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之夜宴(三) (8)
他這麽相信你,你卻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他!你,你……”
蒼穹中藍光大盛,雷火滾地。
元妍忽然阖上嘴,閉眼,又睜開,這次,她的眼中再沒有迷茫。
與此同時,九霄之上,天後的寝殿中,重重紗帳後睡着的一個少女,一個與元妍一模一樣的少女,她的手指動了動……
在一旁伺候的仙娥激動地連尊卑都忘了,邊跑邊叫,“天後娘娘,娘娘,帝姬醒了,帝姬醒了……”
……
元妍苦笑,“當年,他怕你誤會傷心,寧可自己死掉也不接受我的幫忙,他生生從自己的血肉裏挖出我送的金丹……”
“顧太乙,傅哥哥死得那麽早,死得那麽慘,你敢說不是因為你!”
“這麽多年,無論是傅哥哥,還是小玉叔叔,他們誰都不欠你,他們為了你,把什麽都做盡了,你以為沒有小玉叔叔在暗地裏照拂你,你變成鬼的三百年,能這般風平浪靜?只是被些小妖小鬼捉弄,根本沒有遇到大風大浪,都是他,都是他在一旁跟着你,還有,就連你和你師父的相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幫你,不然你怎麽有機會走到今天!你怎麽有機會和你師父卿卿我我!”
“可是你,你是怎麽對他的,你是怎麽對他的!你為他做過什麽?你只想讓他死!”
元妍跌坐在地,淚水模糊了視線,聲音顫抖,泣不成聲,“沙羅香,沙羅香就那麽重要麽,比一個愛你的人還重要麽……”
“是的,”小姑娘手上催動着劍陣,看也不看元妍一眼,“對我來說,沙羅香是最重要的。他的愛,我不想要,也不稀罕。”
“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你會有報應的……”
兵荒馬亂的夜晚,拂玉君的身體被濃濃的黑暗裹挾着,他每向前走一步,都會吐出一口鮮血,卻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閃着溫柔的光,愛憐地看着他的小姑娘。
她又騙了他,但他一點都不恨,三百年前的傅汝玉是那樣,如今的他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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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艱難地走到她面前,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卻看到她嫌惡的眼神,滿是鮮血的手尴尬地落下。
“我是不是真的很讓人厭惡?”
“是的。你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暴力殘忍,沒有一點招人喜歡的地方。”劍陣已經縮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很快,他将被吞噬。阿貍的表情卻沒有那麽輕松。
拂玉君苦笑着搖搖頭,“那你不喜歡我,倒也不奇怪了。”
他看上去還想和阿貍說什麽,但他最終只說了一句話。
“人事改,三春秾豔,一夜繁霜。似人歸洛浦,雲散高唐。阿貍,我的小姑娘,對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這兒了,自此別後,山高水長——”
元妍渙散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光景,她的傅哥哥站在祭臺之上,往日的風華一掃不見,那麽憔悴的眼睛,那麽蒼白的臉,那麽單薄的身子……他抱着一只木盒子,望着遙遠的東方,那冉冉升起的并不刺目的朝陽,他的目光那樣溫柔,像是瞧他心愛的女子。
他微笑着,喃喃地道:“阿貍,我的妻,對不起,我沒能給你想要的,我想等你回來,但是身子已經支撐不住了,沒想到,我這麽弱……對不起,我只能等你到今日了……今日,我向神明獻上祭禮,吾血為引,吾肉為祭,願我的阿貍永遠幸福,不,我的阿貍,一定會幸福——”
……
他高大的身軀緩緩化成一團模糊的白霧,被嚎叫的狂風吹散在火光中,大紅喜衣慢慢飄落,落在阿貍的腳邊兒。
還有那根他一直帶着的簡陋的木頭簪子,也從空中掉了下來。
啪嗒一聲,碎成兩半。
下一刻,劍陣歸位,風住塵落,天邊紅光和黑雲一起褪去,只留下澄淨如海的高遠蒼穹,一彎弦月,一地榴花,鮮紅的花瓣紛揚如雪,起起落落,仿佛無窮無盡。
那是他沒來得急留下的吻麽,淺淺的,柔柔的,飄落在阿貍的臉頰上……
元妍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拿起地上的一片玉石碎片狠狠地劃向自己的脖子。
纖細的身子應聲而倒,倒在拂玉君的那件喜服之上。
血從她皓白的頸子上緩緩流出,淌在一地的碎玉上……她抓着喜服的袖口,緊緊的,緊緊的……嘴角還帶着微笑……傅哥哥,小玉叔叔,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還是那樣的決絕,一如三百年前為傅汝玉跳墓殉情時一樣,對自己下手一點都不留餘地。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人事改,三春秾豔,一夜繁霜。似人歸洛浦——
雲散高唐。
☆、63|我願意等
小葵山山主被誅滅,駐紮在葵山外大半年的步天宮大隊人馬也終于可以拔營回山了。
澄澈蒼穹,白鶴之上,葉流白垂眸看着懷中熟睡的小姑娘,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秀麗的眉峰微微蹙起,看起來她睡得并不好,是夢境之中有什麽困擾她的事情麽?
