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之夜宴(三) (11)
傅大人搖搖頭,嘆氣,放下手中狼毫,和衣靠在椅背上。
窗外細柳碎了一地的月光,流螢點點,蟲鳴隐隐。
門外的侍衛還是有些不放心,書房裏又吵又鬧,外加噼裏啪啦地摔東西,他們家大人可從來沒這般情緒化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只是輕輕地碰到了門邊,那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
他們家大人坐在椅子上,頭靠椅背,玉冠微微有些歪,濃密的黑發松松地挽在頭上,在蠟燭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閉着雙眸好像睡得很舒服。
侍衛欣慰一笑,大人終于能夠休息了,這幾個月來帝姬可把大人折騰了個半死不活。
不過,小小姐呢?
侍衛再仔細一看,原來他們的小小姐被大人裹着外袍抱在懷裏,大人睡,小孩兒也睡得香香的模樣,還真是非常和諧又讓人羨慕的一家人啊。
第二日,傅汝玉應邀去游湖,阿貍這個拖油瓶自然不會被帶着,不過她本來也沒想去打擾他們。
阿貍另有約,就是那天帶她一同聽傅汝玉牆角的齊國春山君。
她本來不想去,但總覺得那人似乎在哪裏見過……結果,等阿貍到了約定的地方,好巧不巧,正好遇見傅汝玉同元妍。
春山君季澄淵就站在他們身後,一身晃眼袍子,氣定神閑,抱着胳膊意味深長地沖她眨眼。
好吧……阿貍知道了,這大概根本就不是什麽湊巧。
“嘩啦嘩啦”船家搖着木漿打着水。
四個人各懷心事圍着一張桌子坐在船艙裏。
“傅哥哥,這位是齊國春山君季澄淵,前幾日我偷偷出宮玩兒,遇到強賊,多虧了阿淵。傅哥哥,阿淵知道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呢,這些日子都是他一直陪着我玩兒。”元妍依偎在傅汝玉身邊,一派天真爛漫,不谙世事的小模樣。
九州十二國,當前風頭正盛,炙手可熱的權貴便是以燕國傅汝玉為首的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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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川君傅汝玉,平陵君金刻羽,北辰君師長亭,春山君季澄淵。
季澄淵雖說是後起之秀,看這風頭完全要趕超巫祝大人。
阿貍捧着手裏的小包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她只猜季澄淵對元妍有意思,沒想到他竟然下手這般快,強賊?估計是他自導自演的英雄救美罷了……還有,阿淵?這麽親切的稱呼……阿貍偷眼去看傅汝玉,果然,巫祝大人的臉色難看得要命。
“這些日子有勞春山君陪我的妍兒游玩,一杯薄酒不成敬意。”一雙漂亮的鳳眸冷冷地,皮笑肉不笑。
“好說好說,”春山君舉杯,笑容如沐春風,“對巫祝大人,我是一直久聞大名,未曾得見。前幾日帝姬大人約我游湖,我就想不如趁此機會一同約見巫祝大人,也算達成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阿貍默默地在心中翻譯了一下。
傅汝玉:“妍兒是我的,我的!你算哪顆蔥!”
季澄淵:“你以為帝姬是約你游湖?哈哈,其實是我說想見你,她才約你的。”
阿貍實在不明白這種場合,季澄淵幹嘛非得叫上她……
若要向傅汝玉示威,也完全不用加上一個小孩吧。
二人酒杯碰酒杯,卻沒人先回手,這二人竟借着酒杯拼起內力來了。
夜光杯碰着夜光杯,嘎吱嘎吱,隐隐作響。
元妍小鹿一樣地蹬着不知所措的眼睛,“傅哥哥,阿淵,你們在做什麽?”
阿貍下意識地向後退了退。
照這種電光火石地發展下去,他們兩個人不打起來才怪!
