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欲俱絕,唯有大道。
時蓮也私下問過北樂,他說師父曾經是個很溫和,也經常眉眼帶笑的人,可是自從三百年前師姐顧太乙釋放妖魔,助纣為虐,又拒不認錯,自刎哀牢山之後,師父整個人就冰冷了下來。大家都說是師父在自責,自責教出了如此孽徒,給黎民百姓帶來無邊的災殃,北樂也是這麽想的,師姐她永遠是師父一世英名上的污點。
冷風夾着細雨吹開了虛掩的小窗,阿貍的一頭長發頓時飛飛揚揚起來,她本是男裝,一時間換回女裝,自然也不能用以前的發冠。方才內室中雖然也有梳妝匣,但盛着的是一些蓮花玉簪,琉璃琥珀環,都是顧琛不喜歡的質地和樣式,所以她幹脆披散着頭發走了出來。
她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長發。
一旁的葉流白忽然道:“用這個罷。”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只金釵。
青雀牡丹釵。
長長的尾杆,繁華盛大的牡丹,花朵中躍躍欲飛的青雀,十分富貴。
阿貍看了看,沉默了片刻,方接過來,“多謝了。”
這位一身正氣,凜凜不可侵犯的葉掌門居然随身帶着女子的貼身之物,不僅顧琛覺得極為趣味,時蓮也認為是件非常香-豔的事。
雖然他也說過愛好簡單的手工藝,但這金釵遠遠超出了簡單手工藝的範圍。
顧琛随意将頭發一挽。
時蓮卻笑着道:“傻丫頭,不對的,你這梳的是婦人髻,你還是個未嫁人的姑娘呢。快過來,嫂子幫你梳。”
奇怪了,顧琛也訝異,她怎麽就這般自然而然地梳了個婦人的發髻。
“我來吧。”有人淡淡道。
阿貍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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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還不等她回過神來,葉流白已經幫她挽好了新的發髻。
時蓮也一怔,這葉掌門看起來冷冷清清,深沉木讷的,怎麽眨眼之間就迅速完成了送定情信物,外加挽發結同心的步驟,似乎馬上就可以送聘禮納彩,接新娘子回山,洞房春-宵,兒孫滿堂了……
相比時蓮,顧琛這些旖旎的心思少了很多,她常年女扮男裝,性子也粗糙,一門心思只在尋找一件東西上,所以自然有些遲鈍。
她吃驚只是在于葉流白雖然看起來冷漠,竟然還很随和地幫她挽發。也許他也只是看起來不好相處,其實心裏還是很助人為樂,與人為善的。
“葉掌門,阿貍,我有些乏了,”時蓮想找些借口讓他們單獨相處,“葉掌門,還勞煩你送阿貍回去,宅子有些大,還下着雨,路不太好走。”
阿貍:“不……”
葉流白搶先一步,“好,陰夫人放心。”
話到如此,顧琛只能怪自己嘴笨,又同時蓮說了幾句囑咐休息的話,便随着葉流白出了門。
葉流白在前邊走,阿貍在後面跟着。
她擡頭望望天,此時,雖是白日,卻細雨連綿,天光晦暗,有些怕人。
再看看腳下,一地的榴花,如火似血。
漸漸的,周圍的人越來越少,到後來,似乎越走越偏僻,長長的廊道中連個侍女護衛的影子都不見,只有冷風飕飕地吹。
忽然,前方黑暗中的葉流白站住腳。
☆、摩呼羅迦(上)
阿貍跟在葉流白身後十步的距離,“葉掌門,怎麽了?”他忽然停住腳步,莫非是發現了什麽詭異的東西,也難怪,這凄風慘雨,紅花遍地,怎麽看怎麽陰森瘆人。
男人慢慢回頭,一張俊美無俦的面容在天光水影中看得不甚清楚。
顧琛下意識地向後一退,“葉,葉掌門,你可是發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我想,”天空中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臉,紫色衣袂随風而動,真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我大概是迷路了。”他說。
阿貍:“……”
她抖了抖眼皮,想笑又不敢笑。
他忽然停住,原來只是迷路了。還有,能用這麽一身正氣,一本正經,謙虛謹慎的态度說自己迷路了的人,估計也就只有葉掌門獨一份兒了。
“那,”顧琛摸摸頭,“那我們順原路返回吧。”她一摸頭才想起自己現在梳的是女子發髻,不能像以前那樣随便搗鼓了,做女人真是麻煩。
“也好。”
阿貍看見葉流白點點頭,心裏也松了一口氣,轉身向回走。
