得一塌糊塗的女婿一同赴宴,真是太有面子了不是。
等到葉英他們四個人都上了車架,太乙還站在原地。
已經坐好了的東君又站起身來招呼太乙,笑靥如花,十分親切,“太乙元君,快上車吧。”
她說了這句話,卻沒人應和,九芝夫人眼風飄得遠遠的,似乎在看周圍的風景,葉英則微合着雙眸,閉目養神,阿貍坐在葉英旁邊,向太乙做着醜惡的鬼臉。
太乙一瞧,便知道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幹笑一聲道:“島主,小仙還有些事情,請您先行。”
葉英的眼睛這才睜了睜,“也好。”
說完,車簾一落,純白色的天馬展翅高飛,一眨眼,便只剩下太乙一個人站在東君府的門口。府門口的仙娥們掩着嘴巴,對着太乙指指點點,嗤嗤發笑。
太乙瞧也沒瞧他們一眼,撣撣身上的灰,騰雲而去。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青雲殿外已經聚了好多仙家的車架。
殿外,霧霭重重,紫雲團團,殿內,笙歌袅袅,衣香鬓影,一派盛世之情。
司命打從東邊來,遠遠望去,有人高冠娥帶,重緞紫衣,最細密的陣腳繡着暗紋的石榴花,被一衆神仙圍在當中,那人只是眯着金色的眼瞳,神情淡淡的,不發一語,偶爾颔首,溫文爾雅又淡漠涼薄,端着一副無情無愛的面容。
她不禁想起春山對葉英的評價,無情無愛,冷心冷血。
原來還能裝得一副笑臉,這次從人間歸來,連笑臉都懶得裝了。
也難怪,畢竟是丢了命魂的人。
在他身邊不遠處,站着剛剛從車架上下來的九芝,一邊是東君,一邊是阿貍,她們攙扶着她,十分尊敬,小心翼翼。
這樣看起來,倒顯得九芝有那麽幾分貴氣。
殿門口的仙人們見九芝向殿內走,都圍上來寒暄,什麽夫人您真是越來越年輕,什麽東君娘娘真是傾國傾城,什麽葉英島主風姿無雙……等等等等。
司命想所謂妻憑夫貴大抵就是這個樣子了。
當年的一株九葉靈芝,現在也是衆人推崇的九天貴婦了。
不僅如此,她還找了個好女婿。
上邊有夫君撐着,下面有女婿抵着,連天後容江都要給她三分薄面,啧啧,此一時彼一時,果真如是。
司命随雲而落,本想直接進殿,卻被九芝叫住,上下打量,嘴角微挑,“司命星君,好久不見,你還是一個人?”
司命才懶得理她,随口道:“九芝,你也還是那麽飽含着濃郁的山野氣息,十分清新。”
這二人一見面就是劍拔弩張。
九天之上,人人都知道九芝夫人的原身不過是一株靈芝,但知道九芝忌諱這個,沒人敢說。
大家也知道九芝,司命同南天帝君白澤之間轟轟烈烈的三角戀,雖然背地裏不少談及,在當面,卻都還是避諱的。
只見九芝微笑的小臉上有些挂不住,她扯扯嘴角,看向葉英,“阿英,我看司命星君連個坐騎都沒有,咱們不妨送她一匹天馬。”
“阿英”,“咱們”,每個詞都彰顯着他們一家人的身份。
葉英也不拒絕,“都憑夫人做主。”
自己的女婿給面子,九芝這臉面又找了回來,笑盈盈對司命道:“星君,這不是一般的天馬,白天馬是常見,但毛色純白,毫無雜質的六界也就能湊到這麽九匹。我看你一個人也蠻孤單的,不如同它做個伴兒。”
九芝這話裏多少有些龌-龊的意思,仙人們不敢笑,都別過臉去。