就算沒打起來,這杯子崩碎了,萬一飛向自己,也沒人幫着擋。
二男争一女什麽的……
論地位?平手。
論容貌?平手。
論才華?平手。
論武藝?平手。
論身材?這個不知道。
論年紀?傅汝玉完敗啊……
阿貍苦惱了,這種情況下,要怎麽幫助傅汝玉抱得美人歸……
現在看來,最簡單的辦法似乎就是。
殺了春山君。
☆、72|窈窕淑女
當狠狠灌下好幾口冰涼的湖水後,阿貍想她大概知道了季澄淵為何約她游湖。
他想看笑話。
阿貍最不想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在她殺了他之前,自己先落到了他的圈套中。
也不知季澄淵在船上做了什麽手腳,一陣颠簸之後,阿貍落了水。
和她一同落水的還有元妍帝姬。
這就是季澄淵的惡趣味,如果她和元妍一同遇到了危險,傅汝玉會救誰。
阿貍不會游泳,而且時空回溯之後,在身子變小的同時,法術也是時有時無的。
入水的瞬間,她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動彈不得……
阿貍再醒來的時候,透過窗戶,能看到一輪圓月,還有遠處閃爍的北鬥七星。
原來還是晚上,原來只是一場噩夢,
噩夢中,那個俊美無俦的男人救起元妍,整個過程中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阿貍動了動手臂,覺得有些麻,身子也不太聽使喚,她轉頭望了望,自己的右臂上纏着厚厚的紗布,似乎還滲着血跡。
她微微側身去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屋裏的擺設很簡單,一張小床,一個桌子,兩把椅子,桌上一些茶壺茶杯,空氣中還彌漫着淡淡的藥香。
只是……等等。
她這身子不太對啊,手臂,大腿,似乎整個人都大了一圈兒。
“這麽快就醒了?果然是個小妖精。”忽然,缱绻輕佻的聲音從門簾外傳來,吓得阿貍一個寒顫。
她連忙撐着床板坐了起來,然後就看見那聲音的主人挑起簾子走了進來。
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橫。
該死的季澄淵。
他抱着雙臂,雙眼微眯,“別這麽兇巴巴地看着我。你們妖精一族就是這麽感謝救命恩人的麽?”
阿貍冷哼道:“你救了我?”是你害了我才是吧。
季澄淵一笑,拎起把椅子坐到床邊,聲音甚是溫和,“自然是我,傅汝玉才沒時間搭理你。”
季澄淵的俊臉映着清冷的月光,顯得頗為詭異,“你不傷心?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他。”
阿貍抿起嘴巴,看着自己的手臂,鮮紅的血珠一層一層地滲出來,“傷心?自然傷心的。我本是太白山中一只貍貓精,是傅大人在獵戶手裏把我救下,我為了報恩,這才化成女子之形,可誰知他早已經有了心上人。”
她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男人的眼睛亮了亮,“你果真是只小妖精?”
阿貍點點頭。傻瓜,當然是騙你了。
“我就說嘛,”季澄淵笑意盈盈,“傅汝玉怎麽可能會有你這樣年紀的女兒。今日他救上元妍之後就匆匆乘船走了,只有一條小船,沒辦法,我只能拖着你向岸邊游,奇怪的是,游着游着,我忽然覺得你怎麽越來越重,低頭一看,你竟然整個人大了一圈兒。種種跡象,你說,你不是小妖精還是什麽呢?”
“公子睿智。怪不得帝姬大人會喜歡你。”見到妖怪很開心麽?這人還真是個好奇寶寶。只不過好奇的人,往往死得早。
男人的笑意更深了,似乎比過傅汝玉對他來講是一件很值得慶祝的事情,“傅汝玉這人哪裏都好,就是有點傻,因為喜歡就恨不得把元妍寵到天上去,偏偏你們那個小帝姬又是個從小就驕縱得不得了的主兒,你對她越好,她越不放在心上。”
阿貍接着捧殺他,“像公子這般,有進有退,有張有弛才是。只是……你是真的喜歡帝姬?”
