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訴我那是父親送給母親唯一的禮物。
六界終盡,劫火洞燒。
我每晚都把劫灰放在胸口,就像是在母親的懷抱裏,很溫暖,很安心,很踏實,從此不再做噩夢。
之後的三年,一切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她遠遠地看我,表情很複雜,一會兒像笑,一會兒像哭,時而溫柔,時而怨毒。
十一歲生辰那日,母親用蓼藍草親手熏瞎了我的右眼。
火辣辣的,我疼得昏死了過去。
醒來之後,右眼已經看不見了,母親坐在我身邊,呆呆地望着我。
我問她:“阿娘,爹爹他去哪裏了?”
母親摸着我的臉,幽幽道:“他被一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勾引走了,不要娘了,也不要你了。”
那是母親第二次同我講話,就告訴了我這麽一個悲哀的消息。
父親他居然背叛了母親,他是個壞人,不過,還好我還有母親。
眼睛瞎掉之後,母親反而對我更好了,她經常在晚上來看我,坐在床邊,不說話,望着我睡覺。
如果盲眼可以換來母親的疼愛,就算雙目都瞎了,我也願意。
有母親在身邊,我睡得十分香甜,只是有一天,我在瀕臨窒息中醒過來,母親她血紅着雙眸,雙手死死地扣在我的脖子上。
我以為我要死掉了,但她最後收了手,踉跄着步子消失在夜色中。
十三歲的那年,母親最後一次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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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穿着那件紫衣,滿頭白發,笑意盈盈地牽着我的手道:“小歌,其實你是有一個妹妹的。”
“真的?”我好開心,如果我有一個妹妹,那我們就可以一起玩,我就再也不會孤獨了。
母親的手撫上我的臉頰,冰涼,“小歌,你記住。她叫阿貍,喜歡喝的茶是沐月銀鈎,喝的時候要過七次水,用點藍的金杯,喜歡吃的是石榴,要拿三層瓷白帕子托着吃,喜歡的樂器是尺八,喜歡的曲子是春風牡丹……她和你長得很像,一樣的嘴巴,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藍。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
“我會對她好的,”我興奮地忘記了要守規矩,竟然打斷了母親的話,“我會把我所有玩具都給她玩,哄着她,寵着她,把她放在掌心裏,不叫她哭。”
聽我說完,母親竟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俯後仰,笑得流出了眼淚,半響之後,她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幫我整了整衣襟,柔聲道:“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母親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殺,了,她。”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琉璃盞
夜已漸深,雨水濡濕着腳下的青石板,石板周圍的金邊在燈籠的光暈下閃着詭異的亮光。
一片黑色的牡丹花瓣和着微涼的夜風落在葉流白的衣襟上,他伸手撫去,微微擡頭望了望房檐上如注的細流,照這樣下去,也許真的再過不久,鶴川就要化作海了。
“師父,您相信陰鳳歌的話麽?”北樂一手撐傘,一手持着琉璃無骨燈。
“一個窘迫的美少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仙,女仙為了幫他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送了他太行般的金山七座,王屋般的銀山七座。”葉流白重複着方才陰鳳歌的話,這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任何理由又都難以解釋小乞丐的一夜暴富。
“北樂,你覺得陰鳳歌像什麽。”葉流白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在這表面平靜,卻暗流湧動的長生府裏,他依然泰然自若,恍若脫塵。
“狐貍?狡猾狡猾的。”