忽然間,一陣狂風平地而起,整個地面搖了三搖,九芝夫人的珠花掉了一支最大的,阿貍一個沒站穩,跌倒在地,衆仙家的坐騎神獸們開始不安分起來,一個一個奮力掙脫主人的仙術,四散奔逃。
搖晃之後,南方雷聲滾滾,衆仙驚愕地循聲望去,南方天際上蔓延着濃郁的黑氣,黑氣中隐隐有紫光缭繞,又一眨眼,黑氣化為霞光,九彩祥雲海浪一樣蔓延過來,大有傾天蔽日之勢。
不知誰說了一句,“一千年前的神魔大戰,飲玉神君降臨羅剎海的時候,就是這幅光景。”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這裏當年參加神魔大戰的人不在少數,他們不是忘記了,而是短暫的和平讓他們麻木了。
他們不想想起那個時代,那個沙與血混沌的上古紀的慘烈的最後,他們不想想起,連同殉世的飲玉神君,一同被埋葬在衆人的心裏。
太白金星眯着眼睛,“神君大人已經殉世了,不是他。”
衆人聞言,都轉頭去看他。
太白金星又道,“想必是采九那小崽子被馴服了吧。”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
是采九。
同九轉修羅斬與十大神兵的關系一樣,采九不在四神獸之一,卻并不位居其下。
就像仙人各自都有仙輝一樣,神獸也有自己的光輝。
采九是九彩,但自從羅剎海一役之後,采九失去主人,狂性大發,本身的九彩被濃重的黑色煞氣所掩蓋,四處作亂,讓六界苦不堪言,最後還是玄女大人一條七寶鏈困住了它。
只是,看如今這樣子,采九又恢複了九彩的仙輝,不僅證明着它被馴服了,還證明着玄女大人的法術被破解了。
是何人,究竟是何人?
☆、80|白澤
仙雲薄霧,紫霞青煙,瓊樓玉宇,鶴鸾祥鳴。
太乙從雲頭落下,牽着采九向青雲殿門走去,她本是想抱着它走過來的,結果走走卻迷了路,她怕誤了時間,不得已才讓采九馱着她一路到了青雲殿。
殿門口的仙人們還有些懵,這個土土的,厚重劉海的仙人,他們從來沒見過啊。
孟氏國,有兇獸,大若虎,形若獅,變化無常,名曰采九,乘之日行萬裏,不可馴。
她有多大的法力,竟然能馴服采九?怎麽看怎麽不像是什麽厲害的人物。
太乙走上前,指了指身後的采九,對接引的仙侍道:“我是太乙元君,這是采九。還請您把它帶下去,好好看管,宴會結束之後我再來接它。”
仙侍一咧嘴,雖說在宴會中衆仙的坐騎都是他來看管,但是采九,再看看那些驚魂未定的神獸,誰敢看管它啊,要命啊。
“這個……”仙侍猶豫着道,“元君大人,青雲殿後好像沒有暫放神獸的地方了……”
太乙瞧了瞧一眼望不到邊的青雲殿,這睜着眼睛說瞎話也得有個度吧。
不過既然人家拒絕,她也不好強求。
旋即人們便看見那土土的,渾身散發着陰郁氣息的女仙回身拍了拍采九的頭,一陣九彩霞光之後,殿門前少了一只兇獸,太乙元君懷裏多了一條喵喵喵叫的小白狗?!
真是怪事天天有,今日特別多。
大家正錯愕間,忽有人道:“都站在門口做什麽。”
從霞光深處慢慢走來一個人。
剛開始面目不是很清楚,太乙只能隐隐約約地瞧見個身形。
身材颀長,衣袂翩跹。
漸漸的,走近了。
黑發金冠,素白長袍,清風吹起他的衣腳,有一種天地之間豁然開朗的感覺。
“父親,您來了。”
聽着東君這聲父親,太乙想這位大概就是南天帝君白澤了。
千年之前被派去鎮守羅剎海的這位帝君大人,怎麽又回來了?
