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身穿輕甲,腰間攜劍,向臉上望去,唇紅齒白,眉目清秀中還微微隐着一絲豔麗,倒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一個漆黑,一個黛藍,不似凡人。
他三步兩步來到車架窗前,一邊忙着落車簾給公主擋雨,一邊幹笑道:“我的公主大人,小姑奶奶,您可坐好了,被雨淋濕了,臣等可擔待不起。”
“顧小九,不把本公主穩穩地送到葵山,小心你的……”金城公主威脅地瞟了一眼少年腰下的某個部位,然後沖着顧琛做了個鬼臉,縮身回車架之中。
少年無奈地搖搖頭,招呼着兵士們一同推車,只是腳下一滑,右臂被車架上的釘子劃了一條大口子。
他一呲牙,并沒有多疼,只是雨水滲進皮膚的感覺不那麽舒服。
少年還尋思着忍上一忍,忽然左臂被人抓住,旋即整個人被拉到一旁,有人溫聲道:“思遠,別硬撐,跟我去包紮一下。”
顧琛摸摸鼻子,“國師大人果然親民得很。”
那人轉腕捏住少年的袖子邊,壓低聲音,微微含笑,“阿貍,你早晚都是要嫁我的,護送公主的事情不要那麽拼命,我心疼。”
☆、龍鳳花
顧琛一愣,“大哥……”
南相柳松開他的袖子,臉頰微紅,“果然,這些話我還是說不習慣。”
大雨如天河傾瀉,噼噼啪啪地落在男人手中的三十六骨油紙傘上,他身着墨綠色常服,腰間寬帶綴着七寶勾玉,長發束在掐絲銀環之間,向臉上望過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一雙不知如何神彩的眼睛隐在黑色暗紋緞帶之後。
他便是周國國師,九州十二國四聖之首,巫聖南相柳,這次全權負責護送金城公主到小葵山的行列。本來此事不必他插手,只是顧琛不知抽了什麽風讨了這給魔王送媳婦的燙手山芋,他放心不下才巴巴地跟了過來。
聽他這麽一說,顧琛才長籲一口氣,拍拍自己的前胸,“大哥,我還以為你中邪了呢,你……”他正說着,一個千夫長忽然急匆匆跑過來,似乎遇到了大事,顧琛下意識地截了自己的話尾,只聽千夫長道:“國師大人,顧大人,前方探兵來報,香積山泥龍大洩堵住了官道,雖然已經派人前去清理,但不時還有泥龍,恐怕今晚不能繼續前行了。”
顧琛望向南相柳,等他來做決定。
南相柳道:“最近的落腳之地是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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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夫長立刻回道:“回大人,咱們的行列三日前已進入南楚境內,向前再行三裏便是鶴川。”
“鶴川?”南相柳摸摸下巴,似乎在考慮這個陌生的名字。
“國師大人,小人有個遠方親戚在鶴川一家大戶做管家,小人想不如先去那大戶家借住一日?”
雷聲轟隆,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顧琛看看天,“大哥,這次去小葵山借道南楚事先通過文牒,為今之計到鶴川借住也未嘗不是個辦法。”
南相柳點點頭,對千夫長道:“既然這樣,你且拿着本官的印绶到那大戶家,看他是否樂意接待。”
“若是他們拒絕呢?”千夫長問,畢竟這幾千號人馬借宿一晚也不是嘴上說得那麽容易,就算人家是大戶,兩國之間也交換過文牒,但對方也沒有這個義務。
“若是人家拒絕,咱們也得有大國的樣子,恃強淩弱,遠交近攻非大國所為,”南相柳笑笑,緩緩道,“人家若堅持不願意,咱們就只好勉強他們了。”
顧琛一挑眉,這麽明目張膽地坑大戶好麽……
“遵命!”千夫長領命退下。
待到千夫長的身影消失在雨簾之中,南相柳依然持傘站在原地,飄進傘內的雨絲染濕了他的黑發和衣袍,整個人如同氤氲在薄霧中的水墨畫。
顧琛也站在傘下,不去打擾他,他知道大哥一旦安靜下來,半響不說話便是在想什麽重要的事情。果不其然,片刻之後,南相柳勾唇一笑,回手摸摸顧琛的發頂,就像她曾經摸他一樣,“阿貍,我知道了。怪不得鶴川二字如此耳熟,這鶴川确實有個了不起的人物。”
顧琛擡頭道:“是誰?”