這方向一變,兩人的前後順序也變了,成了阿貍在前,葉流白在後。
兩人之間仍然沒有對話,依舊是風聲,雨聲,心跳聲。
萬丈天海,須臾朝暮,似乎天地之間只有他們二人。
顧琛越走越覺得後背涼涼的,就像是後邊的男人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一樣。
“你好像很怕我。”
葉流白的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淡。
顧琛聽了,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嘴裏卻悠然道:“葉掌門,哪裏的話,您替天行道,斬妖除魔,您的存在是九州之大幸,百姓的福澤。我對你的感情,那是尊敬。”
“敬而遠之?”不知什麽時候,男人轉到了阿貍面前,擋住了去路。
他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樣,陰影罩在她身上,把她小小的身子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顧琛幹笑一聲,“心裏親近就好了,畢竟,您是我的長輩嘛,禮數還是要的,要不然,被旁人說三道四就……”
她這話還沒說完,葉流白就轉過身去,走上了游廊盡頭的臺階。
風雨連袖,背影颀長。
阿貍很無語,剛說是長輩,怎麽就擺起架子來,話都不聽自己說完……她沒辦法,只能跟着走上去。
“顧姑娘,方才你說你尚未婚配,那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他負着雙手走在前面,慢條斯理,水波不興地随意一問。
“啊?”
“你不是說把我當長輩麽,長輩關心一下小輩很奇怪?”他依然語重心長,一句話說得很是慈祥,反倒讓顧琛覺得自己這麽一驚一乍的實在是想太多。
“不,不是,”她連忙搖頭,不知為何,面對葉流白,她總是不太自在,尊敬崇拜是有,但更多的是畏懼,“我也沒什麽要求,不要太窮,讓我能夠不愁吃穿,不要太矮,至少要比我高一個頭,不要太醜,雖說關了燈之後容貌也無甚重要,但是,”說到這兒,她忽然覺得有些發冷,便緊了緊衣襟接着道,“咳咳,最重要的,在一起舒服就好了,嘿嘿,只要在一起舒服,前面那些都可以忽略。”
她說完。
半響之後。
葉流白才低低的“哦”了一聲。
顧琛郁卒,這位長輩問了問題之後,到底有沒有在仔細聽對方的回答啊!
經過一處高臺,遠處煙雨中的香積山影影綽綽。
“聽說這雨已經下了三個月。”男人望着遠山,自顧自地說。
“是啊,就因為這雨,我們的隊伍都不能繼續前進了。”
葉流白又邁上一級臺階。
“舒服麽?”他說。
“啊?”顧琛不明所以,他這是問自己住在長生府可舒服?“舒服,挺舒服的,畢竟是富人家,不會怠慢我們的。”
“我是說,”他掃過一地榴花,聲音平淡,“和我在一起,舒服麽?”
“這……”顧琛忽然覺得自己又要想多了,畢竟她剛剛說完擇夫标準,“還好,那個,葉掌門,我還有事,要去山上找我大哥,我先走了。”
不會的,顧琛順順氣息,葉掌門那麽一身正氣,無情無-欲的樣子絕對不會有那般奇怪的想法。
她腳步淩亂,還沒走遠,男人又道:“一同去吧。”
“不必了,葉掌門不必擔心我,我一個人可……”
“顧姑娘,你誤會了,我本就打算今日上山采藥的。”
“……”顧琛尴尬一笑,自己果然想太多了。
雨一會兒小,一會兒大,在山中繞了好半天,顧琛也沒找到南相柳,而且她看葉流白也應該沒有找到他想要的草藥。
兩人雖都撐着傘,卻也濕了大半,顧琛暗悔,方才換衣服的時候,把陰鳳歌送的那塊辟水的劫灰石忘在了房裏。
繞過一座山梁,二人眼前赫然出現一座破敗的小廟,走過去一看,還是座山神廟。
他們走進廟宇,沒有僧人道士,也沒有香客,香爐中積了小山一樣的灰,帷幔破得坑坑洞洞,到處落滿了灰塵。
葉流白掏出火折子,砸碎了幾只椅子生起一堆火,“顧姑娘,你衣服濕了。我去那邊坐,等雨小一些我們再走。”
顧琛開始沒明白這兩句話之間的聯系,愣愣地看着男人轉到紅柱後背對她盤膝而坐,她才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讓她烤烤衣服,他不看……
只是,就算他不坐那麽遠,顧琛也不覺得葉流白這般一身正氣,大義凜然的掌門人會做出什麽偷窺的龌龊行為。
……
雷聲滾滾而來,大風吹着樹枝瘋狂地拍打起窗戶。
不知過了多久。
葉流白忽然睜開眼睛。
他聞到一股妖-媚的甜香——女人香。
“顧姑娘?”