冰涼的指尖撫開她皺成一團的眉毛,但馬上就又皺起來,葉流白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撫開,皺起來,再撫開,皺起來,再撫開……
一旁禦劍的弟子們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他們好奇極了,卻又不敢多嘴。被他們一度認為患了隐疾的掌門人居然不知道從哪裏拐了一個小美人兒,雖然掌門用外袍把她遮得嚴嚴實實的,但從身段上看來,一定是個美人兒……他們的掌門人終于老樹開花了……
一別三百年,重回太白山,物是人非,山中的弟子換了好幾批,南音也不知道去哪裏了。阿貍站在雲臺上,看着下邊忙忙碌碌的少年少女們,笑顏如花的孩子們,即使被師兄師姐們責備了,也絲毫不會放在心上,他們真好,真年輕,真快活,周圍是嚴肅而慈祥的師長,時而調皮卻又不失義氣的朋友,這樣的日子,她從來都沒有擁有過……那她如今又在懷念什麽呢?
往事煙雲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遠遠的,她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向這邊走來,一襲紫衣,白發三千束在高冠裏,身後跟着四位長老,還有已經是大師兄的北樂。太乙慌忙從雲臺上跑下去,然後又一溜煙地消失在人群裏。
阿貍也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回到了太白山,明明自己從小就愛慕的人就在身邊,她卻不敢見他。從回山到現在,已經有月餘了,他們沒說過一句話,每次看到他,她就遠遠的躲開,然後躲在人群中從別人的嘴裏聽他的消息,什麽掌門的功法又升階啦,什麽掌門繼續留任九州仙盟的盟主啦,什麽掌門新收了個女弟子啦,據說還很漂亮,等等等等。
什麽?女弟子?
阿貍聽到這個終于睡不着覺了。她抱着枕頭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嘴裏啰啰嗦嗦個不停“我師父收了個弟子”,“我師父收了個女弟子”,“我師父收了個漂亮的女弟子”,“我師父收了個漂亮的入室女弟子!”……
滾累了,她就抱着枕頭盤腿坐起來,看着窗外大如銀盤的圓月,眼睛忽悠悠地轉着。
不知為何,她很郁郁。
一方面,她害怕見到師父,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歡,很不喜歡“我師父收了個漂亮的入室女弟子”這個結論。
矛盾,太矛盾了。
師父有了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就不會來找自己了,自己應該高興才是了,畢竟是她先開始躲着他的。
可是……太乙狠狠地一扔枕頭,可是她一點都不高興!
她又開始在床上滾,滾啊滾,滾啊滾……不行不行,這樣下去,她一定要走火入魔的。
想到這兒,阿貍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跳下床榻,連鞋都沒穿,急匆匆地就奔着葉流白的小蓬萊去了。
可等她風也似的來到門口,又不敢敲門,在門口轉了好幾圈兒,最後還是決定——唉,還是回去吧。
她剛要走,房中卻有人道:“來了就進來。”
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阿貍摸摸頭,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她進了門卻不繼續向裏走,而是站在門口眼珠轉着四下裏看。
坐在書桌旁的葉流白放下手中狼毫,表情依舊淡然,卻不冷清,“找什麽呢。”
阿貍轉臉望他,“我聽說師父你收了個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她……不在麽?”
