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之夜宴(三) (10)
十有四,而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怎麽看也有十一,二歲了,這樣算下去的話,公子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這怎麽可能呢。可是無論她怎樣明示暗示,公子對小姑娘的來歷諱莫如深,而且看公子當日把小丫頭從車上抱下來的樣子,他似乎真的待她不同。
管家婆婆還想從馬夫的嘴裏套出點話,可那馬夫也是裝傻充愣,一問三不知。
雖然這位小小姐來歷不明,但管家傅婆婆不得不承認她的到來還是有些益處的,譬如以前為了公事從不吃早飯的公子,他現在不得不陪着小小姐一起吃早飯。而且……一向最愛幹淨的公子竟然允許小小姐用油乎乎的手拉他的袖子!
“爹爹,我娘呢?”坐在飯桌前的小姑娘一邊抹嘴,一邊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身邊的傅汝玉。
傅汝玉放下筷子,“你娘去世了。”
小姑娘垂眸,看起來有些郁郁的,但旋即又忽然擡頭,眨眨眼,“那爹爹再娶個繼室吧。”
傅汝玉默,“……”
衆人也默,這麽積極地給自己找後媽的孩子,他們還真是頭一次見。
小姑娘歪頭道:“爹爹有喜歡的人麽?她是……”
傅汝玉微笑着塞了個香水梨在她嘴裏,硬是把阿貍的話堵了回去,“小孩子家家懂什麽叫喜歡麽。”
阿貍兩口吃光了小梨子,一直腰背,“我怎麽不懂。當你遇到一個特別的人時,她對你說的,對你做的就全同其他人不一樣,對你來說,她就是最特別的,這個特別的人就是愛人,你對她的感情就是喜歡。聽說……”小姑娘轉轉眼珠,小爪子撫上傅汝玉手腕上的紅繩,編制技法粗爛,顏色也有些暗淡,一看便知道年頭已久,她看着紅繩說,“聽說這四年間,爹爹為了某位佳人踏遍九州尋醫問藥,書畫琴棋,唱曲水袖,甚至插科打诨都學了個遍。”
一時間,廳堂寂靜無聲,侍女侍衛們要麽看流雲,要麽看廊下飛燕,他們都知道這件事是巫祝大人的秘密,也是衆人心照不宣的保留。
傅汝玉的表情也有些不大好看,冷冷地眼神掃視四周,可誰敢迎他的眼神啊。
小姑娘的爪子涼涼的,在傅汝玉的長袖之下緩緩撫上他的手臂,輕輕地覆上那一道疤痕,那是四年之前,傅汝玉自責沒有保護好元妍而自殘留下的疤。
寂靜。
良久之後,在大家馬上都要被這寂靜糾纏到窒息的時候,小姑娘忽地粲然一笑,抱住傅汝玉的脖子,“爹爹,是元妍帝姬是吧。既然喜歡,就大膽地追求嘛。我支持爹爹,我們全府都支持爹爹!我們……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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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貍話還沒說完,就被勺子敲在額頭上,“小孩子別學大人說話,好好吃飯。”
語氣雖然有些涼,但是人們都看得出,大人并沒有生氣。
早飯之後,傅汝玉入宮處理公事,阿貍就自己在府裏玩兒。
到午飯的時候,管家婆婆去阿貍的院子請她吃飯,還沒進門就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
門沒關,傅婆婆站在門口問:“小小姐,您在做什麽?”
小姑娘放下手裏的錘子,擡頭道:“傅婆婆好,今晚不是元妍帝姬的生日麽?我幫爹爹準備禮物。”
看着一桌子木屑,傅婆婆覺得又好笑又心酸,她走過去摸摸小姑娘的頭,“帝姬的禮物,大人好幾個月之前就準備好了。”
小姑娘一笑,“放心,我的禮物她會更喜歡,保準對我爹爹芳心大動,恨不得馬上以身相許。”
是金魚圖案的走馬燈啊。
她一定會喜歡的。
這樣燦爛的笑容讓傅婆婆又心酸了幾分,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慈愛又嚴肅地問:“小小姐,您真的懂得繼室是什麽意思麽?”