顧琛正跪在他面前,雙手撐地,後背向下沉着,像是只慵懶的小貓一樣。而她的小臉就在他鼻尖外一個拳頭的距離,雙頰酡紅,眸光迷蒙,“葉掌門,我好熱,你抱抱我好不好。”她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果然是發燒了一般的滾燙。這一碰可不要緊,葉流白猛地向後一躲,後腦撞在身後的柱子上,砰地一聲響。
房梁蛛網上的一只蜘蛛也被震了下來,落在地上,停了一停,長腿長腳,迅速地跑掉了。
“顧姑娘,男女授受不親,你且坐遠一些。”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方才一瞥之間,葉流白已經看見,阿貍的外衣,長裙散落了一地,她只穿條降紅抹胸裏裙,露着藕段一樣的雙臂和嫩白的肩頭,她向前傾着身子,貼着他耳邊吹氣。
他聽到她咯咯一笑,嬌-媚得不可方物,不等他默念清心訣,少女滾熱的小手已經游走到了他的前胸,一把拉開繁複的衣襟,勾出一縷系着紅線的黑色長發,她故作詫異,“師父,這好像是我的頭發呢。”
“不是,”他一手奪回長發,小心翼翼地放回貼身的中衣,“還有,我不是你師父。”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兒,還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泥土味兒。
“師父,難道你不喜歡我麽?”
少女的美眸黯淡下來,雙肩微微顫抖,很難過的樣子,“還是因為我嫁過人,睡了其他男人,所以師父你覺得我不幹淨,不想要我了?”
☆、摩呼羅迦(下)
萬籁俱寂,一如回到了亘古的開天辟地之前,只有混沌,只有寂靜,然而,生命,生命在寂靜中,于黑暗裏,于無盡的時間的荒原中蠢蠢欲動,等待着最可愛,最耀眼,最盛大的萌發!
***
***
“顧姑娘,休要妄自菲薄。”葉流白不看她,只是靠在柱子上,似乎只要看不到她,心裏就不會有她。
兀地,一道金光閃過,電光火石間,葉流白一把扣住阿貍的腕子,凝目望着她手持自己送的發釵這就要自盡的模樣。
她依然在笑,嬌-軟無骨的身子靠入他懷中,“師父你嫌棄我,我不如死了,反正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她看看手中的金釵,奇異一笑,“我和師父還真是有緣分,上次在哀牢山也是用師父送我的劍抹了脖子,師父的東西就是好用,又快又狠,一點都不疼,這次呢,這金釵還是師父送我的,也不知道插到心裏會不會疼。”
“住嘴。”
男人似乎想狠狠地訓斥她,話說出口卻很無力。
阿貍似乎沒聽到,只是接着說:“這次師父又能看着我死了,我真開心。上次師父不也是看着我死的麽,師父不是很想替天行道,很想我這個妖怪死掉麽?還是,師父你想先把我吊起來,抽我鞭子?弄得人家三個月下不了床?”
她步步相逼,他一退再退。
啪!
他捏着她的腕子把手中金釵狠甩在地。
“小貍,不許胡鬧!”