男人托着下巴,歪頭瞧她,目光如灑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他的聲音慢慢的,“她?在這兒啊。”
阿貍如墜五裏霧中,再左右看看,連個人影都沒有……
“小貍,”小姑娘還犯迷糊的時候,葉流白不緊不慢地拎起來兩張紙問,“你看這兩個花樣哪個好看。”
一邊是鳳穿牡丹,一邊是孔雀雙燕。
雖然心裏奇怪,阿貍還是指着左邊的道:“牡丹這個吧。師父……你要做新衣服?”那這花樣也過于女氣,過于華麗了。
葉流白一笑,“給你的。”
看着書桌上厚厚的兩堆花樣圖,有些是衣服的,有些是首飾的,還有一些是幔帳書櫃之類的,阿貍蹙眉道:“師父這些日子就一直在忙這些?”
葉流白點點頭。
她知道她師父愛好手工藝,但也不能這麽玩物喪志吧。
“師父你就算再忙也應該……”也應該看看我才是啊。想到這兒,阿貍也覺得自己好奇怪,躲着師父的是她,師父不來看她,生氣的還是她。她幾時變得這般小女孩子氣了……
葉流白長臂一伸,把小姑娘攬到懷裏,“這不是見到了麽。”
她賭氣不看他,“那如果,那如果我一直不來找你呢。”
男人哈哈一笑,“我本來打算一會就過去見你的,沒想到你卻先來了。”
言下之意就是誰叫你自己這麽沉不住氣的。
阿貍本來就對美貌入室女弟子的事情心裏不舒服,葉流白這麽一開玩笑,她就更不開心,漂亮的小臉像是霜打的茄子,恹恹的,郁郁的,暗暗的。
“生氣了?”他勾過她的臉。
“生氣了。”
“那小貍咬我吧。”葉流白指指自己的嘴唇,笑得十分正直,調子也是清風磊落,一本正經。
“……”阿貍氣結,她以前是眼睛長在頭頂上了麽,她怎麽會覺得師父是天底下最純良最老實的人。
她這師父不要太腹黑才是,随便一句話都能把你堵上個半死。
阿貍一肚子火氣堵在心裏發不出來,而偏偏葉流白又像個棉花團一樣,你怎麽挑釁他,他都那麽輕柔地順從地接招過去,就是不反駁,也不給你發脾氣的機會。
她眼睛圓圓地看他,他卻不知道在想什麽,雖然目光一直沒離開她,眸子卻深深的,像是陷入了什麽夢境。
阿貍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師父你在想什麽?”
葉流白展顏一笑,眉峰微擡,俊朗的面孔湊得一近再近,險些就撞到小姑娘的鼻子尖兒,他說:“在想我的小貍貓穿嫁衣的樣子。”
“師父,”阿貍一下子紅了臉,雖然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但是……她低下頭,半響,又擡起頭,目光有些閃爍,“我暫時不能成親。”
男人細長的手指插-到她的指縫中,絲毫不理會她的掙紮,一握再握,“你要給拂玉君守寡?我的小貍貓終于長大了呢。”他微笑地看着她,幾分感慨,幾分戲谑。
“不是守寡,雖然……”阿貍別扭地移開眼神,不去瞧他那星辰海一樣浩瀚又深不可測的眸子,“我……我不知道怎麽說,但是我和他畢竟成親了,雖然沒有夫妻之實……可是那畢竟發生了。他剛剛死去,我就馬上成親,我總覺得不太道義。”
阿貍的眼神四處飄忽,這個房間處處都是她和師父的回憶,小的時候,師父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習字,冬日的夜晚,窗外大雪紛飛,屋內暖意融融,很多時候她寫着寫着就在他懷裏睡着了,等再醒來,已經睡在了師父的床上,而葉流白則在不遠處的琉璃榻上,閉目打坐,黑發如雲,紫衣盛花,膝下放着那卷他時常翻看的古書,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她就開始貪戀他懷中的溫暖了,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她就習慣了睡醒之後第一個要見到師父的臉才安心,是不是從那時候起,她就已經喜歡上了他?
