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伽仙果,君上不該高興?
君上離魂的一個時辰內,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拂玉君身後,一路來到關雎宮。
元妍公主便住在這裏,都說元妍公主是君上最寵愛的夫人,折蘭卻知道,他們沒有成親,更別說圓房了。
還沒進門,就聽到少女咯咯的笑聲。
“君上。”折蘭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男人食指抹上去,原來是流了血。
拂玉君心中苦笑,自己的身體何時這麽弱了,簡單的天魔裂體竟都會流血。
看到這一幕,折蘭更加确定,君上的的确确是心情不好。
君山最愛幹淨,也最注意自己的外表,有一絲折痕的衣服他都不會穿,如今,嘴角有血痕都沒察覺,如此的心神不寧,肯定是有問題。
折蘭太好奇了。
“小玉叔叔,”一進門,一個少女就撲進拂玉君的懷裏,“小玉叔叔你看,你送給妍兒的小金魚一條都沒死,我會養小金魚了!”
少女一身白色衣裙,黑發垂腰,裙下赤足,足上金鈴,響聲清脆。
她手裏抱着一只小魚缸,裏面游着七條小金魚。
男人撫過少女的長發,眉眼溫柔,“妍兒真乖。”
折蘭在一旁腹诽,君上大人也就在對元妍公主的時候才會這般溫柔,溫柔得如此真實,怪不得其它夫人那麽嫉妒,君上溫柔的樣子,真正笑起來的眼睛,真是讓人心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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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這位美貌純真的少女,她是個癡兒,且記憶只能維持七天。
就像金魚一樣。記憶只有七個眨眼。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七天過後,又是新生。
“小玉叔叔,我能喂它們吃辣椒麽,”少女捧着魚缸,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折蘭哥哥說辣椒是紅的,小金魚也是紅的,小金魚吃了辣椒就會更紅更漂亮了。”
“妍兒乖,小金魚不吃辣椒。不過,你折蘭哥哥最喜歡吃辣椒,一吃辣椒就會開心地又蹦又跳,抱着他的九條尾巴滿地打滾。怎麽樣?我們的妍兒要不要看折蘭哥哥吃辣椒啊?”
“好啊好啊,”少女高興得眉飛色舞,“折蘭哥哥吃辣椒,吃辣椒~”
折蘭一抹額頭的細汗,小姑奶奶真是害人啊……還有君上,不帶這麽戲弄人呢,人家最怕辣椒,君上大人分明知道的……
“小玉叔叔,”少女把魚缸小心翼翼地放在男人手中,一雙細嫩的小手仔仔細細地幫他理着并不淩亂的頭發,邊理邊嬌聲道,“折蘭哥哥說等女子及笄就可以成親了,成親就可以生小金魚。再過五個月,妍兒就十五歲了,妍兒要給小玉叔叔生小金魚~”
☆、癡女子
九重關雎宮,琉璃白玉,高聳入雲,懸鈴聲聲,如梵音過耳,讓人胸中寧靜。
提到生小金魚,折蘭的九條白尾巴一下子耷了下來,偷眼瞄了瞄斜倚在榻的拂玉君,心想,糟了糟了,君上大人眉毛都挑起來了。
“妍兒喜歡小金魚?”在君上大人把自己拍飛之前,折蘭連忙接過話頭。
折蘭平日裏除了修煉,領着一群小妖怪巡山,就是陪元妍玩兒。她大多數時候都很乖,君上來的時候,就和君上一起玩兒,君上不在時,她就安靜地抱着魚缸趴在窗臺上等君上來。
但她也會難過,也會哭。
因為每年的小寒開始,向後數上十三天,君上都不見蹤影。
沒人知道君上去了哪裏。
元妍的記憶只有七天。
在這七天裏,如果沒見君上一面,她就會瘋了一樣的哭。
折蘭最怕她哭,就只能編點她喜歡的瞎話給她聽。
譬如給君上生小金魚……
“喜歡,喜歡,”少女狠狠點頭,“妍兒喜歡小金魚。”
折蘭摸摸她的頭,“妍兒喜歡小金魚不一定要自己生的,君上大人會給妍兒小公主挖一個大池子,裏面全養小金魚。”
“可是,”元妍似懂非懂地望望拂玉君,又看向折蘭,“可是,那不是妍兒生的小金魚,不是妍兒和小玉叔叔的小金魚啊。”
“……”折蘭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她想要的是和君上的小金魚。
拂玉君輕輕撫着她的頭發,軟軟順順的,“妍兒,生小金魚很疼很疼的。”
元妍歪頭問:“很疼很疼是多疼?”