“後媽啊。”小姑娘毫不猶豫地回到。
“俗話說得好,有後媽就有後爹。雖說公子不至于那麽壞,但,”傅婆婆頓了頓,“帝姬大人她性子不是那麽溫和。”
四年前,元妍帝姬曾經在他們府邸之中住過好一段時間,她明媚張揚,嬌氣霸道,嚣張跋扈,下人們受了好多苦,但那又怎樣?公子喜歡。
帝姬從不對公子掩飾她的喜怒哀樂,公子亦然。
就像小小姐說的那樣,“當你遇到一個特別的人時,她對你說的對你做的就全同其他人不一樣。那就是愛人。”
帝姬讓公子痛苦,也讓他歡喜。
她就是最特別的。
“我知道。”小姑娘看着一桌子的木屑,陽光之下,她的表情不甚明了。她知道,元妍是什麽樣的性子,她自然知道。
“不過……”她迎着陽光擡起頭,“只要爹爹幸福就好了。”
他的幸福,是她欠他的。
她該還給他。
她要送給他一個新娘子。
不是她。
……
傍晚,傅汝玉回到府邸,不知為何,自然而然地就來到了阿貍的院子,門開着,他進來正好看到傅管家也在。
傅婆婆連忙起身施禮,小聲道:“公子,小小姐睡着了。”
傅汝玉抱起伏案而眠的阿貍,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身後傅管家低聲問:“公子,您已經準備好了向陛下提親了麽。”
傅汝玉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那小小姐怎麽辦,小小姐也只比帝姬大人小四歲。以帝姬大人的脾氣……她們在一個屋檐下怎麽相處?”
傅汝玉回身,面色一如常,他向門外走,邊走邊道:“大婚之前,我會把小梨送回鶴川老家去,那邊的人會把她照顧好的。”
“公子,你舍得?小小姐畢竟是您的血親。”果然,有後媽就有後爹。
“鶴川是個好地方,适合她長大成人。”傅汝玉轉身輕輕阖上門,目光掃過床上熟睡的小姑娘。
血親?在被挑斷手腳筋扔出傅府的那天起,他就已經是孤家寡人了。
何況,她只是他撿回來的。
“公子……”傅婆婆并沒有繼續說下去,她放棄了。
因為,公子那麽苦。
神幸強者,只有強大到無限接近神明,才有資格通靈降神。然而,以凡人之力窺視天機者,必受神罰。所有世襲巫的家族都有詛咒,靈力越強,詛咒越重。而傅氏家族的詛咒便是家族的長女只能活到二十歲,而長子都活不過三十五歲。
背負着這般的詛咒,公子的一生都是晦暗的絕望的……直到他遇見帝姬,他的生命才重新被照亮。
傅管家現在還記得帝姬到府上時,公子的手足無措,面紅耳赤。
……
公子這般沉穩的人,要怎樣深刻的愛憐,才能發瘋到自殘?
要怎樣濃烈的愛戀,才能隐忍着四年不去見她,等着她慢慢長大?
四年了,他已經成了能獨當一方,一手遮天的巫祝大人。
他有足夠寬厚的羽翼可以蔭庇她一輩子,如果她願意的話,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
公子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又怎會在這麽關鍵的時候放棄。
傅管家想,自己錯了,公子對小小姐其實也并沒有什麽不同,就算疼愛,也永遠超不過帝姬的深情。
公子和帝姬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過往,她不甚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确定——從赤月死鬥場的初見到現在,有十年了吧?這十年是獨屬于公子和帝姬的世界。小小姐插不進去的。
小小姐來晚了。
她永遠做不成公子最珍視的人了。
……
夜深了,阿貍搬了把梯子爬上房頂,這個高度,正好能望得見皇宮,煙花騰空,歌舞升平,今天是元妍的生日,舉國大慶,還有那個摯愛她的男人陪在她身邊。
今天,也是阿貍的生日。
沒人知道。
沒人祝賀。
沒有禮物。
小姑娘抱着膝蓋,把頭埋在雙臂之中,聽着煙花一朵一朵地騰空,一朵一朵地炸開,一朵一朵地零落。
與此同時,禁宮之中。
元妍的皇姐三公主同傅汝玉的好兄弟那裏打探他的消息,那人笑道:“小傅啊,他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元妍一愣,手一顫,杯中清酒灑了一裙子。
她在衆人的驚詫中尴尬地笑笑,然後拎着裙子回房間換衣服。
元妍低着頭一路走得飛快,腦子裏盤旋的全都是那句“小傅啊,他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走在拐角處猛地撞到一個人懷裏。
她也不擡頭,道了聲“抱歉”,便繼續走,只是走了兩步,她突然停下,猛地轉過身去。
月影搖搖,花影重重,紅衣男子立在廊下,五官清隽,身材高挑,目光如穿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
他微笑看她:“是妍妍麽,長成大姑娘了啊。”
四年了,他終于又見到他心愛的姑娘了。
話音方落,刀光便閃到眼前,傅汝玉輕輕側身,指尖夾住刀刃,望着氣呼呼的少女,眉梢微挑:“妍妍,既然長大了,就要有大姑娘的樣子。不然,就沒有生辰禮物了。”
話音微涼,卻滿是寵愛和縱容。
“傅哥哥……”明豔的少女放下所有矜持撲進男人的懷中,“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來看我,我以為……”她嗚咽着道,“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花樹之下,他靜靜地撫着她的長發,“對不起,妍妍,不會再有下次了,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花瓣落在他腕上的紅線上,那是她送給他的禮物。
纏綿鎖,鎖纏綿。
……
宮外,傅府中一座最不起眼的小院子裏,那個在屋頂坐了好久的女孩子終于抹了抹臉,站起身,雙手合成喇叭放在唇邊,借着煙花騰空的聲音大喊:“顧太乙,生辰快樂!”