幾番風雪,幾度春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而他一直步履不停,也從不回頭望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他停住了腳步,轉身,握住了她的手。
她多想就這樣撲進他的懷裏,但是,有個人從背後抱住了她,她掙了掙不開,踢也踢不掉,等到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人,卻發現那個混蛋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兩個黑爪印兒。
“小貍,你喜歡我麽。”惶惶然,她眼中的他神情憔悴,雖然笑着,卻滿目憂傷。
“師父……”她不知道說什麽,千言萬語只化成師父二字,而這二字比“夫君”還要纏-綿幾許,柔情幾分。
“我有點嫉妒,小貍第一次那麽熱情的表白居然不是對我,小貍第一次穿嫁衣也不是給我看,小貍第一次叫夫君也不是對我……不過,只要小貍說喜歡我,我就願意等。”
她不願意,他就不忍心逼她,但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還有六個月……對于他來說每一次目光交錯的時光都比金子還要珍貴……
阿貍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對師父,她很愧疚,師父那麽認真地準備婚禮,親手做衣服,首飾給她,可以看得出來他有多麽期待,可是她呢,她說不行,暫時不行……而這個暫時有多久,她不知道。
走進屋,和上門。
一只小狐貍赫然端坐在小幾一旁的椅子上。
一只九尾狐,穿着一件破舊的白袍子,背上背着一個同樣破舊的小包袱。
它在燈下看書,肉呼呼的小爪子捧着竹簡,姿勢十分可笑,看她進來,它放下竹簡,小身子一躍從椅子上跳下來。
小狐貍從背上解下那個小包袱,放在地上打開。
一封書信,一個瓷瓶。
書信上寫着兩個字——休書。
小狐貍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它抓抓頭,笑嘻嘻地說:“雖然晚了三百年,不過這次終于把東西送到你手上了。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那個可以回溯時空的寶物,沙羅香。小負心漢。”
***
第二日清晨,葉流白一開門,就見到阿貍站在門口,背着一個小包袱,她說:“師父,我要出一次遠門。”
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地堅定。
☆、64|沒有回程的遠行
“哦,”葉流白只是哦了一聲,沒什麽驚訝,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會離開一般,“小貍,稍微等一下。”說完,他就轉身回了房間。
不一會兒,大概也就是幾個眨眼之後,葉流白又重新出現在阿貍面前,和方才沒什麽區別,只是背後也多了個包袱,他說:“我送送你。”
她點點頭,結果這一送就送出了幾百裏……
他為她打點一切,客棧,飲食,冷暖,卻從來都不問她去哪裏。
每次,阿貍說,“師父,就送到這吧。”
葉流白總是微笑着颔首,一副答應了的樣子,結果轉天出發之前,她又會看到他斜靠在門口的樹下等她,他說:“我送送你。”
這一送,又送出了一個月……
走在路上,他們也很少說話,阿貍在前邊走,葉流白在後邊跟着,她不回頭,卻知道他的眼光從來沒有離開她,芒刺在背。
那日在書房裏似乎剛剛修複好的關系又恢複了原樣。
這一日,走出了好遠也沒遇到城鎮或者村莊,荒野石崗,偏偏又遇到暴風雨,阿貍一不小心還崴了腳……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戶農家。
葉流白很自然地就上前去叩門,出來開門的是一個笑容可掬的老婆婆。
映入老婆婆眼簾的是一個高大的白發男人,很年輕,渾身濕透,雨水順着發絲噼裏啪啦地落,他懷裏抱着一個小姑娘,小姑娘裹着一件男式的外袍,看樣子應該是這個男人的了。
男人說,他們是一對出遠門的兄妹,妹妹不小心崴了腳,又遇到暴雨,希望能借住一晚。
說是兄妹,可老婆婆覺得他們長得也太不像了一些……而且他看她的眼神,根本就不像是一個正常的哥哥……那樣的珍視,那樣的愛憐,那樣的占有欲,讓她想到了自己夫君年輕時候的樣子。而那個小姑娘,她總是偷偷地去看她那所謂的哥哥,似乎心事重重,卻又難以開口……