拂玉君輕言慢語地道:“妍兒吃壞肚子的時候會疼吧。”
少女轉了轉眼珠,似乎在回想那種疼痛感。
男人接着道:“比那時還要疼千萬倍。”
“真的?”
“真的。”
“可是,”元妍忽然站起來,兩只小手交握着在屋子中央走來走去,“可是,妍兒還是想和小玉叔叔生小金魚。怎麽辦……怎麽辦,”她手足無措,終于,在繞了十多圈兒之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怎麽辦,怎麽辦,妍兒也怕疼,嗚嗚嗚……怎麽辦,可妍兒還是想要小金魚,小玉叔叔的小金魚……”
折蘭無奈地搖頭,妍兒真是個小傻瓜,怕疼,卻還舍不得小金魚,這麽純真無邪的女孩子,任是誰都不忍心傷害她。
拂玉君掀袍下榻,半蹲在少女面前,托着她的小手,在掌心放了一顆小紅果,溫着聲音道:“妍兒,乖,把這個小果子吃了。”
少女抹着眼淚道:“吃了小果子就可以和小玉叔叔生小金魚了麽?”
拂玉君點頭“嗯”了一聲。
少女一聽,馬上就吞下了小紅果。
拂玉君和折蘭都目不轉睛地瞧着她,小心翼翼地,充滿期望地……一時間,四下裏除了風聲,一片寂靜,鳥不叫了,小金魚也不吐泡泡了……漸漸的,少女的雙眸中升騰起一股子異樣的光彩,那是靈慧之光麽。
拂玉君和折蘭相視一笑,他剛想站起身,就聽少女嬌滴滴,脆生生地道:“小玉叔叔,妍兒已經吃了小果子,我們來生小金魚吧。”
折蘭的笑容僵在臉上。
拂玉君:“……”
摩登伽仙果,賜壽回生,起死增慧,他方才分明見識過它的威力,為何元妍還是癡癡傻傻的。
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裏……
***
香積山,山神廟。
“葉掌門,葉掌門……葉掌門……葉流白……”
葉流白恍恍惚惚中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那人還在推他的肩膀,輕一下,重一下……
是誰呢,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
他睜開眼睛。
“小……顧姑娘?”
顧琛蹲在他身邊,一臉焦急,“葉掌門,你做噩夢了麽?你方才大喊了兩聲,我怎麽叫你,你都不醒。”
葉流白搖搖頭,“我沒事。顧姑娘,你還好麽,沒做什麽奇怪的夢吧。”
男人的臉色有些蒼白,額頭還浮着一層細汗,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顧琛一邊掏出手帕來給他拭汗,一邊道:“沒有啊,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吃得好睡得香,有句話怎麽說得來着,人當心逸而身勞,非心勞身逸,心情放松,就自然睡得好啦。”
她的手帕上還帶着淡淡的蘭花香,葉流白沒有躲開,他靠在柱子上,雙眸微阖,方才的一切果然是大夢一場,可是他又多想那不是夢。
夢醒了,小貍還在,卻又不在了。
哇。
“葉掌門!”
顧琛正要收起手帕,面前的男人忽然吐出一口鮮血。
她驚慌失措,慌忙拿手帕去擦,可是越擦越多,血沫子順着嘴角就往下流,根本止不住。
他這是怎麽了,方才,方才還好好的和她說話,怎麽轉眼就開始吐血……
顧琛不明白怎麽回事,葉流白自己卻再清楚不過。
仙樹摩登伽,它長在人的身體裏,吸食宿主的生命,創造新的生命。
平日裏他做人偶的時候,用的只是旁枝上的小果子,而起死回生,則必須用主幹上的果實,一顆主幹果實,要靠宿主的半條命來催熟。
葉流白剛剛醒過來時,擔心着阿貍,一口血憋在胸口,等确定了阿貍無事,他這憂心一放下,血便噴了出來……
“顧姑娘,我是步天宮掌門,也是九州十二國的仙盟盟主。”他的語氣依然很平靜,和他們初見時一個模樣。
他平靜,顧琛可平靜不了。
“葉掌門,你別說話,我背你回去,回去就沒事了。我大哥是國師,他很厲害的,他一定能治好你。”顧琛急了,她第一次見到有人流這麽多血,她說着就要搭起葉流白的胳膊,背他起來。
葉流白微微側身躲開她的手,“你知道歷代仙盟盟主最後都怎樣了麽?”