喊完她又走到房頂的另一側,用另一聲音道:“太乙,你也很可愛,我們都很喜歡你。”
然後她又轉身,這回是自己原聲,“謝謝,謝謝你們。”
“客氣什麽。我們都是朋友啊,給你,這是禮物,”她從懷裏掏出一個貍貓小面人,依然是另外的聲音,“喜歡麽?”
左手接過右手的面人,阿貍欣喜若狂,激動的淚水噼裏啪啦地流,“喜歡,謝謝,謝謝……”她使勁地抹着眼淚,費力地挑着嘴角,對着空無一人的房頂道,“你們看,我這是太高興了,高興地都哭了呢,哈哈,哈哈……”淚水越抹越多,她歡笑着向着空氣道,“謝謝,謝謝你們……”
☆、69|一步之遙
阿貍語無倫次地說着“謝謝”,淚水模糊了雙眼,面前的花月星光,她全都看不見。
事實上,她一直也只有一只眼睛是清明的,她那只黛藍的眸子,是失明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扮演着各種各樣的角色,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背朝下就從房頂摔了下去。這樣的高度,她本來是可以平穩站地的,但不知為何,法訣已經捏在了手指上,她卻放棄了,阿貍心想着,也許摔一摔,自己就會變得更堅強吧……
她閉上眼睛,耳邊是呼呼風聲,只是,她并沒有落在堅硬冰涼的地面上,而是被一雙溫暖的大掌接在了懷中。
阿貍睜開眼,視野中是那張熟悉的俊美容顏,狹長的鳳眸,飛眉入鬓,但……他此時不該在王宮了麽?是出了什麽差錯麽?想到這,她慌忙問:“爹爹,你怎麽回來了?走馬燈,帝姬喜歡麽?”
傅汝玉把阿貍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見她沒受傷才回道:“謝謝小梨,她很喜歡。”
“那就好,”阿貍開心地跳下桌子,眸中水色一掃而無,似乎方才在屋頂上又哭又笑的小孩兒根本不是她,“爹爹,我有些玩累了,先回房睡覺了。”說完,笑眯眯地施禮,然後轉身向她黑乎乎的小屋子走去。
小手方觸到門扉,卻聽身後人長嘆了一聲,緩緩道:“小梨,為什麽不告訴我?”
小姑娘回頭,雙眼彎彎的,如銀月一般,“告訴爹爹什麽?”
傅汝玉走過來,蹲下身摸摸她毛茸茸的發頂,“今天也是你的生辰。”
小姑娘依然笑着,她不好意思地說:“爹爹,你都聽到了?”
傅汝玉湊近阿貍的小臉,故意吓唬她道:“你這樣下去會被當成精神錯亂抓去醫館的,會被開膛破肚,打開頭顱哦。”
“爹爹,”她低頭看着腳尖,嘴角帶着笑意,“我沒病,我只是……我只是有一小點兒,一小點兒的孤單。”
“小梨,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不告訴我。”
“過一次生辰就老一歲,有什麽好過的,我不喜歡,而且,”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是輕快,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小少女,只不過這個看似普通的小少女倏地擡起頭,斂起臉上的笑意,月牙一樣的笑眼不再,只是兩只大大的眼睛,認真地盯着傅汝玉,她說,“而且,告訴爹爹,爹爹會留下來陪我麽?”