他是戰神,此刻卻戾氣全收,佛陀也沒有他那麽慈悲的面容,他的目光,越過衆仙溫柔地向自己的夫人一笑。
作為戰神,他不該有這種情愫。
有人因愛情而變得堅強,有人因它變得軟弱。
白澤不像是前一種。
太乙覺得九芝夫人作為一株植物,沒能長成神藥是夠倒黴的,但作為一個女人,她其實蠻成功的。
位高權重,英俊高大,對旁人都冷若冰霜,偏偏對傻傻的,平凡的,甚至有些卑微的她癡情寵愛,為了她,抛棄門當戶對的未婚妻,為愛走天涯。
啧啧,女子對夫婿的幻想,她都實現了,如今還有一個天生神職的女兒,一個少昊後裔的女婿,簡直就是人生贏家。
南天帝君一到,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寒暄。
什麽帝君大人您越來越年輕,什麽九芝夫人您真是愈發高雅,什麽東君娘娘真是傾國傾城,什麽葉英島主風姿無雙……等等等等。
白澤其實不喜歡這些刻意為之的讨好,但夫人喜歡聽,他也就随意了,緩緩走上臺階,他只覺得人群之中有一道不和諧的目光正在看他,不是那種狂熱的,也不是那種奉承的,只是淡淡的,把他視為若有若無之物地注視着。
這種目光讓他想起一個人。
小時候在仙塾中學習,一次上課走神兒,被師父罰抄書,他做事嚴謹,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一直寫到深夜,偌大的仙塾裏只剩他一個人。整理好書卷,他一出門就看到星光之下有個紫衣服的少女蹲在牆角自己同自己下五子棋玩兒,那少女見他出來,一個箭步竄到近前,啪地一拍他的頭,“讓你抄書你就乖乖抄啊!等得老子肚子疼!”說完,又伸手過來拉他,“走走走,司命和太白都等着你呢。”
他打掉她的小手,聲嚴厲色,“男女七歲不同席,別拉拉扯扯的。”
那少女一笑,趁着他說教的時候又扯住他的袖子,騰雲而上,“你別的沒學好,人間那些迂腐規矩倒是記得蠻清楚哈,還男女七歲不同席,我們都一同睡了七百年了好不好。你現在想劃清界限?嘿嘿,來不及了。”
他氣她沒規矩,可立在雲頭,又不能像方才那樣打她的手,她不喜歡仙術,法力也不是很高,若是一不小心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那天晚上,他們都喝了許多酒,太白枕着司命,司命枕着她,她枕着他。
他還算是清醒,小心翼翼地抱她在懷裏,看她斂去一身的戾氣,話音也是柔柔的,掐得出水兒一般,整個人溫柔得如月光中大片大片的月下美人……
當年月下盟誓,說是摯友一生不變。
結果他與一個反目成仇,與一個形同陌路,與一個面和心不合。
回憶與現實交錯,有些時候,白澤甚至分辨不清那晚的事情究竟有沒有發生過……
青雲殿門口,他循着那道不合時宜的目光看到了那個不合時宜的女仙。
微微錯愣,就聽到旁邊的九芝道:“太乙元君,還不過來見禮。”早年雖然愛耍脾氣,後來一向溫柔的夫人,此時此刻的話音竟然有些不善。
那女仙施禮,他微微颔首,然後轉身,邁進殿門。
太乙随後也走到門口,出示了請帖,接待的仙侍臉色微變,旋即笑道:“元君,您是不是拿錯了,這不是青雲殿送出的帖子。”
一句話,平地起波瀾。
“我就說,怎麽從未見過她,原來是想混進去。”
“瞧她那寒酸的打扮,啧啧。”
“帝姬的生辰宴會,哪是随便的凡仙就能參加的。”
衆人交頭接耳,嘀咕起來。
“她是與我一同來的。”
大家正說得起勁,忽地被人打斷。
白澤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威嚴不可抗拒。
“夫君,你……”九芝本想看太乙的笑話,畢竟像太乙這麽假清高,不讨好她的人還真是少見,沒想到,關鍵時刻,自己的夫君居然替那人出頭。九芝十分不滿。
門口的仙侍連忙堆笑道:“既然是同帝君大人一道來的,那快請進,快請進。”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太乙剛要進門,一旁仙子中兀然有道:“哎?她頭上戴的不是帝姬大人的簪子麽?”
“你沒看錯吧。”
“怎麽可能看錯。那是帝姬非常喜歡的簪子,前幾日我還瞧她戴了呢。”
“興許是帝姬賜給她的?”