進了門,老婆婆引他們到了廂房,“老身家中就只有這一間房了,這可如何是好……”其實是有兩間空房的,但是婆婆她有些寂寞,想看看這對兒別扭的年輕人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
小姑娘對這個“只有一間房”還要提出什麽異議,卻被高大的男人直接抱進了屋子。
有個看似溫和,實則強勢的“哥哥”,小姑娘真是完全無法反抗的模樣。
晚上,老婆婆出來關大門,只見那個“哥哥”站在廂房門口的屋檐下,雖然換了件衣服,但還是被飄進屋檐下的雨水濕了大半。
廂房裏沒有燈火,他卻不知道在看什麽,雙目一瞬不瞬地瞧着緊閉的窗戶。
“這衣服是我夫君年輕時的,看不出來,年輕人你穿還挺合适。”老婆婆走過去,笑着說。
“謝謝婆婆,不然我們兄妹可能就要流落荒野了。”男人移開目光,笑着回。
老婆婆看看廂房,又看看他,笑眯眯道:“對待小姑娘嘛,該溫柔的時候溫柔,該強勢的時候就該強勢,像你這樣心裏愛得要死要活,臉上一副水波不興的樣子是不行的。”
“婆婆……”男人微怔,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被看穿了的表情。
老婆婆的笑意更濃了,“你婆婆我可是過來人,別以為我老糊塗了。”
他微微嘆氣,手掌撫在門板上,垂眸道:“小貍有心結,我不想逼她。”
“傻孩子,有些事情不是只靠等就能等來的。”
“除了等,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她就在他眼前,卻又似乎遠在天邊,葉流白的聲音低低的,俊美的臉上是蒼白的笑,“其實是有些害怕,怕一個不小心做錯什麽,小貍惱了我,離開我。最開始,我還确定她對我有心,可是時間長了,我也開始懷疑,她還喜不喜歡我了。畢竟,我們之間相隔了那麽多年……”
他正說着,門忽然開了,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出現在他們面前。
只是微微的一段寂靜,小姑娘忽然睜大的眼睛,一把拉住葉流白濕噠噠的胳膊,“師父,你站在這裏做什麽,衣服都濕了,這樣下去要受涼的!這麽大年紀,一點都不知道愛惜自己!快點進來!”
連珠炮一樣的責問,看得出來,她很在意他。
說完,阿貍這才發現門口不是只有師父一個人,但是方才她就只看到了他。
“婆……婆婆……”完了,完了,露餡了。
葉流白絲毫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濕了,只是慌忙擋在門口,“小貍,快進屋,晚上冷,你的腳還沒好……”
阿貍小臉一紅,她也不知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但就是臉紅透了。
老婆婆看着這別扭卻又互相關心着的兩個人,向房間裏一推葉流白,哈哈笑道:“快進屋吧。小兩口,別鬧了。”
婆婆走後,阿貍關上門,一時間屋中寂靜,兩個人又尴尬了起來。
良久之後,葉流白解釋道:“小貍,你別生氣,是老人家自己看出來我們不是兄妹的。”
“師父,在你眼裏,我就那麽愛生氣麽。”他怎麽會以為她會因這個生氣啊……
“不是……”不是的,只是我怕你生氣。
因為喜歡,所以在意,因為在意,所以手足無措,小心翼翼。
阿貍扔過一條帕子,“師父,擦擦頭發,我……我先睡了。”
看着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小家夥,葉流白握着手裏的帕子,無奈地笑了。
第二天,等阿貍起來,葉流白已經出去砍柴了,他們住在老婆婆家裏,人家又不要錢,就只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阿貍在家呆着也沒事兒,就跳着腳幫老婆婆收拾收拾院子,洗洗碗什麽的。
只是,她總是分心,每隔一會兒就擡起頭看看大門。
“他應該也快回來了。”婆婆望她笑道。
阿貍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您取笑我。”
老婆婆端了碗熱茶給太乙,笑眯眯道:“看着你就會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時候我也像你一樣,年輕,漂亮,殘忍。”
太乙捧着茶水,略愣,“殘忍?”