傅汝玉一愣,薄唇幾張幾阖,竟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是啊,就算她說了,他又會留下來陪她麽?
不會的。
不會。
他不會留下。
見他不說話,小姑娘咯咯一笑,臉上又恢複了天真的笑容,“爹爹你瞧,說不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無奈,“小梨,想要什麽禮物麽?爹爹買給你。”話一出口,傅汝玉也怔了怔,他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自然地把眼前的小姑娘當作女兒了?
但他的讨好顯然沒用,因為小姑娘搖了搖頭,“爹爹,你也問過帝姬她的生辰是哪天麽?你也問過她想要什麽禮物麽?”
九州四公子中最擅清談的傅汝玉再次被問住。
清談誤國,清談誤事……
元妍的生辰,自從第一次在赤月死鬥場見面之後,他就悄悄地打聽到了,至于生辰禮物,哪年不是早早就準備好了,他揣摩她的喜好,暗暗記在心中,九州十二國的寶物都險些被他搜刮了個遍。
沒錯。
如果在乎,是不需要問的,都在心裏。
傅汝玉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竟然被一個小孩兒說得啞口無言,還是兩次……
她真的是個小孩兒麽?
阿貍知道這個問題也同樣不會有回答,她轉身進屋,關門。
一扇晃蕩的木門,隔住了兩個人。
一步之遙。
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
又過了幾日,國君千秋宴,傅汝玉本來不想帶女兒去的,但朝堂之上肅慎帝笑呵呵地特別囑咐他,“傅愛卿,記得帶你的千金一同來。傅愛卿這般和風霁月,風姿無雙的人物。女兒生得什麽模樣,朕和衆卿家都很好奇。且齊國的春山君也會前來祝賀,聽說他今年方滿十七,卻因有大才而被齊國國君封為大司空,傅愛卿的女兒将來若能嫁得春山君這般的人物,倒也是件美事。”
九州十二國,當前風頭正盛,炙手可熱的權貴便是以燕國傅汝玉為首的四公子。
鶴川君傅汝玉,平陵君金刻羽,北辰君師長亭,春山君季澄淵。
國君的話讓傅汝玉有些懵。
嫁人?把小梨嫁到別的國家去?
傅汝玉從來沒想過。
心中雖然千般不願意,無奈皇命難為,他只好哄着同樣不願意的小女兒,軟磨硬泡地牽進了皇宮。
傅汝玉不願意,一是因為他發現自從帶小梨回了府,不過幾日就每天都有朝中同僚過來拜訪,還都是說了幾句有的沒的之後就說帶了禮物給小小姐……他沒辦法,只好叫小梨出來道謝……不叫出來還好,這一出來,老的少的眼神兒都變了……又過了幾日,老的們直接帶着自家的小少爺到府拜訪,少的們則更是各種邀約,讓傅汝玉不厭其煩。這次國君邀請,想必也是聽到了流言。而是,那個什麽春山君季澄淵也會來,他要是真看上小梨可怎麽辦,總不能真的把小梨定給他做媳婦吧……
阿貍不願意,一是她不喜歡被當做小動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個不停,二是,她不喜歡元妍,不知道原因,就是不喜歡
千秋大宴,大殿之內,觥籌交錯,鬓影衣香,一派盛世之情。
阿貍一進宮就覺得渾身不舒服,看看看!沒見過小孩麽!
衆人經過無數次比對之後,驚奇地發現,傅家的小小姐要是長大了,那真是個足以禍國殃民的美人兒,不過……小小姐和巫祝大人長得是真不像啊!