“不可能。那簪子是天帝陛下親手所制,帝姬大人從沉睡中醒來的那日,陛下送給帝姬大人的。這樣的東西,是你的話,你會随便送人?”
“莫非,是她盜……”
“小聲點兒,別亂講話。”
太乙扶額,讓別人小聲的這位姐姐,您的聲音更大……
人群再一次沸騰起來。
忽有侍者道:“帝姬大人到!”
☆、81|安慰
見元妍到了,白春蘇連忙上前,施禮後道:“帝姬姐姐來的剛好,快幫這位小元君解釋一下吧,有人說她頭上的簪子是帝姬姐姐的。”
元妍穿了一身兒淺紅錦袍,繡着銀邊兒,外罩透明牡丹暗紋的紗衣,十分貴氣。她順着白春蘇的手指瞧了瞧,面上一驚:“奇怪了,這簪子本宮丢了好幾日,怎麽……”
太乙心覺不好,她穩穩心神道:“帝姬大人,小仙的簪子是帝姬大人所饋贈,那日在南天門,您……再想想?”
元妍微微側頭,像是十分苦惱的樣子:“簪子是本宮的簪子沒錯,可那日本宮并未去過南天門。”
太乙的額頭冒了細細的一層薄汗:“帝姬大人,那日當值的接引仙人也許可以作證。”
元妍嫣然一笑:“召那日當值的接引仙。”她想死,就讓她死透了。
說起這件事兒的緣由,其實很簡單。
元妍的母親,天後容江煉了一顆丹,不小心掉了凡間,偏巧讓太乙給吞了。這顆丹藥本是元妍央求着容江煉的,食此丹藥,凡人可飛升,仙人可憶起前塵。
元妍的元神曾在凡間逗留過些日子,後來回到天庭,她隐約記得那時候十分幸福快活,而且自己有個十分英俊又優秀的夫君。元妍想找到他的轉世,她先去找司命星君借看輪回鏡,奈何司命星君迂腐得很,“天機不可窺”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元妍生氣,卻也沒辦法,只得求助自己的母親。好不容易丹藥煉成了,結果卻被……她氣太乙,一個凡人,憑什麽飛升,害得她尋不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該死的凡人,該死!
不一會兒,那小仙便被帶到了,經過太乙身邊的時候還謙和一笑,用只能他們二人聽到的聲音道:“元君,那日的仙釀真不錯。多謝元君了。”說完,便匆匆而上前。
元妍立在臺階上,俯視道:“接引太乙元君的那日,你可曾見過本宮。”
接引仙人低頭:“回帝姬大人,小仙,不曾見過大人。”
一句“不曾。”
人證物證全都有了。
“小偷!”
“無恥!”
“瘸子凡人,不要臉!”
“捆了她!”
太乙咬了咬嘴唇,肩膀無奈一落。
此時此刻,再無它法。
這根本就是一個連環套兒。
葉英站在人群之後,臺階之上,并不說話,只是淡淡地望着她,拖着一條瘸腿,被人推推搡搡的她,十分狼狽又可憐的模樣。
九芝心中大笑,哈,太乙元君,叫你假清高,如今倒黴了吧。看你被冠上偷盜的罪名,發配到歸墟的日子裏怎麽再裝清高。
九芝厲聲道:“太乙元君,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是啊。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何話說?
太乙不再争辯,只是恭恭敬敬地雙手上捧,彎腰施禮:“今日是帝姬的大人的生辰,小仙有件禮物想送給帝姬大人。”态度虔誠得不能再虔誠,腰彎得不能在彎。
元妍心中得意,便沒多想:“呈上來。”
太乙從懷中掏出一顆珠子,向空中一扔。
沙沙沙。
眨眼間,一道星沙幕出現在衆人面前。
那是魇珠,魇珠裏是星沙,能記錄畫面和聲音,雖然記錄的時間不長,卻不會造假。
因為此物珍貴,每個新飛升的仙人,天庭都會賜予兩顆在他們随身的錦囊裏。
衆仙擡頭,泛着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