季澄淵晃晃腦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帝姬對你有意,但還沒有完全放棄傅汝玉,”阿貍盡量擺出一個她自認為親切真誠的笑容,“你若是此時向帝姬表白,瘋狂地追逐,甜蜜柔情,邪魅狷狂,風光霁月,各種手法,然後在寵愛到達高-峰的時刻忽然冷淡下來,依照帝姬的性格,必為你所得,死心塌地。”
“小妖精,你這是在為我出謀劃策?”季澄淵長眉微挑,很是不信的模樣。
“到時候帝姬跟了你,傅汝玉自然就是我的了。我不是幫你。”阿貍很直白地解釋了自己的用心,她知道的,和聰明人在一起最好不要耍什麽小聰明。
她看着他漸漸勾起的嘴角,又道:“我是妖精,沒什麽善心。”
她自然不會那麽好心,等他一冷落元妍,她就馬上除了他,然後去同傅汝玉通風報信,傅汝玉這般一個溫柔美麗,春日和風一樣溫暖的男子,只要他在元妍最委屈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稍微哄幾句,不信不重得芳心。
而季澄淵呢?呵呵,他永遠不會有再重回元妍身邊,向她解釋的機會了。
沒有他的渣,怎麽能襯托出傅汝玉的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既然好逑,難免做出點犧牲。
“是啊,我怎麽忘了呢,”季澄淵一拍額頭,“你是個小妖精啊,”他邊說着邊上下打量阿貍,上挑的眼角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其實你為什麽要變成小姑娘呢,用你現在這個身體去勾-引他,肯定早就成功了。”
阿貍面不變色地道:“多謝公子誇贊。”事成之後,第一個倒黴的就是你。
“所以,”男人一拳打在阿貍的肩窩上,以男子漢對男子漢的方式鼓勵道:“少女,全力以赴地去勾引吧!”
阿貍疼得只咬牙,卻也不忘囑咐那個越窗而出的男人道:“帝姬喜歡金魚。”
夜色中是季澄淵輕飄飄的聲音,“這裏是我的一處別院,睡醒了自己回家,我就不送了。”
等到男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阿貍才躺下,她是真的有些累,而且除了累,還有另外一種情緒,久久萦繞在心間。
季澄淵說,“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他。”
喜歡他?
不可能的。
她只喜歡師父。
……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阿貍發現自己又恢複到了小女孩兒的模樣。
等她摸回到傅府,已經是晚上了。
離着大老遠就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
阿貍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仰頭問:“阿玉?你不在宮裏麽。”這個時候他不應該陪着元妍麽。
他有很多話想問,身子還好麽,落水之後有沒有着涼,季澄淵為何讓你自己回來,季澄淵有沒有對你做奇怪的事,還有……你有沒有怪我,怪我沒有救你。
只是所有的這些問題都在聽到她的那聲阿玉之後化成的灰。
他只問:“你叫我什麽。”
☆、73|還君明珠
季澄淵做起事情來還真是非常靠譜的,沒出三天就把元妍帝姬忽悠得團團轉。
年少,顏高,多金,再加上會說話,時不時搞點小驚喜,很少有女人能拒絕吧。
有人高興,有人就要倒黴。
傅汝玉徹底被冷落了,或者說,更準确一點,他徹底被抛棄了。
元妍不見他,任他等在風雨裏,甚至瞧着濕透的他,同季澄淵一同揶揄他,嘲笑他,諷刺他。
又一次夜宴之後,阿貍看到傅汝玉喝得酩酊大醉,扶着一棵花樹,俊美的臉龐全是苦楚。看着那明媚的杏花,他一定是在想那杏花般明媚的女子,就是這一棵花樹,曾經傅汝玉同元妍定情的地方,如今卻物是人非。
看着他痛苦的樣子,阿貍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不是過于狠毒了,但若不如此,元妍最終還是會離開他,他還是會痛苦,一輩子的痛苦。
為今之計,長痛不如短痛。
小風一吹,花瓣簌簌而落。
落滿了他的衣襟,香香的,甜甜的。
阿貍在他和她身上看到了愛情,無私的愛,執着的愛,癡心的愛。
真是很令人羨慕。
在他的眼裏,元妍的任性是可愛的,自私是可愛的,傲慢是可愛的。
元妍是一把尖銳的青鋒,他就用自己來做劍鞘,即使自己受傷,也要護着她,寵着她,縱容她。