阿貍被牽着小手入了席。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人間的皇帝。
阿貍原來覺得什麽真龍之氣都是胡扯,不過看到坐在高位上的肅慎帝,阿貍還真覺得有些脊背發涼。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王八之氣。
國君看年紀還不到四十歲。五官剛猛,還蓄着一簇小胡子,倒是頗為喜氣。國君身旁坐着王後,再旁邊是太子,再再旁邊是元妍帝姬,接下來就是很多皇子公主。
肅慎帝的幾個女兒之中,到了嫁杏之期的就只有元妍還待字閨中了,論她的才華地位,朝中大員,城中顯貴,無一不想把自己的兒子推銷出去,但一想到公主的倨傲不恭,嬌縱蠻橫,王孫公子們又全都猶豫了起來。
于是,就很尴尬,吃又不想吃,給別人還可惜。
堂堂帝姬便成了實至名歸的雞肋。
傅汝玉在酒水中看見了自己的臉,濃黑的眸子,緊閉的嘴,不太高興的樣子……他沖着水面輕輕吹了口氣,水面上的臉龐便碎開了。
阿貍只掃了一眼元妍便開始認真地對付自己眼前的一條鲈魚,元妍卻隔着衆人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依偎在傅汝玉身邊的小東西。
關于傅汝玉府邸忽然有了個小小姐這件事,元妍也早有耳聞,不過她沒有問,因為她相信他,他既然喜歡自己,就絕對不會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這個小家夥兒絕對不會是傅汝玉的親生女兒,可若不是親生的話,她留在他身邊便是自己心頭一個隐患。
阿貍正吃魚肉吃得開心,忽地覺得旁邊有人在瞧她,不是元妍帝姬的方向,而是就在她身邊。
起初,她只當做沒發覺,可那人一直瞧,瞧得她毛毛的。
那目光是——寂靜的,平淡的,玩味的,從容的,使她如墜十裏春山,繁花遮眼,鳥鳴障耳,流泉絆足,尋不到出路。
☆、70|春山公子
阿貍轉頭,正對上那人的臉。
很年輕的一位漂亮公子,穿着一身晃眼的袍子,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橫,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
他看着她笑,她也笑,然後順勢把手中銀箸戳進盤中魚眼,箸尖兒惡趣味地在魚目上滑來滑去。
那公子一愣,收回自己的目光,轉了個圈兒投向高臺上的元妍帝姬。
看那情深缱绻的目光,阿貍覺得這人似乎對元妍很有興趣,而且看相貌似乎也是傅汝玉強有力的競争對手。
小心地看向傅汝玉,他修長的手指持着夜光杯,不緊不慢地搖晃着,眸光深深地仿佛在看杯中酒,但阿貍瞧得出來,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而能令堂堂巫祝大人心不在焉的人也就只有那個姑娘了。
大宴過半,衆人都有些熏熏然,元妍也喝得小臉紅撲撲的,她拎着裙子出了偏殿門,不一會兒傅汝玉拍拍阿貍的頭,“乖乖在這玩兒,等我回來,咱們就回家。”
阿貍點點頭,旋即便瞧着傅汝玉理了理衣服,趁着衆人都不太注意的當口也轉身從另一個偏殿門出了宴會場。
他去做什麽,阿貍自然很清楚,不料卻有人也看得清楚。
“都說鶴川公子傅汝玉是四公子裏最為沉穩又心機深沉的,沒想到也有這麽情窦初開的可愛模樣,啧啧,那手忙腳亂,面紅心跳的模樣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被人冒充了。”
循聲望去,又是那個晃眼袍子的公子,正托腮笑着,意味深長。
阿貍就當沒聽到,細細地剝着碗裏的魚肉,但耳邊的聒噪依然不止。
“聽說你是傅汝玉的女兒,如何?現在的心情?你很快就要有個漂亮年輕的後娘了,開心麽?”
“你是應該叫她姐姐呢,還是娘呢?”
“傅汝玉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是該成親了。只是你們的小帝姬才剛剛及笄吧,心性未定的小帝姬會想這麽早就成親?”
其他的話,阿貍都可以當作充耳未聞,只是聽到這段話,她心一動。
的确,曾經的元妍就是由于太年輕,不懂珍惜,傷害了傅汝玉,也親手斷送了一段良緣,而自己,應該怎樣告訴她,讓她明白珍惜?
現在的情況倒是還好,只是,等到傅汝玉向她求婚之後就一切都變了,元妍開始逃避,開始懷疑,開始把他的一顆真心踩在地上玩-弄……
阿貍心中不安。
他的求娶,會在何時呢?
自己要怎樣幫他幸福呢?