“是啊,那時總是仗着他喜歡我,想怎樣就怎樣,只想着自己,很少考慮他,現在後悔了,也晚了。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他和我夫君很像,心裏愛得要死,卻嘴笨得很,一腔熱情,完全不會表達。而且……你也喜歡他,不是麽?”
茶水氤氲,水霧之後太乙的雙眸忽明忽暗,她抵着頭看水面飄着的茶葉,“有一個男人,他因我而死。死去之前,留了休書給我。”
“原來這就是你的心結。他愛你麽?”
“我不知道,應該是不愛的,他大概只是喜歡戲耍我。”
老婆婆略略點頭,旋即道:“如果是一個不愛你的人,你何必為他折磨一個愛你的人,如果是一個愛你的人,他一定希望你過得快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還有什麽比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更加天經地義的事情呢。”
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濺,落在她手上,竟一點都不覺得燙。
她竟然從未想過師父的感受……
她說過要嫁給他的,結果卻因為自己的心結,出爾反爾,師父他一定很傷心吧……即便傷心,卻依然說“我送送你”……她真是,真是太過分了……
“孩子,聽婆婆一句勸。別看現在年輕,可以相聚的日子并沒有你們想象得那般多,別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無謂的別扭上。”
……
月上柳梢了,葉流白才回來,其實他早就砍好了柴,只是怕阿貍看他尴尬所以他就一直在山裏徘徊。
進了大門,老婆婆的房間還亮着燈,似乎是聽到了大門的響動,老婆婆披衣出來,看見是葉流白,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不要太莽撞了,你媳婦兒看起來嬌弱得很。”
“婆婆?”葉流白有些發怔,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他正要問,老婆婆卻已經回房了。
葉流白自顧自地搖搖頭,不解地向廂房走過去。
忽然,他愣在原地。
廂房的窗戶上貼着個喜字?
這是……
他趕緊閉上眼又睜開,沒看錯,他沒看錯。
葉流白慌忙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小貍?”
屋裏沒人應。
“小貍?”他又敲了敲,“我進來了?”
葉流白緩緩推開門,一片大紅闖入他的眼簾,大紅的幔帳,蠟燭,錦被,還有幔帳下坐着的身着大紅喜衣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掀起那蓋頭的……
蓋頭下的小姑娘,臉蛋紅撲撲的,她看了他一眼,又馬上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把眼神轉到了別處。
他的小新娘,又緊張又害羞,即便這樣,她還是把自己嫁給了他。
她終于放下了心結麽?
幸福來得太快,葉流白自己也有些不敢确定。
他站在床前,雙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小新娘看,不說話,也不靠近。
阿貍被看得心裏毛毛的,動都不敢動,果然是自己太魯莽了麽,吓到師父了麽……
時間仿佛靜止了,花也不香了,鳥也不叫了……良久之後,阿貍一把搶過葉流白手中的蓋頭,飛也似得就向門口跑去,她太緊張了,太害羞了,再這樣被師父不言不語地看着,她一定要羞愧死了。
她只跑出去了兩步,纖細的腰肢一緊,整個人被攬在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之中,“不許後悔,不許跑。”
他從背後抱着她,下巴落在她的肩膀上,貪婪地聞着她身上的香氣,“又喝酒了?”
“沒喝,是水。”阿貍在他懷裏掙了掙,她很緊張,在等他回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都要被緊張給淹沒了,所以只好借酒壯膽,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小家夥。”葉流白在她身後微微笑,他轉過她的小身子,抱着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這樣才能更好地看到她的臉,更清楚,更仔細。
他一手環着她的腰,一手摩挲着她的臉頰,聲音沙啞又低沉,“小貍,我好開心。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今生才能遇見你,娶到你。”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手勁兒忽輕忽重,害得小姑娘的臉被撫摸得紅紅白白的。
阿貍反手抱住他的脖子,酒意微醺,“師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當年師父枕頭下的畫像就是我是不是?其實我本來長得就不像男孩子,是師父在我臉上動了手腳吧。師父是不是很早之前就喜歡我了?”