他終于不再喚他什麽勞什子的顧姑娘。
他叫她小貍,小貍,小貍……
他終于不再一副冷冰冰,衆生皆不入眼的涼薄模樣。
烏黑的眸子中有幽光波動,一粼一粼的,幽幽冥冥,明明滅滅。
這個永遠是一身的處事不驚,就算是天崩地裂,他也依然巋然不動的男人原來還是有情緒的。
“師父……”阿貍也被他忽然的高聲吓了一跳,扁起嘴,這就要哭開了似得。
葉流白長嘆一聲,從地上撿起阿貍的外衣遞過去,“露胳膊光腳,實乃傷風敗俗,快快穿好。立刻。馬上。” 嘴裏和她說話,清透的目光卻望着篝火。
少女一手打掉衣衫,坐在地上,扭頭氣呼呼地道:“我熱,我不要穿。反正師父也不想要我了,就讓我熱死掉算了。”
“小貍,”葉流白拾起衣服披在她肩頭,高高在上的調子終于緩了緩,“你總要給我籌備婚禮的時間不是麽。”
火花噼剝而響,窗外的雨也似乎小了一些,天黑了。
“多久?”少女回過頭,眨眨眼。
他認真道:“準備聘禮,掃山,拟賓客名單、寫請帖、送請帖,根據賓客的口味籌備酒席,做你的新衣服,春裝三百六十套,夏裝七百二十套,秋裝冬裝各三百,配套金飾九十匣,銀飾七十,玉石翡翠各五十,還有我們的新房,至少要三個月。”
“太久,”她踢掉腳上勾着的小紅鞋,不開心地道,“而且,步天宮那麽多人,做這些事情要那麽久?”
“我要一手操辦。”他幫她理了理淩亂的發髻,眉目雖然疏離,卻恍惚柔和了許多。
“師父,”少女趴在他膝上,托着香腮,嬌嗔道,“你該不會是想所有的請帖都自己寫,還有什麽新衣服,首飾都是你自己來做吧?”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他和他的影子都是一樣的浩氣凜然,不可侵-犯。
他把阿貍從腿上拎起來,放到一邊,語氣淡然,“新房也是自己建,還有婚床。”
阿貍又小貓一樣地爬過來,再次抱上他的脖子,聲音嬌嬌的,似乎可以掐得出水兒來,“師父,可是人家等不及。”
“一個月。”
阿貍又搖搖頭。
“三天。”
“三個月,一個月,還是三天,随你,不過,”她促狹一笑,忽地撲上去,嬌-聲-喘-氣,呵氣如蘭,“我要現在就圓房。”
少女來勢洶洶,葉流白猛向後一躲,後腦又一次撞在身後柱子上,砰地一聲響。
不過這次,不知是他躲不開,還是故意沒有躲,他被她吻上了。
她跨坐在他腰間,把他逼靠在柱子上,雙手捧着他的臉,閉着眼睛,含住他的唇瓣,輕一下重一下地吸吮起來。
葉流白覺得自己真是被撞暈了,腦子裏嗡嗡的,手也不知道放在哪裏。
片刻,身上的阿貍離開他的雙唇,她雙臂環上他的脖頸,小舌緩緩地繞着紅櫻檀口舔了一圈兒,俏生生地道:“師父,你不張開嘴,人家怎麽幫你渡氣。”
葉流白想推開她,卻又像是怕自己粗手粗腳地傷到她,畢竟她那樣嬌小,皮膚滑嫩瓷白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一時間的手足無措,一不小心便又扯掉了方才給她披上的外衣,“小貍,師父沒事,不需要渡氣,快從師父身上下去。”
少女咦了一聲,“可是師父臉紅得很,心還跳得好劇烈呢,不是生病了?還是說,”她頓了頓,“師父想要我了?”