葉流白笑着搖頭。
“狼?桀骜不馴又心思兇狠。”
葉流白依舊微笑着,不點頭也不否認。
“師父,其實徒兒覺得他更像是只鬼,”北樂摸摸頭,似乎很不好意思,“徒兒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莫名的後背發涼。他明明望着我笑,我卻覺得他下一刻就要張開獠牙撕碎我。師父,徒兒學業不精,感覺不到這位大戶身上有鬼氣,師父您……”他探尋地問道。
窒息般的夏夜,困獸金籠般的大宅。
“他像人,一個真正的凡人,凡人的聰慧,凡人的執着,凡人的癡情,凡人的善意,凡人的貪婪,凡人的欲望,凡人的冷酷,凡人的瘋狂,在他身上都能看得到。所以你才會覺得他可怕,一個真正的凡人,是比鬼魅更可怕的。”一語末了,葉流白嘆了口氣。
他明知道是有人故意誘他前來,那個人可能是看起來最有可能的陰鳳歌,也可能是看來最無辜的時蓮,還可能是完全在故事之外的神醫香木源,甚至是那個圓滾滾的小男孩。
“不要想了,”葉流白沒有回頭,似乎是在告訴自己,又似是背對着那個驚訝着,一時還回不過神的年輕人道,“早晚會有人來告訴我,他想要什麽。”
片刻,北樂便撐着傘快步跟了上來,他的血液中似乎有什麽在低聲咆哮,那是一種猛獸感到危險而又為挑戰的到來而興奮的感覺。
忽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樂聲,側耳一聽,似乎是尺八。
北樂不以為意,只是這尺八之聲甚為奇詭。
葉流白在房門口停住了腳步。
他身畔一圃牡丹開得正美。黑色的花瓣厚厚疊疊,在夜色中竟然泛着珠圓玉潤的光彩。
葉流白袖中纖長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指節間帶着微微的響聲。
這曲子是小貍經常吹的。
他走下臺階,不顧北樂在身後的呼喊,連傘都不撐,快步走進雨簾之中,身形越來越快,循着樂曲而去。
是小貍。
一定是。
與此同時,大宅的另一頭,一座兩層小樓裏還亮着燭火。
小樓的一樓住着一個男人,他也還沒睡。
大雨如天河傾瀉,噼噼啪啪地落在窗棂上,他已經脫掉了白日裏穿的墨綠色常服,只穿着白綠色的中衣,中衣外則随意披了一件翡翠色長袍,墨色長發束在掐絲銀環之間,向臉上望過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
他坐在床榻上,雙手向後支着床,擡頭望着天花板。
沙沙,沙沙,沙沙沙……
蒙着黑色緞帶的雙眼随着頭頂的沙沙聲轉動。
腳步聲行到天花板中央,她大概是在喝水,不一會,沙沙聲又移到窗子方向,她興許是在遠眺夜色雨中的香積山,沙沙,沙沙沙,步子走到屏風的位置,她應該是……想到這,南相柳的臉唰地紅了,他猛地低頭,就像他能透過眼前的緞帶,透過天護板,看到她一樣,阿貍她……大抵是在換衣服吧。
送親的行列一路南行,每到驿站,南相柳都一定要住在樓中,只有這樣,聽到她的腳步聲,感覺到她在自己的視野之內,他才安心。
掌心冒着細汗,他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師姐有着這般盛大的美麗,就算是用最濃厚的黑暗也包裹不住的璀璨,他不知道,他從不知道……
三百年前,太白山,望海樓。
山風呼呼,似乎還帶着絲絲的海味。
她說:“南音,将來,你會比你父皇更強,成為九州最強的男人。”
是的,他要變強,最開始是為了報仇,後來是為了帶她離開,讓她看看太白山之外的世界,再後來……不知什麽時候,他對她的感情早已經超過了普通的師姐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是從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長得比她高的那天,是從逃避她摸自己頭頂的那天,還是從晚上夢見她,第二天早晨兩腿間濕乎乎的那天?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曾經那個只要呆在她身邊,看着她幸福就滿足了的少年已經死掉了。
“步天浩氣乘風去,斬妖除魔天地間。”南相柳遙望着窗外濃濃的暗夜,頗為感慨地喃喃道。
浩氣乘風,斬妖除魔,是他師父葉流白一生的堅守,曾經他也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成為師父一樣正直悲憫,弘益人間的大俠……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師父的眼睛。
淺淡柔和,如月之清輝。