葉流白也不否認,只是吻上小姑娘的額頭,低聲道:“曾經,我想就算這輩子因為是師徒而不能和小貍共結連理,也不會讓你嫁給別人。掩蓋你的真實面貌,讓你永遠留在師父身邊就好了。”
阿貍忍不住笑,“所以師父就想把我養成老姑婆?”
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緊緊地靠在桌邊上,這樣一來,阿貍的兩條長腿也挂在了他腰間兩側,“不用點小手段,我的小貍貓早就被別的臭小子拐跑了。我不能做小貍的夫君,其他人也沒有這個資格。”他緩緩摩挲,手掌的溫度透過衣服傳到阿貍身上,暖意湧進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覺得自己被點燃了,酒意越來越盛,頭也暈暈的。
挂在他的脖子上,她輕輕呢喃:“師父,師父不要走……”
覆上小姑娘的櫻唇,他只道:“我不走。”
他的身體有明顯的變化,阿貍一驚,雖然精神混沌,卻本能地想躲開,“師父,等下……”
葉流白當然不會等,他雙臂把她抱得更緊,一口咬在她的脖頸上,“小貍,這個時候千萬別叫你的夫君等,他等不了。若是平時,他可能還有耐心等,但是現在,他做不到。”
酒意已經完全浮上來了,阿貍迷蒙着雙眼,看着面前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不要走,不要留我一個人……”她撲在他的懷抱裏,淚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精神中最後一絲清明。
“小貍,我不走。”他抱着哭泣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安撫。
他不會走,就算現在她打他罵他嫌棄他,他也不會走,他要一直在她身邊,直到死亡将他帶走……
“別打我,好疼……我的牙……嗚嗚……別碰我,登徒子,滾開,滾開……”小姑娘不知陷到了什麽回憶之中,漂亮的小臉非常痛苦,“師父,我是幹淨的,我是幹淨的……不要嫌棄我,不要嫌棄……”
他抱她上-床,兩個人陷進大紅的鴛鴦錦被中,他溫柔地哄着她,舔舐幹她臉頰上的淚水,“小貍,不怕,師父在這裏,不怕,不怕……小貍是最純潔的姑娘,師父知道的。”
阿貍向他懷中縮了又縮,像是一只被遺棄又重新被尋回來的小貓,她已經醉得睜不開眼睛,口中下意識地喚着,“師父,師父……”
細淨修長的手指勾住小姑娘的衣帶兒,似乎是急不可耐,卻又強維持着鎮定。
葉流白在心裏告誡着自己,溫柔一點,溫柔一點,你不是毛頭小子了,別那麽魯莽,別傷着她……可是心底的那個他卻根本不聽告誡……他最終還是摒棄了所有的清明,把腦海裏最後一絲理性連着小姑娘的衣帶兒一同裹着扔出了紅帳之外。
他們成婚了,她是他的小小的,美麗的,可口的新娘。
她是他的,她只能是他的,他要她,現在,立刻,馬上!
婚床化成一葉小舟,靜靜地在水面上打轉兒……
他曾經和她說過他們成親那日的事情,那時候她還什麽都想不起來,他就把自己一直幻想的情景告訴了她,“聽到了麽,雨聲。我們成親的那日也和現在一樣,長天垂雲,月隐星藏,毛茸茸的小雨随風飄,七星湖裏開滿了蓮花,香飄十裏,圓圓的葉子,嬌美的花朵。我們的小船挂着長長短短的紅紗,靜悄悄地蕩在湖心,你在我身下,雙腿勾着我的腰,雙臂抱着我的脖子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得。你說,流白,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如今,他幻想的一切都成為了現實。
他愛她,他要她。
外衣被團成一團堆在床角,他如若至寶地捧着她柔嫩嬌軟的小身子,在月光之下,燭火之中,啄住她水紅的唇瓣,小心翼翼地,無比虔誠地吻,“小貍,這是我的第一次,可能不夠溫柔,忍着,好不好。”
☆、65|一見鐘情,兩情相悅
清晨,陽光如蜜糖,濃濃地甜甜地透過窗紙射進小屋,在地上留下甜膩的黃金色,窗外是花色妍妍,蜂蝶穿花而過,微微的振翅,更顯得晨光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