“小貍,休要胡言亂語,有傷風……”
話還沒說完,雙唇又被堵上,這一次,由于他正在說話,來不及阖嘴,就被阿貍趁虛而入,舌頭小蛇一樣鑽進了他口中。
等他再想咬牙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的小舌掃在他的口中,追逐着,纏繞着,挑引着……葉流白渾身僵硬,他不知道怎樣回應,他修的是無情道,情-欲對他來講太過遙遠,他心中抗拒,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撫上少女的背,只是微微的一次碰觸,便舍不得離開……他知道,他情動了,陌生而又洶湧的情-欲鋪天蓋地而來,小貍的一個吻就讓他輕易地繳械投降,破了戒……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把她壓在身子底下,暧-昧的銀絲沿着唇角而出,她身下是那條抹胸紅裙,身上是身材颀長的男人,繡着勾雲紋的紫色外袍大開着把少女整個人罩在袍子裏,外袍腰間的部分形狀很奇怪,就像是她把長腿盤在他腰上一樣。
阿貍像是一朵盛開的榴花,在他身下妖-嬈-妩-媚地盛開着,他則小心翼翼地把她收在自己寬厚的羽翼之下。
緩緩地采撷,細細地品嘗。
什麽禮數,什麽大道,什麽理智,什麽禁-欲,他通通都扔在九天之外,此時此刻,他只想吞了這朵誘-人的嬌蕊。
葉流白整個人又緊張又興奮,就像他第一次禦劍飛行在太白山上方的時候。
這時候的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衆人敬仰,無情無欲的劍俠,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也會有醜陋的欲-望,也會想一個人獨占,也會想把她揉碎了拆吃入腹的普通男人。
他說:“小貍,別緊張。”也不知道是安慰她,還是說給自己。
她抱着他的頭,前胸起伏着,不住輕-喘,“師父,我不緊張。我是你的,我全都交給你。”
“別叫我師父,喚我的字。”
“和風,和風,”少女絞着長腿,美眸迷蒙,“我好熱,好熱……”
她恃寵而驕,他抵-死-嬌-寵。
薄唇如業火一樣,撕咬着她,吞噬着她,融化着她……
汗水順着他精壯的臂膀,前胸,後背滴滴而下。
落在塵埃中,碎成朵朵榴花。
萬籁俱寂,一如回到了亘古的開天辟地之前,只有混沌,只有寂靜,然而,生命,生命在寂靜中,于黑暗裏,于無盡的時間荒原中蠢蠢欲動,等待着最可愛,最耀眼,最盛大的萌發!
山神廟,神像,供桌。
葉流白的魂魄悠悠地出了竅,半響之後,又幽幽地鑽了回來。
整個人如同在三途川繞了一圈兒又還了魂。
這就是傳說中的死生相許麽?他想。
随着身體的猛烈顫抖,他知道,他成不了仙了。
他雖然可以成婚,可一旦失去童子之身,便再厲害,也只能是個凡人。
不過,他不在乎,從前,他痛苦地隐藏着真心,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不是害怕不能成仙,也不是顧忌她是妖魔的傳言,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徒弟,他們的結-合有背倫常,世道不容,但現在不同了,她不再是顧太乙,她不再是他的徒弟……
這個狂風暴雨,溫-香-軟-玉的夜晚,他只知道自己永遠都修不成仙了,卻不知道他本來就是仙人,和阿貍有着三世情緣的九霄蓬萊島主葉流白。
若說起蓬萊島主葉流白,他也是個人物,一等一的出身,一等一的容貌,一等一的性子,一等一的仙力。
借用九霄公敵,因堕入魔道被困在鎖魔塔中的春山上神的話。
“蓬萊島主,太陰星君葉流白?外表溫和謙遜,清風霁月,實則無情冷血,淡漠殘忍,衆生皆不入其心。這便是葉流白的本性,無情無欲,仙是仙,魔是魔,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間絕不會有私情存在。那個人才是真正的仙人。”
除了蓬萊島主這個閑差,他還是太陰星君。
再借用司命星君的一句話。
“太陰星其實就是月神,自從太古時候,或着更遠一些,自從天地開辟,日月初升,太陰星和東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輝映,日月對舉,共同制擎陰陽,這便是天道,無法更改,不容嫌隙。”
簡單說,太陰星和東君注定是一對。
注定。
然而,陰差陽錯間,太陰和天狼有了三世凡間情緣。
三世情緣,纏-綿-悱-恻,但,第一世他害她吞毒自盡,第二世他讓她生不如死,如今是最後一世。
只要這一世結束,葉流白便可蛻卻凡身,重歸仙位。
至于天狼星,就是阿貍,三百年前那個為救母親偷了沙羅香的顧太乙,三百年後前塵俱忘,以魅之形體行走于六界之中的顧琛。
魅,非妖非魔非人非鬼,而是由人死前的執念化聚而成。
行多少路,才是執。
思多少夜,方為念。
執念盡,魂魄散。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此時的葉流白,他只是個普通的凡人。
他看了看懷裏的少女,小貍面頰緋紅,額頭上幾滴透明的細汗,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扇動,似乎是暈過去了。
啪——啪——啪。
昏暗的角落中忽然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掌聲。
葉流白一驚,旋即用自己的外袍遮住少女的嬌軀,緊緊地抱在懷裏,尋聲望去,火光的陰影之中竟然坐着一個男人,那人一身晃眼長袍,手裏拿着木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慵懶地挑着篝火,容貌在火光跳躍中不甚分明。
葉流白下意識地祭出昊天劍,側眸冷道:“什麽人。”
這個人,他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和小貍的事情,他看了多久,他能這樣悄無聲息的出現,讓自己毫不察覺,定不是碌碌之輩……
葉流白心中很是惱怒,自己被看了倒是無妨,可是小貍的身體怎麽可以随便被旁的男人看了去。
殺了他。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倒是把葉流白吓了一跳,自己這是怎麽了,還沒弄清楚對方是善是惡,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殺人滅口!