顧琛一愣,根本不明白他這時候還提起這些旁的事情做什麽。
男人接着道:“據我所知,要麽為仙盟操勞畢生,氣盡而亡,比如我的師父,要麽死在妖魔劍下,比如我師祖。”
顧琛下意識地問:“就沒有其它結局了?”怎麽仙盟盟主都這麽慘。
葉流白一笑,蒼白的臉上有了一抹亮色,“嗯,倒也可能。譬如和心愛之人退居田園或鬧市,生幾個孩子,平凡幸福地過完一生。”
阿貍第一次見葉流白笑,她竟覺得他笑得很好看,很溫暖。
原來他是會笑的,只是不笑而已。
“顧姑娘,你問過我,我們以前有沒有見過面是吧,”他咳了咳,又道,“你還記得,我當時的回答麽。”
……
那日雨斜風涼。
他的肩頭落着一瓣紅色的花瓣兒,似乎是從窗外吹進來的。
“這是什麽花。”她仰頭問。
“這是榴花,”他用不變的語氣繼續道,“代表着一往情深,執迷不悟。”
她腦中似乎還有些往日的往日的破碎記憶,只覺得眼前的情形十分熟悉。
“這是榴花,代表着一往情深,執迷不悟。”
竟然連語氣都是一樣的。
一往情深,執迷不悟……
她眉毛皺成一團,“我以前見過你麽?”
“不曾。”他說。
男人的一縷發絲飛揚起來,輕輕地擦過她的鼻尖,弄得她心裏毛毛的,鼻子癢癢的,莫名地升騰起一種想哭的感覺。
紅色的榴花,霸道的解釋,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初次,但又熟悉地即便是閉着眼睛都能描繪出來。
……
顧琛心頭一動,從回憶中還過神來,“葉掌門,你說……不曾見過。”
“我說謊了。”他道。
“那你見過我?”阿貍心跳加快,他認識自己?說不定那晚的尺八就是他吹的,“你是……我的朋友?”她探尋地問。
“你還記得白天在長生府我是怎樣介紹自己的麽?”他聲音不高,調子卻不虛弱。
顧琛道:“你叫葉流白,字和風,道號紫薇真人,太白山步天宮第四百代頂門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執劍長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門。不嗜酒,不好煙,不貪賭,不狎妓,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愛好插花和簡單的手工藝。無父無母,尚……”
“等等,”葉流白忽然叫停住她,“這句之前,都是真的。下面幾句是假的。”
“啊?”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起來,連雨絲都仿佛停在了空中。
“我成過親,有一個女人,過去是,現在是,将來這一輩子也只有這一個女人。”
顧琛心中一動,原來他成過親的,不過這也沒什麽奇怪,畢竟葉掌門也是如此優秀的男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澄澈,“她喜歡喝的茶是沐月銀鈎,喝的時候要過七次水,用點藍的金杯,喜歡吃的是石榴,要拿七層瓷白的手絹托着吃,喜歡的季節是夏天,喜歡的樂器是尺八,喜歡的曲子是春風牡丹,讨厭吃的食物是韭菜,讨厭的動物是小金魚,一碰金魚就會渾身起紅疹。她叫顧太乙,小名阿貍,她——就是你。”
“葉掌門?”顧琛一個步子沒站穩,身子晃了兩晃,“你開玩笑的吧……”
他說他認識她,她以為他至多是個熟悉的朋友,這一眨眼變夫君是怎麽回事,她怎麽可能相信……可他說的卻都是正确的,她的喜好,甚至一些只有南相柳才知道的癖好,他竟然都說得頭頭是道。
“還有什麽,你還知道什麽。”顧琛聲音微顫。
葉流白又是一笑,比方才笑得還要燦爛,這一次顧琛發現他竟然還有兩顆潔白的小虎牙,而且一直冷冰冰,拒人于千裏之外的他這樣笑起來,并不奇怪。
男人亮着小虎牙,聲音低啞,“小貍,你右臀內側有兩個牙印。”
☆、猴菇餅
顧琛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葉流白說得沒錯,那裏的确有兩個牙印。
“那是洞房時,我留下的。”他望着她,聲音淡淡的。
“……”阿貍一咧嘴,這也太……太驚悚了,她一直以為是被狗咬的。
男人問:“你不相信?可要比對一下牙印。”
阿貍連忙搖手,“不,不必了。我,只是一時之間很難相信。可是,為什麽我們見面的時候不告訴我。”
她還很想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麽做到的,用如此一本真經的語氣說着香-豔-肉麻的話。
“過去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阿貍一攤手,“什麽都不記得。”
窗外一個炸雷,恍惚間,阿貍似乎看到葉流白微微松了一口氣,可仔細再看,卻又不似有過。
“五百多年前,你到步天宮來修仙,我是你的師父。你剛進山的時候只有六歲,我十七歲。”清冷端正的聲音帶着絲絲溫厚,阿貍輕輕皺眉,他說的話,她并不抵觸,莫非都是真的?