曾經,上一次阿貍在傅汝玉身邊的時候,當她知道他和元妍的故事時,她也一度義憤填膺,為傅汝玉不值,相貌,性情,才華,能力,家世,他無不具備,九州四公子之首,算無遺策,多智近乎妖,連燕國國君都誠心依仗他,真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那麽愛元妍,元妍怎麽忍心傷害他,害他瞎掉一只眼睛,瘸了一條腿,最後還受到一群流氓的侮辱。
後來,阿貍漸漸明白,其實每個人愛的方式都不同,不能因為自己的感情而去評論他人的愛,這樣對他們是不公平的。就算她在傅汝玉身邊,知道傅汝玉同元妍的故事,卻也無法體會到他的感情,他的內心,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何況元妍除了美貌之外,對于傅汝玉還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她就像他自己,一個他做不成的自己。
傅汝玉從小就被當成大巫的繼承人來訓練,平穩內斂,喜怒不形于色,沒有自由,沒有自我,只有家族,只有重任。元妍雖貴為公主,卻不矯揉造作,性格強勢,明媚張揚,從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就像是春日裏明媚的杏花,強烈而又富有感染力,而這正是傅汝玉所缺少,所壓抑,而又一直渴望的。
他愛上元妍,完全不意外。
但他愛得這般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完全失去自我,卻是意外。
如果說在認識元妍之前,傅汝玉是神壇上不可染指的仙君,那便是元妍又讓他成為了有血有肉的凡人。
那麽喜歡的人,曾經那麽相愛的人,為何不能在一起?如若沒有自己五年後的刻意接近,也許傅汝玉同元妍還會破鏡重圓。
不管元妍喜歡誰,他一直都是她的。即使時光荏苒,五年之後,他依然是她的,從來沒有半分改變。
他心中所愛,一直就只是元妍。
阿貍從來都不覺得上一次的傅汝玉是真心喜歡她。她在愛情裏一直是自卑的,元妍是他的初戀,想想傅府的那片二月蘭,想想他因為那片二月蘭而責罵自己的事情,想想她最開始便不是以真面目接近他……他又怎麽可能喜歡她?不過是一時的迷戀罷了。
禁宮,夜色,杏花。
她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只是陪着他一起站在夜色裏。
默默地,毫無聲息。
又過了三日,一切都按着阿貍的計劃進行。
季澄淵忽然對元妍冷了下來,任她哭鬧,哀求,他自巋然不動。
然後在一個晚上,他消失了。
在阿貍動手之前,他先不見了。
是不是玩弄人心就是他的樂趣。
阿貍不知道,不過他這一走倒也好。
只是幾日下來,元妍就憔悴得病倒了,禦醫都束手無策。
心病還須心藥醫。
阿貍去勸傅汝玉,“爹爹,帝姬生病了,據說病得很嚴重,陛下都張皇榜了,說是誰能治好帝姬的病,就把帝姬嫁給誰。”
阿貍邊說邊瞧着傅汝玉的表情。
他看似水波不興,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可他手中的茶杯卻不自主地晃了一晃,茶水潑了出來,灑在他棠梨色的衣衫上,留下一小片水漬,那形狀像是一顆破碎的心。
元妍驕傲,傅汝玉也是同樣,一手遮天的權臣又怎麽謙遜得起來,只是為了看她的笑靥,他才會低頭。
當晚,傅汝玉書房的燈火一夜未熄。
阿貍也在門外,披着單衣,站了一夜,看着窗紙上映出的他的身形,她似乎能看到他焦急的臉。
第三日,阿貍站在書房外同管家婆婆說話,“婆婆,聽說皇榜被揭了,所傳當真?”
“回小姐,确實當真,今兒個早上親眼所見那處不見了皇榜的。”
話音方落,就聽到書房裏咣當一聲。
也不知道傅汝玉又摔碎了什麽東西。
可惜了那些古董。
皇榜當然被揭了,是阿貍趁着月色親自揭的。
阿貍接着問:“聽說揭皇榜的是個帶着好幾個孩子的老乞丐,若他治好元妍帝姬的病,陛下不會真把元妍嫁給他吧?”
“小姐莫忘了,君無戲言。”
哐當!
稀裏嘩啦!
啧啧,聽着聲音像是傅汝玉最愛的琉璃七寶插屏啊。
再後來?
再後來他們和好了。
在傅汝玉對阿貍說,要送她回鶴川老家時,阿貍就知道這事成了。
元妍與傅汝玉。
她總是傷害他。
他也總是原諒她。
很快,就到了婚期。
盛世婚禮,普天同慶。
十裏紅妝迎,明珠寶月聘。
阿貍站在人群裏,看着頭上覆着薄紗的元妍,被喜娘一路牽着,四下裏的爆竹噼裏啪啦個不停。
皇後哭得梨花帶雨,皇帝在一旁拍着她的後背撫慰,很溫柔的樣子。
看着自己的女兒嫁得如意郎君,做父母的應該是十分歡喜吧。
若是自己出嫁,阿貍想,自己的父母……
阿貍苦笑,他們又在哪裏呢?