緋衣男人站起身,對着葉流白一拱手,笑眯眯地道:“恭喜葉掌門,賀喜葉掌門,葉掌門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他輕袍緩帶,慢步向前,笑容暧昧,“如何?嘿嘿,我的阿貍小寶貝兒,她的滋味兒不錯吧。”
☆、小金魚
葉流白感覺不到妖魔之氣,整個山神廟都彌漫着濃濃的甜香。他有些狼狽,衣衫不整,發髻蓬松,鼻尖上還有汗珠,這個妖異的雨夜,破敗的山神廟中,他從一個備受尊敬,高高在上的劍俠跌落為一個普通男人。
但掌門人畢竟是掌門人,數百年間,死在他劍下的鬼怪妖魔不計其數。只是一瞬間的錯神兒,葉流白便恢複了平靜,他倒提長劍,懷中抱着阿貍,不向前也不後退,只道:“來者何人。”
來人一身晃眼紅袍,袖口和袍子邊兒繡着暗紋榴花,黑發如緞簡單地束着,一身打扮看起來只像是個普通的漂亮書生,但赤紅火光映在他眸中,與眉間紅痣相映起來,卻顯得整個人十分妖詭。
那人又一拱手,笑得謙遜有禮,“鄙人不才,小葵山拂玉君便是鄙人了。十丈軟紅,拂花擁玉,葉掌門若是得閑,改日不妨也到鄙人的小山頭玩一玩兒,雖比不上葉掌門的太白山氣派宏偉,倒也仙葩美人,有些趣味兒。”
似乎是怕驚醒懷中的少女,葉流白低聲呵道:“妖孽。”
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浩氣凜然。
被罵妖孽,來人也不生氣,“這一陣子在小葵山,鄙人還在想,為何圍山的隊伍中,步天宮的幾大長老都在,唯獨葉掌門缺席?原來是在這兒幽會佳人,”他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被袍子裹着的阿貍,雙眸炯炯,似乎能看穿布料一樣,片刻,他搖搖頭,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啧啧,葉掌門還真是口味獨特。”
葉流白根本不想理會他,自己現在懷裏抱着阿貍,動起手來,極有可能傷到她,既然知道了對方是誰,就不怕日後殺不了他。
“早就聽聞葵山拂玉君風姿冠絕九州,且風流不羁,坐擁後宮三千六百名絕色佳麗,這姹紫嫣紅的大花園着實讓人豔羨不已,不過在下身單體薄,滋潤不起那麽多嬌花,有小貍一個就足夠了。還勞煩君上大人讓出一條道路,讓在下攜夫人離去。”
“這……,”拂玉君頗是為難地道,“抱歉,葉掌門,鄙人不能把阿貍讓給你,她是我的寶貝兒,我的心尖兒,沒有她,鄙人不能活。葉掌門應該知道,阿貍曾經成過親,可巧,她的夫君就是鄙人,”他頓了頓,望着火光,似乎在追憶往事,“我一直都記得,洞房的那個晚上,她可真美……啧啧,如何,可道來否?”