“小美人,”花蝴蝶一樣的男人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麽好玩的事情,一把拽住阿貍的手,“我們去找你爹爹吧。”
阿貍根本沒時間說不,就被他連拽帶拉地出了偏殿。
笙歌管弦,靡靡之音,男人花花綠綠的袍袖鼓着熏風帶着她穿梭在春天裏。
七拐八拐之後,到了一處僻靜的院落,那人用寬大的袍子遮住阿貍一同躲在花樹之下。
再說拒絕已經來不及了,阿貍只好透過花樹向外看去,只見園子中燈火迷蒙,有兩人站在不遠處的廊檐下。
是傅汝玉同元妍。
他們中間還隔着一些距離。
傅汝玉轉過身,點點燈光落在他眸中,一閃一爍,忽明忽暗,他說:“妍妍,過來。”
“傅哥哥……”元妍蹭着腳步,慢慢把自己的身子挪過去,“傅哥哥,你怎麽也出來了?”
男人的臉色不是那麽好看,沉沉的,暗暗的。
阿貍感覺他眼中的情感很複雜,像是心疼,像是責怪,也像是自責。
元妍咬着嘴唇,嗫嚅道:“傅哥哥……”傅汝玉只是看着她,也不說話,她張張嘴,又尴尬地合上,低下頭。
半響,才有聲音傳到耳朵裏,“知道哪裏錯了嗎?”
他的聲音這般涼,仿佛可以浸入血脈。
元妍連忙擡起頭,點頭如搗蒜,讨好地說:“知道,知道。”
男人握住她的小手,“說說看。”
他的聲音那樣冰冷,眼神卻這般溫暖,元妍忙信誓旦旦道:“我再也不喝酒了。”
男人的臉色仍舊不太好,像是強忍着什麽。
元妍像是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的樣子,她垂下眼睛,慢吞吞地道:“傅哥哥,我真的不敢了,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小風一陣,樹上的花瓣簌簌的飄下來。
阿貍聽見男人嘆了口氣,旋即腕子一動,把小帝姬攬在懷中。
“頭有暈嗎?”他問。
元妍從傅汝玉懷中擡起頭來,眼睛亮亮的,“不暈,我就只喝了一點點……而且,”她頓了頓,小聲道,“我看你一直照顧着那個小丫頭,一點兒都沒注意到我的樣子……”
微風吹過,少女一頭濃密的青絲,同他的長發交纏不清。
傅汝玉看着懷裏委屈的小少女,過了片刻,忽然一笑,“你說小梨麽?”
“對,就是她,你對她什麽感覺?”
他捏捏她緋紅的臉頰,“真是個傻丫頭,就因為這個才賭氣喝酒?妍妍,你這是在同一個小孩吃醋麽?”
她不依不饒地抓住他的袖口,“傅哥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別人都說她是你的女兒,但我不信,我知道她一定不是你的女兒。”
他抱着她,如珠如寶,耐心地解釋道:“我從前有幾個姬妾,但從來都沒碰過她們,前幾年也都遣散了。我只要你,妍妍。”
忐忑不安的心終于慢慢放下了,元妍避開男人深情的眸光,絞着手絹,“那,那你覺得她可愛麽,有趣麽,漂亮麽?他們都說她很漂亮,等她長大之後會比我還要漂亮……我想知道,你對她什麽感覺。”
“沒感覺,”傅汝汝哭笑不得地安撫着懷中的小少女,“妍妍,她只是個小孩兒,我怎麽可能會對一個小孩兒有感覺。”
“可是,我怕,”元妍緊緊環住他的腰,“小孩也會長大的,就像是我,我不是也長大了。”
“能讓我心甘情願等待的,只有你一個人,所以,”傅汝玉親昵地用鼻尖兒磨蹭了下元妍滑嫩的臉頰,溫聲道,“別再擔心了,等過一陣子,我就把她送回鶴川老家。你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不能現在就送走她?”元妍央求道。
“妍妍想也可以,不過,”長指穿過她的黑發,輕輕撫摸,元妍害羞地扭身要躲開,卻被傅汝玉一把捉住雙腕,牢牢地抱回懷裏,他低頭軟軟覆上小少女顫抖的溫潤紅唇,聲音沙啞低沉,“妍妍要嫁給我才行。”
☆、71|喜新厭舊