她真的很想見見他們啊。
即使一眼。
傅汝玉站在臺階上,紅色衣袂随風而動,榴花暗紋若隐若現。
這麽一個不喜形于色的人,他竟然笑得十分的張揚,任是誰都瞧得出來他的欣喜。
日光傾城,阿貍眯着眼睛,仰頭看他,恍惚間,卻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說,“阿貍,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會保護你一輩子……阿貍,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她有些發怔。
“人事改,三春秾豔,一夜繁霜。似人歸洛浦,雲散高唐。阿貍,我的小姑娘,對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這兒了,自此別後,山高水長——”
那人高大的身軀緩緩化成一團模糊的白霧,被嚎叫的狂風吹散在火光中,大紅喜衣慢慢飄落,落在她腳邊兒。
回憶和現實混沌在一起,莊周化蝶,是莊周還是蝴蝶?
傅汝玉握住了元妍的手。
那個葵山的夜晚,血從她皓白的頸子上緩緩流出,淌在一地的碎玉上……她抓着喜服的袖口,緊緊的,緊緊的……嘴角還帶着微笑……傅哥哥,小玉叔叔,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那個兩次自刎殉情的女孩兒,那個明媚張揚的女孩子,終于得到了她的幸福。
一拜天地,鸾鳳祥。
二拜高堂,謝親恩。
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那幅畫不完的九九消寒圖終究是永遠也完不成了。
阿貍想她也終于不再欠他了。
***
太白山。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阿貍忽然覺得自己小時候還真是蠻可愛的。
那天婚禮之後,她迷迷糊糊地走出傅府,又迷迷糊糊地走進了錯亂的時空。
她翻牆而入。
小阿貍卻把她當成了從天而降的仙女。
“仙女姐姐,你長得好漂亮啊,你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樣的,你瞧。”
太乙蹲下身子,從懷裏掏出小面人放在小阿貍手裏,“阿貍長大了也會同姐姐一樣漂亮。”第一次大言不慚,心裏還有點不太好意思。
“仙女姐姐,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面人?還有,姐姐怎麽知道我叫阿貍?”小姑娘一身泥土,眼睛卻十分明亮。
一只濃黑,一只黛藍。
即便有一只眼睛是天生的看不見。
太乙揉揉她的頭。
她當然知道。
因為她就是她啊。
她一直想要的禮物,沒人送給她,那就自己送給自己好了。
月光打在小阿貍興奮的小臉上。
忽然,太乙向後倒退兩步。
她依稀記起來,那個在她小時候告訴她沙羅香秘密的姐姐。
就是在這牆根處……
原來,竟然就是她自己!
“海天之界,九龍回水處,卯年卯月卯日卯時點燃,便能回溯到過去……”
竟然,竟然就是自己!
那她究竟回到了這裏多少次?
不停地回來,是不是證明每一次自己的人生都是悲劇……
那她還在堅持着什麽?
接下來的日子裏,太乙明着暗着地跟着小阿貍,小阿貍也非常喜歡她,像是親姐姐一般。
一天,太乙繞到一個小院裏,一個少年正在練劍。
看背影便知身高腿長,十分俊朗。
太乙躲在樹後,一擡頭,忽地瞥見牆頭上趴着一個小姑娘,她梳着兩個包包頭,紮着紅绫子,小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正目不轉睛地瞧着那個少年。
正是小阿貍沒錯了。
少年也望見了小阿貍,收了劍,而小姑娘則順手捋下一把榴花,香香地,扔了他一身,“美人兒哥哥,你是哪家的公子,等我長大了,讓我爹爹去你家提親。”
太乙啞然失笑,自己小時候是這般好色的……
再一轉身間,小阿貍已經不見了,那少年也回了頭。
雖是少年模樣,但那眉目疏淡,清冷禁欲的表情不是師父又是誰呢?