若是師父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一定會很失望。
只是,那個容貌清冷的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朗聲說着“步天浩氣乘風去,斬妖除魔天地間。”的少年,他死在了三百年前的太白山望海樓。
現在,這個九州沒有步天宮南音,只有一個叫作南相柳的大周國師,一個想得到自己心愛的女人,卻依然沒有勇氣的膽小鬼。
南相柳正想着,忽然暗夜之中飄來一陣尺八聲。
他一愣,旋即樓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是一陣急急忙忙下樓的腳步聲。
南相柳慌忙下床,幾步走到門口,猛地開門,一把拉住顧琛的胳膊。
“不要去。”他說。
“……”顧琛披着頭發,身上衣服亂七八糟的,很匆忙的樣子,她回神之後連忙道,“大哥,我去去就回,總覺得那樂聲很熟悉,”她似乎很興奮,聲音都是雀躍的,“說不定能想起一些從前的事,說不定還能見到……”
“不準去!”南相柳厲聲打斷她的話。
☆、雙金環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
何以致拳拳,绾臂雙金環。
***
顧琛一愣,自從十年前被南相柳撿回家,他從來都沒對自己這樣兇過,今兒個是怎麽了。
四下裏寂靜無聲,只有細雨。
滴答,滴答,滴答……
他們就這樣站着,一時間沒人開口說話。
尺八聲渾厚而蒼涼,像是從遙遠的過去悠悠而來。
這首曲子是顧太乙時常吹起的,對于南相柳來說再熟悉不過。
雖然不知道這暗夜中的吹奏者是誰,但他很不安。
也許,只是巧合,會吹同一首曲子又有什麽好稀奇的,但是,現在的他不能接受任何一點小小的差池把她帶偏,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好不容易安安靜靜地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他只等着這次從葵山回來就向阿貍求親的……所以,南相柳決不允許任何的節外生枝。
“好吧,”顧琛莞爾一笑,“大哥不讓我去,我就不去,”說着,她向房門的方向推推他的胳膊,“大哥你怎麽還不睡,這麽晚了。”
不說還好,這一說他騰地臉紅了一大片。
他能告訴她麽,每個她睡在他樓上的夜晚,他都興奮地根本睡不着。
十年之間,每一個那樣的晚上,他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她的一舉一動,雖然看不見,卻仿佛她就在自己身邊。
濃厚的夜色是最好的屏障,顧琛并沒發現他渾身僵硬,臉紅得似乎要滴出血一樣,片刻之後,他微微擡頭對着她上樓的背影道:“阿貍,別想趁着我睡着了偷偷跑出去。”
顧琛尴尬地摸摸頭,“大哥,知道啦,我是那種口是心非的人嘛。”說完,一溜煙跑回屋子。
斜雨潤珠簾,銀盤托春山。
關門聲之後,南相柳依然站在那裏,空氣中還留着她身上的香氣。
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說阿貍口是心非,若論口是心非,他該是第一。
曾經,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他說他只把他當妹妹,他說等她長大就給她找一戶好人家……
都是假話。
她要嫁人,就只能嫁給自己。
師父曾經說,修仙之人不能有雜念,一旦心生欲望,便離着魔道愈來愈近了……
第二天一大早,雨還沒停,南相柳趁着顧琛還沒起來,自己帶着幾個人去官道上看看被阻塞的道路能不能盡快清通。
等顧琛迷迷糊糊地下了樓,南相柳早走了好一會。
她問了士兵,剛想去找他,卻被一個侍女引到了時蓮的卧室,說是夫人很想見見她。
顧琛也不好意思拒絕,畢竟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給人家看看也不吃虧。
進了卧室,只有時蓮一個人在,這還是顧琛第一次見到這位南楚第一美人兒。
柳眉杏眼,眸子通透得一望見底,笑容溫和,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兒,然而可貴之處卻在于她的美而不妖,豔而不俗,讓人一看就歡喜,忍不住去親近。
“阿貍,快坐下,讓我看看。”時蓮的臉色還有些蒼白,見顧琛進來,躺在床上的她忙作勢要下來迎接,卻被顧琛搶先一步攔在了床上。
“夫人,您和陰大人能讓我們這群武夫借宿在府裏已經是大恩了,顧琛很感激。”
“阿貍,”時蓮笑得很開心,像是見到久別的親人一般,一抓住顧琛的手就不放開,“阿貍,我可以這樣叫你麽?”