“我小時候一定很可愛吧。”阿貍忽然好奇起來。
“一點都不招人喜歡。你那時話很少,喜歡自己一個人蹲在牆角砸蜈蚣,性子又太過剛強直率,和師兄妹相處得很不好。”他面容平靜,在火光的映照中十分清晰。
“你喜歡這樣性格的女孩子?”她問。話音落,四下裏沉默起來,長久得像是三生三世,又像是自己無望的,不人不鬼的一生。
阿貍聽見他說,“開始時并不喜歡,你太剛直,過剛易折,我試圖将你教(tiao)導(jiao)得柔和一些,但是,我失敗了。”
阿貍哈哈一笑,“你在試圖把我掰彎的過程中自己先彎了?是麽。”
“是的。我愛上你了,”葉流白的表情依然很淡漠,“我本想帶你修成大道,卻一不小心被你帶上了邪魔外道。”
“葉掌門,別人興許看不出來,但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已經死了,不是人了,過去的事情也忘得一幹二淨,所以,”阿貍頓了頓,長嘆一聲,“你可以重整心路,再入大道。”
男人點點頭,“我知道。但是你奪走了我的童子之身,我修不成仙了。”
說完,他便看着她,目光直直的。
阿貍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疼,他這是要自己負責的意思麽?可是,她不能,她沒有資格風花雪月,旖旎纏-綿。
她平靜地道:“葉掌門,你方才騙了我一次,我也騙了你一次。其實我并不是全都忘記了,我還記得一件事情。我記得我要去熄滅沙羅香。當年,是我點燃的它,在人間放出了魔界最為兇惡殘忍的一百零八個魔物,給九州十二國的百姓帶來了災難。熄滅沙羅香,還九州一個太平,我責無旁貸。”
葉流白一挑眉,“所以你向國君讨了給拂玉君送親的差事?”
“沒錯,據說沙羅香在小葵山拂玉君手裏,趁着這次護送金城公主入山,我也潛伏進山,熄滅沙羅香。”
“很危險。”
阿貍一笑,“還有什麽比死更危險?我已經死了,不怕了。”
瞧見她笑,葉流白一愣,不留痕跡地錯開眼神,“熄滅沙羅香,絞殺拂玉君,這也是九州仙盟要做的,我此行便是要去小葵山,同仙盟的其它九支彙合,共築十方誅魔陣。小……顧姑娘,你是女孩子,你有沒有想過像個普通的女孩子那樣,嫁人生子,在丈夫的寵愛呵護下,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過一輩子。就像陰夫人那樣,不好麽。”
阿貍站在山神廟裏,明眸皓齒,一身榴花百鳥裙,美麗不可方物,她只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阿貍尚未修身,何談齊家呢。九州罹禍,都是我當時思慮不周,沖動行事造成的,熄滅沙羅香之事,我萬死不辭,魂飛不惜。站在男人身後躲避責任,尋求庇護,這不是我的選擇,而且,永遠都不會是。”
“固執。”
葉流白嘴中似乎在訓斥她,眼底卻是旁人察覺不到的溫柔和縱容,就算是他自己,若是看到此時此刻的他,大概也會吃驚。
“葉……流白,謝謝你,謝謝你曾經喜歡過,那麽不招人喜歡的我。”阿貍向他道謝。說實話,她很開心,曾經那麽一個自閉寡言的女孩子也有人喜歡,她真的,很開心。
“熄滅沙羅香,絞殺拂玉君之後,你可還有其它打算。”葉流白嘴角還有血痕,但氣色像是好了一些。
阿貍莞爾道:“我還要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
“找到之後呢。”男人問。
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期待。
“這個,我還沒想過。因為,可能要很久很久。”
葉流白扶着身後的大紅柱子緩緩站起身來,“所以說,小貍,你是打算抛棄我了麽。”
“……”
“我這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候,不是當上步天宮掌門,亦不是執掌九州仙盟的流光飛天令,而是成親那日在我小蓬萊七星湖的小船上,你把身子給了我。”
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到任何情感波動,但阿貍覺得自己那顆早就沒有了的心忽然跳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劇烈,那種感覺就像是——起死回生。