這個少年就是師父,她竟然一直都不曉得。
少年剛回頭時,還是一臉面癱,只是嘴角帶着不易察覺的微笑。
輕輕的,如同夏日盛開的第一朵小花。
太乙來不及躲,便同少年打了個照面。
“師父……”下意識地,這兩個字便叫出了口。
少年也是一愣。
太乙落荒而逃。
足夠了,能再見師父一面,她已經滿足了。
尤記當年山中歲月。
師父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習字,冬日的夜晚,窗外大雪紛飛,屋內暖意融融,很多時候她寫着寫着就在他懷裏睡着了,等再醒來,已經睡在了師父的床上,而師父則在不遠處的琉璃榻上,閉目打坐,黑發如雲,紫衣盛花,膝下放着那卷他時常翻看的古書。
幾番風雪,幾度春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而他一直步履不停,也從不回頭望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他停住了腳步,轉身,握住了她的手。
再後來,雖然師父也說喜歡她,在她身邊,但她還是覺得很遙遠,相知相交相許,卻依舊不得觸及。
只因,他們都不是她的。
傅汝玉是元妍的。
師父是白春蘇的。
她一直在追尋母親,追尋愛,到頭來,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沙羅香究竟能不能帶她找到母親,還有情,幾百年過去,她依然悟不出什麽是情。
阿貍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就是一場玩笑,幾番生死,依舊孤身一人。
師父是仙人,和東君有着生生世世的緣分,而自己不過是一段搭路的橋,是橋也就罷了,又偏偏生出了私心,妄想和師父能在一起,結果,害人害己。
如今她終于釋懷了,南音還活着,傅汝玉和元妍走在一起了,師父也不用承受逆天改命帶來的反噬,再過幾十年,幾百年,他就能重歸仙位,與他命定的戀人在一起了。
他們不欠她什麽,而她也不再虧欠他們了。
這便是最好的結局了。
太白山最高的山峰。
太乙拉着小阿貍的手,一同看着浩瀚的雲海。
“小阿貍,想回家麽?”
“回家就能見到娘親了麽?”小丫頭抱着面人,歪頭問。
太乙點點頭,把小阿貍抱進懷裏,緊緊地,用盡渾身力氣一般,“姐姐帶你回家。”
“好啊好啊,我好開心,姐姐我們快點走吧……”下一瞬間小阿貍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金屬刺進肌肉,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一刀穿胸。
鮮紅的血液瞬間溢出來,順着刀刃流在太乙手上,她在燈火中望着眼神渙散的小阿貍,拔刀,又一個反手插到自己胸前。
“姐……姐……”
“阿貍,我們回家。”
錯金刀,除魔降妖,灰飛煙滅。
她抱着小阿貍,身子後傾,一同墜入懸崖。
煞怨二氣纏身,十世不得善終的命格,本來就不該存在的人。
就算她怎樣努力,怎樣試圖反抗這命運,依舊是頹然。
不如就這樣吧。
既然本就不該存在,倒不如就這樣回歸虛無。
風聲呼呼過耳。
原來灰飛煙滅就是這種感覺。其實也沒什麽。
與此同時,燕國大巫傅汝玉正哄着她的小嬌妻吃早飯。
他撫摸着她的長發,柔聲道:“都是快要做娘的人了,不要耍性子,乖乖把這碗粥喝光。”
元妍依偎在傅汝玉的懷中,抱着他的脖子,軟軟地撒嬌,“夫君,我要你吹涼了再喂給我吃嘛。”
他愛憐地刮她的鼻子,“小家夥,真拿你沒法子。”說着傅汝玉便去拿湯匙,忽地,他胸口一陣劇痛,像是被人生生地撕去一塊心頭肉一般。
白玉小湯匙墜地,摔了個粉碎。
元妍驚呼,“夫君,你怎麽了!”