“當然可以。”你都已經叫了啊。
時蓮握着她的手,喜不自禁地上下打量,“阿貍你和夫君長得真像,夫君他剛剛說起時我還不信,若不是知道夫君是獨子,我還真要以為你是他妹妹了。阿貍,夫君他很喜歡你,想認你做妹妹,你願意麽?若是你答應了,我也有個小姑了呢。等你出嫁的時候,我們送一座長生府給阿貍做嫁妝,讓阿貍風風光光地出嫁。”
時蓮雖然說話慢條斯理的,卻一直不停,顧琛根本就沒有插嘴的機會,而且她的每一句問句都是設問,根本不需要顧琛來回答。
這個時夫人,真是個又善良又天真的女子,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外人,她竟然願意送一座長生府給她當嫁妝。
這樣的女子,值得被陰鳳歌放在心尖上疼愛。
“阿貍,嫂子也沒什麽見面禮給你。這樣吧,嫂子這有一套新衣服,你試試看,阿貍穿上一定很漂亮。”
都不等顧琛說什麽,時蓮已經自稱為嫂了。
小丫鬟捧上來一個托盤,顧琛一望,“這是……女裝?”
“是啊是啊,”時蓮的眼睛亮亮的,十分真誠,“阿貍這麽漂亮的女孩子穿上這衣服一定美得像仙女一樣。”
“夫人,我……”顧琛着實有點為難,“嫂子,我很多年都不穿女……”
時蓮的神情有些難過,她低頭垂眸道:“其實,是嫂子一直想看你哥哥穿女裝的樣子……可他又死板得很,一直不給嫂子這個機會,如今嫂子又患了這時好時壞的病,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去哪裏換?”顧琛接過托盤,站起來道。
面對時蓮,她是真沒法子拒絕。
時蓮馬上仰起頭來,眉飛色舞,激動得和小孩子一般,她說:“隔壁有空房間。”
進了內室,看着左一件上衣,右一件外衫,顧琛可真是犯難,她沒說慌,她是真的好多年都沒穿過女裝了。
她對着鏡子,無奈地嘆了口氣,開始脫衣服,只是脫了外衣和中衣,剛要解裹胸布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背後涼涼的,似乎有人在看自己。
顧琛慌忙回頭,什麽都沒有,門和窗戶都關得緊緊的,牆壁和窗紙上也沒有洞。
時蓮看着房門,幽幽嘆了口氣,這套衣服并不是她的,是一位極為美貌的仙人交給她的。
那位仙人還真是奇怪,他說不久之後會有一個長得和夫君很像的姑娘路過鶴川,等她來了,希望自己能把這套衣服送給她。他說的竟然全都應驗了,自己開始還有些猶豫,仔細檢查了那套衣服,并沒發現什麽浸毒藏針之類的東西,這才放心把它交給阿貍。
仙人的交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時蓮也有自己的打算。
阿貍這麽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應該嫁個好人家才是。而她覺得葉流白葉掌門就不錯,人樣子好,性格好,又有才華懂法術,還是九州第一修仙門派的掌門人。
一會兒葉掌門就要來給自己看病了,借這個機會也讓讓他見見阿貍,說不定還能促成一段好姻緣。
郎才女貌,俠士美人,多好的一對兒。
與此同時,山海之外的葵山。
層層帷幔之後,鏡子一般明亮的星沙幕之上映着的就是阿貍所在的房間。
阿貍的感覺并沒有錯,的确有人在看她換衣服。
那人站在星沙幕前,一身晃眼的袍子,身材高大,小小的阿貍站在那裏卻連他的肩膀都不到,堪堪只到前胸。他離阿貍只有一步遠,她的體溫,連同她細細的呼吸聲,那人都一并感覺得到,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她從星沙幕中,千裏之外攬到他懷中。
沙沙,沙沙沙。
那人看着她手臂上的金钏,奇異一笑,輕言慢語着道:“竟然是她。”
那是幾百年前來着?
他不記得了,本來時間對他來說就沒什麽特別的意義。
日來日落,寒來暑往,滄海桑田,都不過他眼前一瞬。
那時候,她蹲在牆角砸蜈蚣,他看着好玩就随手送了個禮物。
在六界晃蕩了幾萬年,他自認為自己見過形形□□,奇奇怪怪的人并不少,無奈,卻只有那個砸蜈蚣的小姑娘讓他覺得好玩。
她說:“我有一只眼睛看不見,不過小的時候就這樣,不知道用兩只眼睛看東西是什麽感覺。”
他說:“倒黴孩子。”
她從他肩膀上拿下一片紅色的花瓣,“這是什麽花。”
“這是榴花,”他說,“代表着一往情深,執迷不悟。”
她眉毛皺成一團,“聽起來不像是什麽好詞,是什麽意思?”