“葉掌門,”阿貍衣袖中的小手緊緊攥成拳,“顧太乙已經死了,死在三百年前的哀牢山。”
一身血衣的高大男人似乎并沒聽見她的話,他望着窗外的細雨,緩道:“小貍,你閉上眼睛。”
顧琛雖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卻還是下意識地按着他說的做了,她信任他。
耳畔傳來男人渾厚溫和的聲音,“聽到了麽,雨聲。我們成親的那日也和現在一樣,長天垂雲,月隐星藏,毛茸茸的小雨随風飄,七星湖裏開滿了蓮花,香飄十裏,圓圓的葉子,嬌美的花朵。我們的小船挂着長長短短的紅紗,靜悄悄地蕩在湖心,你在我身下,雙腿勾着我的腰,雙臂抱着我的脖子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得。你說,流白,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所以,”他的聲音似乎又近了一些,就在身前一樣,他說,“所以,生死又何妨呢。”
阿貍一驚,猛地想睜開眼睛,電光火石之間,雙眼卻被人蒙上了,她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心裏一陣惶怖,驚愕,不安。
她感到他就站在她身後,一只溫暖的大手覆在她的雙目之上,大抵是常年握劍的關系,他的手掌有着一層薄薄的細繭,男人的聲音依舊冷清,卻似乎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壓和霸道,他一字一句,慢慢道:“小貍貓,不要拒絕我,我會發瘋的。”
☆、春之東君(上)
葉流白從山神廟回來便病倒了。
藥石不進,雙目緊閉。
“大夫,他怎麽樣,為何突然就病倒了?”顧琛站在床邊,言語之間也有些微微的焦急,遠遠超過了對一般人的關心程度。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現在她忽然有了一個丈夫,一個看起來冷淡卻也會對她笑的男人,一個比南相柳還要親近的人。
她一邊在抗拒這個現實,心裏又不自覺地去信任他。
事實上在山神廟,葉流白說完那句話之後就暈倒了。
還好他暈倒了,不然阿貍還真不知道要如何進行接下去的對話。
“葉掌門只是受了風寒,顧姑娘不必擔心。”神醫香木源站起身,笑眯眯道。
香木源是個頭發半白,面皮略黃,下巴一撮山羊胡的和善老人,他身上有一股雨後山中的青草味兒。
“香大夫,真的只是普通的風寒麽,那怎麽一直都不醒,怎麽流了這麽多汗,怎麽……”不等阿貍說完,她就被香木源推着出了房間。
他一邊笑着一邊說:“顧姑娘,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葉掌門這裏有我在,保證明天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葉掌門……”
“可是……”
啪。
阿貍還是有點不放心,只是門已經從裏面合上了。
她在門口站了一小會,一拍腦袋,也是,自己有什麽好擔心的,這個香大夫可是當年治好時蓮的神醫,陰鳳歌也是對他畢恭畢敬的,自己不應該懷疑他。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香木源斂去笑意,一撇嘴,輕哼一聲,轉身走向床邊。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慢慢走近,白發漸黑,皮膚愈加光滑,駝背慢慢直起來,待來到床邊,再看過去,竟然已變成個年輕漂亮的少女。
她秀美絕倫,氣質高貴,秀美中還透着一股英氣,桃花眼,眼下卧蠶,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機敏靈動。一身鵝黃色的衫子,發髻簡單精致,左手掌纏着紅色的緞帶,不知何用。只是大抵因為身份高貴,從頭發絲兒到鞋尖都透着一股子的驕傲和不屑。
她望着床上的葉流白,細眉挑起,語氣可愛又可怕,“小白,許久不見,身子竟是越發不濟了。”
“主人,主人,就讓他死掉好了,咱們不要救他,不要救他。”
嫩黃的爪子紅豔豔的喙,翠綠的羽毛光鮮亮澤,小小的一只翠鳥不知從何處飛來,看起來是不堪一擊的嬌弱。
小鳥在空中轉了兩圈兒落在少女肩頭,聲音如孩童般輕快,“主人,快回去吧,白澤帝君和九芝夫人知道了會懲罰我的,主人,主人!”