“沒事,”傅汝玉揉揉額頭,“一下沒拿穩而已。”
元妍撲在他懷裏,聲音軟糯,小兔子一般怯怯地捧起碗,“夫君,你不要動氣,我這就乖乖喝粥。”
他溫柔地吻她的臉頰,眉目舒展,“這才乖。以後再不乖,本座可要打屁股了。”
元妍羞紅的臉頰,“總開人家玩笑,壞死了。”
又是一個祥和的午後,窗外花色妍妍,美不勝收。
☆、74|春山
傳說在六界之外有一處極為兇險的地方,那裏沒有陽光,終年沐雨,那裏還有一座高塔,裏面鎮着一個性格暴戾,殘忍無情,喜食人血,又老又醜陋的女魔頭。
總之,那是一個九霄之上,衆仙聞之臉色大變的地方。
六界的禁地。
春風城,鎖魔塔。
寶塔九重,白玉金剛,高聳入雲,看不到塔尖。
高塔內,一個赤足少女與一位男子正在玩翻花繩。
少女穿着一件紫色廣袖長袍,外罩一件繡着銀色暗雲紋路的紗衣,漆黑濃密的長發簡簡單單地束在金色絲縧之中,更顯氣質斐然,無可比拟。
乍一看去,就是一個年少的女仙,再仔細看,她的臉上根本沒有表情,赤紅的雙瞳,代表着她魔族的身份。
少女看了看撐在男人手中的花繩,又看了看笑吟吟的男人,冷哼一聲,站起身,“不玩啦,你總是贏。”
男人也不生氣,很有耐心地随着她一同起身,撐着花繩遞在她面前,“春山,你要學會冷靜的思考,而不是随心所欲,感情用事。”
“好啊,冷靜地思考。”被喚做春山的少女忽然狡黠一笑,重複着男人的話,看樣子像是很乖順,結果纖細的手指碰觸在紅繩的瞬間,野獸一般鋒利的指甲唰地亮出,只一下,花繩被攔腰割斷,紅紅的掉了一地,這還不夠,她還上去踩了幾腳。
做完惡作劇,春山也不躲,抱着雙臂示威一樣站在男人身前,眯着雙眼,挑釁地瞧他,一臉的“你又奈我何?”。
春山個子不矮,但也只是到男人的肩膀處,小小的身子,根本構不成威脅的模樣,卻是一副盛氣淩人,不依不饒的架勢。
男人無奈一笑,攔腰把她抱起來坐在榻上,咬破手指遞到她嘴邊,“娘子,我們講和吧。”
鮮紅欲滴的血液,石榴汁一樣的顏色,蜂蜜一般香醇的味道,着實誘-人。
春山秀眉一蹙,連忙捂住嘴,身子也下意識地向後掙脫,要從男人身上跳下去。
奈何她的小身子被他箍得緊緊的,看似書生一樣柔弱得不堪一擊的男人,力氣卻霸道得猶若千山之重。
再看到那鮮血的一瞬間,青色獠牙便生了出來,這是天性,魔的天性。
她控制不住,卻下意識地不想讓他看見。
春山捂着嘴,眼神閃躲着不敢看那誘人的手指,支支吾吾地道:“算了,吾原諒你,放吾下來,吾要睡覺去,睡醒了就忘了你這個倒黴鬼。”
男人忍住笑,她一逞強就自稱為吾,別扭傲嬌的小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娘子,不餓麽?”蔥白一樣修長的手指,滴着紅寶石般的鮮血,就這樣放在她鼻尖外一點點的距離處。
春山屏住呼吸,閉上眼,“不,不餓,吾一點都不餓,顧晚風,快把你這肮髒的爪子拿開!”
她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是另外一個聲音。
餓,好餓,餓死了!
好香的味道,好漂亮的顏色,夫君大人,讓人家舔一下吧,就一下,求你了。
他緊緊地抱着她掙紮的身子,俯在她耳邊,含着她瓷白的耳垂小聲道:“娘子,你再不吃掉它,它就要落到地上了,好可惜啊,啧啧。”
話音方落,男人的手指便落入一個濕潤溫暖的地方。
少女捧着他的手指,貪婪地吸吮着,濕噠噠滑膩膩的丁香小舌圍着那手指繞彎兒,癢癢的,繞得男人的心也是癢癢的。
她不見波瀾的血色瞳仁兒幽幽發亮,青色的獠牙又細又長,鋒利地只要一下就能咬斷他的脖子一般。
男人愛憐地垂眸看着她,臉色蒼白,滿目蒼涼。
她是他最愛的女人,一直都是,不曾改變。
而他卻沒能保護好她,傷害了他們唯一的女兒,還讓她就這樣變成了一個不仙不魔的怪物,千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後,她不僅身子變小了,連記憶也變得混沌,每次睡覺醒來便會忘記睡前的事情,每日也只能以血為生,不飲血的話就會疼得在地上打滾。一次他休息,醒來找不到她,結果卻發現她在高塔的最下一層自己撞牆,看着她滿臉的血跡,痛苦的樣子,他的心都碎掉了。他知道她不願意喝他的血,她不願意看他喂她之後虛弱的樣子,但他願意,只要她活着,他死都願意,別說這點血了。
春山放開他的手,“難喝死了,”她舔舔嘴唇,不放過一絲血跡,一臉的意猶未盡,嘴上卻冷冷的,“告訴你,我是怕你的血滴到地上,弄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