劍柄上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指節間帶着微微的響聲。
還不等拂玉君說完,一道劍光迎面而來,他也不躲,就站在那裏被當頭劈成了兩半。
葉流白微怔之間,地上的屍體憑空消失,忽然他懷中一輕,再低頭,阿貍卻不見了。
他慌忙收劍,十步之外,紅袍男人抱着阿貍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少女依然沒有睜眼,睡得很甜的樣子。
“把她還給我。”葉流白聲音微顫,像是一條封凍千萬年的冰河裂出了一痕細縫。方才那一劍,讓他意識到了對方不是普通的妖魔,現在自己眼前的紅袍男人很可能并不是他的實體。
拂玉君一挑眉,驚訝道:“她都不是姑娘了,你還要?葉掌門如此癡情,我竟沒發現。”
葉流白道:“她睡了我,她要對我負責。”
拂玉君一愣,旋即失笑,“葉掌門,你如此純真幾乎要感動我了,不過,本座可不要二手貨。”
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把三叉戟,電光火石間,一個反手,金屬刺進肌肉,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手法之快,葉流白根本無法阻止。
鮮紅的血液瞬間溢出來。
男人微笑着,看着從阿貍身體裏刺出的三根血紅的叉尖,緩緩說:“你碰了她,她就只能死。”
屍體被扔給葉流白。
鮮血流了他一手,他并沒有大吼,也沒有拎着長劍就上去拼命,只是一晃身軀跪倒在地。
吱吱,暗夜中有植物發芽抽枝的聲音。
仔細一聽,又不像是植物,是一種刀刃插在血肉裏絞動的聲響。閉上眼,它們不是從泥土中破層而出,而是從人的身體裏,頂破血肉,撕拉着經脈,它是一棵樹,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養分——是人的精氣。
沒錯,是仙樹摩登伽,它長在人的身體裏,吸食宿主的生命,創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極。
紅光一閃,葉流白手中伸出一株小綠芽,再一晃眼,綠芽開花結果,乍一看來,就像是從他身體裏長出了一棵小植物,他把通體血紅的小果子含在口中,俯身渡給阿貍。
眨眼之間,少女竟然又睜開了眼睛。
三百年前,他本想用這個法子救阿貍,可當天晚上,她的屍體卻不見了,令他後悔不疊,一夜白發。
葉流白大喜,正想抱她,少女卻在他眼前化成了灰,小風一吹,灰都不見了。
拂玉君指尖微光一閃,血紅的小果子便被他握在手中,“摩登伽仙果,賜壽回生,起死增慧,傳聞不欺我也。本座在此謝過葉掌門。”
轉瞬之間,大喜大悲,葉流白終于瘋狂了,他目呲欲裂,雙眸血紅,“妖孽!你把小貍弄到哪裏去了!”
拂玉君連忙擺手,怯生生地道:“別這麽激動嘛,葉掌門,你瞧,”他一手劃開煙火,“我們的小寶貝兒不是好好地躺在那裏麽。”
火光之後,方才空空如也的地上竟然躺着一個少女。
就是阿貍。
衣衫完整,發髻略略蓬松,她枕在一節斷木上睡得很安穩。
“這,”葉流白又驚又喜,“這是……”
“這是你的心魔啊,化成灰的小阿貍,還有我,都是幻象,”男人哈哈一笑,“葉掌門,你竟沒看出來?想必是方才溫香軟玉的,太入迷了。”他說着,坐到顧琛身邊,雙手撫上她的臉頰,指甲慢慢向下劃過她細嫩的脖子。
葉流白想阻止,可身子卻忽然間動不了,他握緊了拳頭,竟然連話都說不出,只能眼看着拂玉君手滑到阿貍脖頸之後,再一挑,慢慢抽出一條桃紅色的小衣,男人閉眼,沉醉一般地聞上去,“又香又甜,錯不了,正是本座女人的味道。”
半響之後,他睜開雙眸,小衣小心翼翼地收進懷中,眉眼彎彎地對葉流白道:“葉掌門,你這麽兇巴巴地看着我,是想把我們小寶貝兒的東西占為己有?那可不行,小美人不在我身邊,害的我朝思暮想,都快死掉了,總得有件她貼身的東西給我慰藉一下不是麽。”
話音落,平地舞起大片大片的榴花。
男人的身影剎那間消失。
只留下一句話,回蕩在山神廟中。
“想尋回去,就到小葵山來,本座等你。”
***
小葵山。
是夜,無月,天鼠倒挂。
九重錦帳後,盤坐蓮臺的男人緩緩睜開眼。
一改方才的眉目含笑,此時的他,有些恹恹的。
“君上。”折蘭見他醒來才敢上前。
看到君上手中的血紅小果,他心知,君上以魂入人之心魔,成了。
君上不愧是君上,千萬裏之外的寶物,不用親自去,就手到擒來,想必,攻上九霄,打敗鳳冉,一統六界,指日可待啊!
“走吧,”男人掀袍而下,“我們去看元妍。”
不過,折蘭總覺得,君上好像有點不太開心。
得到了摩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