“回去?”少女捏起小鳥的翅膀向兩邊撕扯,眼睛眯成銀月,“這麽多年,終于被我找到了,怎麽能就這樣回去。不過,有一點你是說對了,葉流白?我自然不會救他。就讓他吃點苦頭好了。不自量力的家夥。”
“主人,主人,他好像在說話。”小鳥被少女撕扯成一團,它蹬着爪子試圖轉移主人的注意。
少女“哎?”了一聲彎腰湊到葉流白身前,随手把小鳥甩在窗上。
小翠鳥像只粘糕一樣貼在窗紙上,又哧——溜滑了下來。
遇到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主人,自己的日子還真是水深火熱。
葉流白面色蒼白若紙,額頭浮着細汗,盡管如此,卻也難掩他的俊美無俦。
“小貍,小貍……不要拒絕我……小貍……”
沒錯,他的确在說話,在丢掉了半條命,掙紮在閻王爺門口的時候,他依然忘不了的只有她。
“葉流白,你這個大混蛋!”少女氣得柳眉倒豎,雙眸圓睜,她狠狠跺腳,指着葉流白的鼻子大叫,“小貍,小貍,你只知道小貍,就為了你的小貍貓死掉好了!”
***
第二日,一直病情平穩的時蓮忽然疼得抽搐不止,陰鳳歌怕她咬斷舌頭,就把自己的手臂放到她嘴邊,香木源進屋的時候,正好望見時蓮從陰鳳歌臂上撕咬下來一塊肉。
血淋淋的,好大一塊兒。
他似乎是不知道疼,只是着急地喚香木源,“神醫大人,快看看我的蓮娘,快看看她!”
香木源嘆了口氣,為時蓮施針之後,她才安然睡去。
陰鳳歌這才松了一大口氣,香木源幫他包紮好手臂,陰鳳歌突然跪在他面前,“神醫,我知道你是神醫,你一定有辦法救蓮娘的是不是,我求求你,救救她,不要再讓她受折磨了。”
當年,他寧死也不下跪,如今為了時蓮竟然可以跪在香木源這個游方大夫面前。
他真是愛慘了她。
香木源默默地看着這個飽受摧殘的男人,“抱歉,我無能為力,她能活到哪天,我也不知道,可能很多年,可能明年,可能明天,可能下一瞬間。”
陰鳳歌肩頭一震,一雙好看的鳳眸紅紅的,滿是絕望和痛苦。
他不知在那裏跪了多久。
忽然,一道清麗的女聲從虛空中傳來。
幾分溫柔,幾分驕縱,幾分豪爽,幾分威嚴。
“陰鳳歌,還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麽?”
鵝黃衣衫,琥珀色的雙眸,左手纏着降紅色緞帶,肩膀上落着一直紅嘴小翠鳥。
陰鳳歌先是一愣,一絲惶恐閃過眼底。
但也只是一剎那,他便恢複的平日的鎮定,陰鳳歌站起身,“記得,你滿足我的願望,我則欠你一個要求。”
陰鳳歌曾經告訴過葉流白,他是如何白手起家,一夜暴富的。
一個窘迫的美少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仙,女仙為了幫他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送了他太行般的金山七座,王屋般的銀山七座。
這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卻是事實。
只是,他沒有說的是,女仙的幫忙不是沒有條件的。
“你報恩的時候到了,”少女逗弄着肩頭的小翠鳥,睨着眼睛,慢言微笑道,“我要你殺一個人,她就住在你府裏。”
☆、春之東君(下)
在太陽的東方,月亮的西方有一座大宅子,裏面住着一個蒼白瘦小的少年。
他穿着繁複的袍子,戴着高冠,走着方步。
明明是個孩子,卻硬裝作老成的模樣。
他有一個叫做望月的侍女。
別人都待他不好,只有望月會對他微微笑。
這一天晚上,望月來給他送飯,剛到門外便聽到房內有說話聲。
似乎是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
男孩子說:“我叫陰鳳歌,是這長生府未來的主人,嗯,也是你的哥哥。”他的聲音滿是稚氣,卻說得一本正經。
接下去是女孩子的聲音,軟綿綿的,很好聽,“哥哥?我沒有哥哥的。”
“怎麽沒有?我就是,”男孩子的聲音高了高,“這是竹蜻蜓,想玩麽?”