傅汝玉向元妍求婚之後,一切事情便正如阿貍所知,元妍開始耍小性子了。她三更半夜派人來府上傳話,說是想吃傅汝玉親手做的青團,剛剛處理好公務回到卧房,正要睡着的傅大人就得起來下廚,然後披星戴月地送到宮裏去;傅汝玉花了三個月給她燒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杯子,她一句“不喜歡了”就當着他的面一個一個的摔碎;她說她喜歡二月蘭,便央着傅汝玉一棵一棵地移栽了整個關雎宮,後來,她還是一句“不喜歡了”就一把火燒了個幹淨;他送她的衣服,首飾,她統統分給下人;他做的飯菜,她只嘗一筷子便倒去喂狗……盡管這樣,傅汝玉依然不生她的氣,杯子摔壞了就重新燒,花沒了就再種,衣服被送了還可以再做……
阿貍從來都不知道傅汝玉的脾氣竟然這般好,那個外人口中殺伐果決的巫祝大人,在自己心愛的女子面前,竟然如此卑微。
不過被元妍這麽折騰下來,傅大巫可是憔悴了不少,他的一雙鳳眸,曾經熠熠生輝,如星辰墜落其中,但由于連續在石窯裏待了六個月,險些就被熏瞎了,最後雖然保住了雙眼,終究是不能再百步穿楊了……
那段時間,傅汝玉白天哄着元妍玩,晚上回來還要處理公務,竟然秉燭通宵,徹夜不眠……
深夜,傅府書房,傅汝玉整理宗卷,阿貍就在一旁看着他,不時地倒點水,揉揉肩,“爹爹,她這麽欺負你,你不怨麽?”她站在他身後的凳子上,小手一輕一重地按摩着他的雙肩。
阿貍并不是想挑撥,她只是很不理解。
她是想讓他快樂,幸福的。
“小梨,你還太小,不明白。”傅汝玉頭也不擡,雙眸一目十行,手中狼毫批批點點,他也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敷衍。
“爹爹,休息一會兒吧,你都看了兩個時辰了。”他現在的眼睛不比從前,阿貍怕他再這樣死撐下去,沒等做新郎就雙目失明了。
傅汝玉像是沒聽見,放下一本宗卷,又去拿另外一本,只是剛翻開一頁,雙眼就被蒙上了,他聽到身後的小姑娘焦急地道:“不行,你得休息。”
“小梨,別鬧,明日妍兒約爹爹游湖,今日必須把這些都做好。小梨不要添亂,快回房睡覺。”
“不行,不行,別的我都聽爹爹的,就這次不行。”她緊緊捂着他的眼睛,一點都不松開。
“小梨,你再不乖,爹爹我生氣了。”他去拉她的小手,動作有些急,語氣也不太好。
“爹爹,你真是太寵元妍了,難道爹爹你就沒有發現,你越寵她,她越欺負你麽?你為她丢了一只眼睛,将來……”将來你還會瘸掉一條腿,被一群流氓侮辱,被她抛棄……
傅汝玉低聲斥責道:“小梨,別這麽沒大沒小的,帝姬陛下的名諱也是你可以直接叫的麽。”
阿貍才不管他的态度好不好,只是自顧自地繼續勸說:“你這種寵法,只會讓她把你的寵愛習以為常,無端踐踏,再這樣下去,她只會離你越來越遠,啊……”
話還沒講完,一陣頭暈目眩之後,阿貍發現自己已經被巫祝大人從背後拎到的書桌上,他按着她的手,雙眸一瞬不瞬,“小梨,我再和你說一遍,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多管,再插手一次,我就把你送回鶴川老家去!”
阿貍被他氣勢洶洶的樣子吓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才是。
屋內異常的響動驚動了門外的侍衛,“大人,大人?”
傅汝玉正在氣頭上,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呵道:“都給我滾遠點!”
阿貍:“……”還是第一次見他發脾氣。
侍衛們:“……”同上。
他為一人癡傻癫狂,忽略掉了所有關心他的人。
一時間寂靜無聲。
半響之後,傅汝玉揉揉額頭,拎起阿貍的後領這就要把她放到地上,他邊伸手邊道:“回房睡覺去。”
“不去,”阿貍順着他的手臂滑到他懷裏,剝開重錦外袍藏了進去,“我就在這兒睡。”哼,想趕我走,想都別想。
在你得到幸福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
等你和她真真正正地在一起的那天,便是我離開的時候……
“小梨,你……”
傅汝玉無語了,無奈了,徹徹底底地沒辦法了。
這小姑娘像塊兒年糕一樣,死死地粘在他身上。你兇她,她就眯眼笑,你哄她,她就裝睡,總之就是軟硬不吃,看樣子是徹底死了心要妨礙他公務。
她竟然比元妍還讓他沒辦法。
唉。
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