“就是,”他歪頭想了想,“就是我喜歡你,你就必須喜歡我。”
“不講道理啊。”
“小丫頭,情愛之事本來就無道理可講。”
她問:“你似乎很了解情愛,你有喜歡的人麽?就是一往情深,執迷不悟的那種?”
“沒有。”他說
“那有人喜歡你麽?”
“那是自然,很多很多,什麽九霄的帝姬,東海的公主,青丘的狐貍,前赴後繼,數不過來的。”
“那麽多人喜歡你,你一定很幸福。”她說着,語氣裏滿是豔羨。
“讨厭得很,叽叽喳喳的,烏鴉一樣聒噪。”他話音平常。
“人在年輕,美麗的時候,總是很殘忍。”
他拍拍她的頭,“我也希望自己老去,沒辦法,也許你死了,我還是今日的容貌。”說完,他手裏就多了一個金色的臂钏。
他當時根本不懂臂钏的涵義,只是單純地想送點東西給她。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
何以致拳拳,绾臂雙金環。
不等她說話,他就擅作主張地把它扣在了她的上臂上。
她很開心,仰頭道:“我喜歡金光閃閃的東西,我們還會見面麽?”
他把描金折扇別在腰間,喚雲而起,衣袍迤逦,微笑着,“不會了,看你的樣子活不到那個時候。”
……
沒想到,她竟然活了這麽久。
沒想到,她竟然就是她。
☆、再相逢
男人向前走了一步,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已經抱住了她。
他站在阿貍身後,長嘆一聲,擡起手繞到阿貍面前輕輕撫上她皓白的脖頸,脖頸上有一條細細的紅線,似是被利刃割傷後留下的痕跡。
男人的手指硬淨修長,指腹緩緩地撫摸着紅線,臉上的笑容甜蜜又殘酷。
忽然,他大手一揮,星沙灑落一地,再也看不到長府的樣子了。
男人斜倚回榻上,琉璃榻,降紅衣,潋滟雙眼水波蕩漾,他輕言慢語着道:“折蘭,你是愈發不懂規矩了,進來要先敲門。”
話音方落,一名少年繞過描金美人屏風轉了過來。
亮晶晶的眼睛,身後的九尾一掃一掃的,身上裹着樣式奇怪的白紗,像是窗簾,又像是床單。少年含笑着道:“君上,又到了這月彙報山中大事的時候了。知道您不愛聽,但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您就閉上眼睛,一邊歇着,一邊裝着聽就好了”
拂玉君眼睛彎了彎,他不止一次覺得自己當初讓折蘭這話唠當管事是他人生的敗筆之二,至于敗筆第一……但他每次也只是這麽覺得一下,三百年來,折蘭依舊掃着他的九條尾巴,當着葵山的大管事。
白衣少年手中化出一冊細線竹簡,展開來,畢恭畢敬地開始彙報,“君上,步天宮的道士們又來找事,他們找不到入山的路就在山腳安營紮寨,天天安排人喊山,說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妖怪,喜怒無常,暴力殘忍,搜刮美人,手撕壯男,殺人如麻,禍亂人間,人人得以誅之。”說着說着,還有些義憤填膺地瞪大了原本就大得要掉出來的眼睛。
啪嗒,一粒石榴籽兒打在折蘭胸前,正說得慷慨激昂地少年被打斷,委屈着道:“君上,人家正說在興頭上呢。”
“本座怕你咬了舌頭而已,”男人眯眼微笑,眉間朱砂同石榴籽兒一般鮮紅,“你這麽激動為何。難道他們說得不對?是不是這段時間不偷雞,都忘了自己是狐貍了。”
折蘭摸摸頭,雖然喜怒無常,暴力殘忍,殺人如麻什麽的都不是好詞,但對一個魔頭來說的确是最高的評價。
指望着人們說君上一身正氣,弘益人間的自己才是大傻瓜。
君上不愧是君上,眼光和度量就是高人一等。
男人看着折蘭,笑道:“葉流白不在,想必他們也搞不出什麽幺蛾子來,不必理會,讓他們喊破喉嚨好了。”
折蘭聽了,心裏又是膜拜又是佩服,君山就是君上,運籌于千裏之外,決策于帷幄之中。折蘭甚至想,若是君上願意,把整個九州,不,整個六界握在手中都是朝夕的事。
彙報完了山中大事,下一項輪到了內宅事務,折蘭從袖中掏出一軸白絹。
“何物?”拂玉君長眉微皺,“一股子月事血的味兒。”
“君上,這是您後院三千六百位夫人的聯名血書。”
“說什麽。”
“君上,”折蘭向前遞了遞白絹,甜笑道,“夫人們給您的信,小人哪裏敢先看。”
拂玉君身子向後微傾,“本座暈血,你不知道?”