“想。”女孩子的聲音小小的。
“那就叫我哥哥。”
一陣沉默。
“還有這個雲片糕,荷花酥,銀絲卷,山藥糕,猴菇餅,想吃麽?”
沉默。
男孩子又說:“別看我很瘦,其實我很強壯的,我會保護你,不讓別人欺負你,等你以後嫁人了,我也會一直保護你,不讓你未來的夫君欺侮你。乖,叫哥哥。”
望月越聽越奇怪,長生府裏什麽時候來了個小女孩,而且,小主人竟然能一口氣說這麽長的話……
他很怕人,話也很少,有時甚至幾天都不見他說話。
她走到窗邊向裏看,哪有什麽小女孩,只見小陰鳳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手裏拿着兩個醜陋不堪,髒兮兮的小泥人,一個頭上插着草棍兒,一個系着紅布,一人二角,自說自話着。
望月走進門,小少年竟沒有跑開,他坐在那裏,看着手裏的泥人,臉上還帶着喜悅的微笑。
“小主人在玩人偶戲麽,”望月放下托盤,笑眯眯地問,“可以表演給望月看麽?”
小少年拿起左手的泥人,“他是一個很有錢的小少爺,父親是大官,很英俊很威嚴,母親是官宦家的小姐,很漂亮很溫柔,他們很恩愛,也都很疼小少爺。”
他說着,眼睛裏滿是奪目的光彩,他又拿起右手那個在腰間系着紅布的小泥人,“她是小少爺的妹妹,漂亮可愛又懂事,不過在小的時候走丢了。小少爺很想她,就瞞着父母偷偷出去找她。小少爺翻過高山,越過大河,累了就睡在樹洞裏,渴了就喝露水,他找啊找,找啊找,一年過了,又是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後來呢?小少爺找到妹妹了麽。”望月問。
小少年舉起那個頭上插着草棍的傻兮兮的泥人道:“找到了呢。後來,小少爺帶着妹妹回到家,和父母團聚,小少爺帶她捉蜻蜓,教她寫字,把所有欺負她的小子都揍掉了門牙,就這樣一家人快快樂樂地生活。再後來,小妹妹長大了,嫁給了一個像小少爺一樣的很好很好的男人,又英俊又富有又寵愛她,小少爺開心得不得了,他把父親留給他的所有家産都拿給妹妹做嫁妝,再再後來,小少爺也成親了,他們都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
他說完,長籲了一口氣,握着泥人的手指略微發抖。
望月看着他眸中的光芒漸漸灰敗下來。
她站起身,別過臉去,莫名的鼻子發酸,故事中的小少爺有了幸福的結局,但現實中的陰鳳歌不同,他是個孤兒,因為眉眼像飲玉真神而被春音夫人撿回來,換句話說,他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有妹妹。春音夫人一直向他灌輸着自己的仇恨,讓他恨着她的恨,還親手熏瞎了他的眼睛,他的童年根本沒有快樂可言。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小主人真的以為自己有個妹妹,而這個妹妹成了他無邊黑暗中唯一的一點螢火。
***
山神廟後有一方不大的蓮花池,清香娉婷的白色蓮花,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卻有些詭異的妖嬈。
阿貍趴在窗臺上,一手托腮,一手嗒嗒地瞧着窗沿兒,背後是她聽得見,卻不明白什麽意思的喃喃的經文。
昨天一夜南相柳都沒有回來,也不知道被山洪沖毀的棧橋修好了沒有,阿貍一大早起來正要去看葉流白的時候,恰好遇見貌似正要出門的陰鳳歌,寒暄了兩句,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