折蘭一笑,收回白絹,君上不是暈血,君上只是潔癖。
少年也沒攤開絹布,只道:“小人讀書少,夫人們的用詞兒都太高深,不過小人總結一下,大概意思就是君上您再獨寵燕國的元妍公主,她們就要集體上吊。”說得這麽順溜,哪裏像是沒事先偷看過的。
“上吊……”男人挑起長眉,一副嚴肅思考問題的模樣,“把本座那三百裏石榴樹圍起來,剩下那些桃樹梨樹杏子樹的随她們折騰去吧。”
折蘭就知道是這個答案,君上看起來比誰都多情,又比誰都無情。
君上的眼睛有一種魔力,似乎總是在看着你笑,又似乎萬千人之中,他只對着你笑,而你也對這種假象深信不疑。
他領命剛要轉身離開,卻又被叫住,“等一下。”
轉眼之間,星沙幕又鋪開在空中。
星沙幕上的少女已經穿戴好了衣裙,只是頭發還是披散在肩頭,沒有挽起。
拂玉君問:“你覺得她容貌如何?”
折蘭道:“君上想要她?”他知道君上只要這麽問,一般就是有收入後宮的心思了,只是,他奇怪的是,少女身上這套衣服是君上準備給曾經的燕國元妍公主,如今葵山第一受寵的朝顏夫人的,為何會穿在阿貍身上?
還有……
這個姑娘是阿貍麽?
君上他莫非還記得阿貍?
不會的,傅汝玉已經死了,屬于傅汝玉的愛恨應該也一并消失了才對。
滄海桑田,三百年歲月煙雲過,終究意難平的恨意也應該消散了才對……
拂玉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雙手撫上星沙幕中阿貍的臉頰,指甲慢慢向下劃過她細嫩的脖子。
“她本來就是我的。”他眸光一斂。
“穿了君上的衣服,自然就是君上的人。”折蘭不敢問,關于阿貍,關于傅汝玉,君上從來都是緘口不提,他也從來都不問。
如夢似幻的星沙幕,阿貍穿着這一身繡着榴花的衣裙在鏡子前照了照,她只覺得渾身針紮一般難受,果然多年不穿女裝,都穿不慣了。
有趣的是,這身衣裙居然很合适,像是量體而做的一般。
星沙幕的這邊,拂玉君忽然低下頭,眸光深沉,吻上阿貍的雙唇,不,那不是吻,而是齧咬,似乎帶着弄弄的恨意。那邊的阿貍恍若不知,只是拎着裙子向門口走去,很快,她就走出了內室,走出了拂玉君的視野。
他擡起頭,看着她漸漸消失的背影,眸光晦暗難明,“她身上這套衣服是我的,衣服下的身子也是我的。”
阿貍穿着一身衣裙,重新走進時蓮的卧房。
房間裏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人,一個極為清雅的紫衣男人,正坐在桌邊喝茶。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腕子一動,茶水潑灑了一半。
☆、與妻書
天光水影中,顧琛看見他隔着一屋子藥香茶霧望向她,漆黑的眸子裏沒有感情,沒有喜怒,沒有溫度。
這種目光看得她渾身不自在,就好像自己沒穿衣服一樣。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或者說是看見了她。
沉默,一屋子的沉默,靜到只聽見雨落芭蕉的聲音。
“咳咳,葉掌門,”沉默的最後,還是時蓮先開了口,在她眼裏這兩個人分明就是電光火石,幹-柴-烈-火,一見傾心,再見許身啊,“這位是阿貍,我的小姑,”她又看向阿貍道,“阿貍,這位是葉掌門,他是……”
“我叫葉流白,字和風,道號紫薇真人,太白山步天宮第四百代頂門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執劍長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門。不嗜酒,不好煙,不貪賭,不狎妓,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愛好插花和簡單的手工藝。無父無母,尚未婚配,亦不曾有過女人。”不等時蓮說完,葉流白放下灑了一半的茶,站起身,望着一臉尴尬的阿貍說道。
他身材颀長,眉目疏淡,紫衣玉冠,一身正氣。
這一通話說得阿貍雲裏霧裏,他說的每一句都沒什麽特別,可連在一起聽起來怎麽就十分奇怪。
這是初次見面的人該說的話麽……
他說完,就那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房間再次陷入沉默。
阿貍覺得自己也應該說點什麽,畢竟初次見面,對方也做了如此詳實的自我介紹,“我叫顧琛,字思遠,周國京都人,現在軍中任職,父母尚在,我還有一個哥哥。我偶爾喝酒,賭館和勾欄也去過幾次,愛好習武角力,”她說着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大家說我的脾氣有些粗糙。”
男人站在窗邊,窗外風斜雨密,花影斑駁,他的表情也不甚分明,似乎還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顧琛鬼使神差地又道:“我亦是尚未婚配,不曾有過女……男人的。”
說完這句話,她恍惚覺得那個叫葉流白的石碑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她揉揉眼睛再望過去時,卻還是那張不鹹不淡的臉,不遠不近地瞧着她。
葉流白的肩頭落着一瓣紅色的花瓣兒,似乎是從窗外吹進來的。
顧琛走過去,下意識地捏起花瓣兒,“這是什麽花。”她仰頭問。
“這是榴花,”他用不變的語氣繼續道,“代表着一往情深,執迷不悟。”
本來一句情意綿綿的話到他嘴裏也變成了白水煮青菜的味兒。
她腦中似乎還有些往日的破碎記憶,只覺得眼前的情形十分熟悉。
“這是榴花,代表着一往情深,執迷不悟。”
竟然連語氣都是一樣的。
一往情深,執迷不悟……
阿貍眉毛皺成一團,“我以前見過你麽?”
“不曾。”他說。
男人的一縷發絲飛揚起來,輕輕地擦過她的鼻尖,弄得阿貍心裏毛毛的,鼻子癢癢的,心中莫名地升騰起一種想哭的感覺。
顧琛就站在葉流白面前半步遠的位置,微踮起腳,方能及肩。
時蓮看在眼裏,想着這樣的身高差距剛剛好。
顧琛覺得這位葉道長真是惜字如金,很不好相處的樣子,于是摸摸鼻子道:“葉道長,嫂子,你們先聊,我先回去了。”說着轉身就要離開,這下時蓮可着急了,阿貍現在怎麽能走?她可是要撮合葉掌門和阿貍的。
還不等時蓮挽留,葉流白淡淡道:“我是天師道,可以娶妻生子。”
“……”阿貍有些不明所以,這位道長除了不好相處,思路想法也是相當跳脫。
“不要叫我道長,”男人頓了頓,“你可以叫我流白,”他又咳了咳,“或者和風也可以。”
“好,”顧琛點點頭,“我記住了,葉掌門。”
葉流白:“……”
時蓮:“……”
——你是想吃蘋果還是梨?
——那給我一個香蕉吧。
葉流白一身正氣,顧琛也是義氣凜然的樣子,然而這兩個人對話怎麽聽怎麽不上道。
床上的的時蓮忍不住笑。
可是笑歸笑,她依然覺得這兩個人很般配。
葉流白到長生府已經兩日了,這兩日間長生府都炸開了鍋,侍女們争着搶着要去服侍傳說中九州最接近神仙的男人,也是近幾百年間,最溫和儒雅,芝蘭玉樹的美男子。
只是等人到了,她們卻懵了,美男子倒是不假,可是個大冰塊也是不假的,說好的态度溫和,清風霁月呢。分明就是無情淡漠,拒人于千萬裏之外。
不過她們也似乎明白了,為何稱葉流白是九州最接近神仙的男人。
無情無欲,仙是仙,魔是魔,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間絕不會有私情存在。
那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仙人。
心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