南相柳掏出帕子輕輕拭去顧琛面上的雨水,雖然隔着黑緞,一連串的動作卻做得行雲流水,在外人看來和常人無二,他把手帕塞回懷中,笑着道:“這次,大哥帶你去看看活財神。”
顧琛再問,“活財神?不就是財主麽,他再有錢,還能點石成金,化水成銀?”
說話之間,南相柳已經帶着少年上了自己的馬車,他一邊給顧琛包紮傷口,一邊溫聲道:“阿貍,你見過有錢人,那你又可曾見過乞丐一夜暴富,坐擁金山,富可敵國的?”
臂上涼涼的,顧琛想還好有那個金臂钏擋了一擋,若不是它,自己方才就要被釘子劃到骨頭。他落下袖子,“莫非這世上真有點金之術?”
南相柳手托着下巴,黑色緞帶後是怎樣一種眸光,顧琛看不出來,只聽他道:“三百裏燕王宮,住不下鶴川長生府;白玉堂錦衣馬,珍珠如土金如鐵。若我沒猜錯,千夫長所說的大戶便是這位曾經位居南楚大司空之位的陰大人了。”
風掀車簾,遠處的香積山隐在水霧之中,高不見頂,忽隐忽現。
……
很快,行列就進了鶴川,待到馬車停駐,南相柳先下了去,顧琛随後,他剛開挑開車簾,就看見南相柳還站在車下,很自然地伸開雙臂将他從馬車上接了下來。
南相柳雙手觸到顧琛腰間的時候,他忽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這樣把他從高處托下來。
白雪,梅樹,少年……畫面交錯着迅速閃過顧琛的腦海,他皺了皺眉,抓不住,那稍縱即逝的畫面,他抓不住。
只是還不等顧琛多做懊惱,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他面前這連綿的一大片宅院真的是民宅?
水榭樓臺,瓊樓玉宇,複道行空,虹橋卧波,無論是向左向右,還是向前,都看不到盡頭。
有錢人。
顧琛的腦海裏只有這三個字。
他們腳下的數十級白玉臺階直通大門。
向上望去,金釘大紅門之上挂着牌匾,上書三字——長生府,行書剛勁有力,走筆驚鳳游龍。
吱吱。
紅色大門緩緩而開,先出來的是兩隊□□家将,步伐穩健,衣裝整齊,頗有國家正規軍隊的風範,再接着是兩行紅妝女武士,她們手持黃花梨長杆,杆頭上方似乎還嵌着什麽布料,随着最前方的女子到達臺階底處,一道九雲紗頂帳泛着流光溢彩,旖旎着天地鋪将下來。
鶴川九雲紗,遇水不濕,逢火不燃,十分珍貴。
據顧琛所知,每年南楚進獻給燕國的貢品之中也只有一匹九雲紗。
這位長生府的主人真是對得起活財神的名號。
一夜暴富的小乞丐。
三百裏連綿不絕的長生府。
白玉堂錦衣馬,珍珠如土金如鐵。
宇之宏大,宙之無窮,這世上竟真有活財神麽?
顧琛也不禁對這個陰鳳歌好奇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朗聲道:“國師大人,迎接來遲,還望海涵。”
謙虛客套的話卻含着說不出的狂傲和不可一世。
顧琛循聲望去,一個白衣紅袍的男子在衆人的簇擁之下出現在臺階之上,負手而立,衣袂飄飛。
衣着打扮像是一位貴族。
還是一位很有氣質,很漂亮的貴族。
顧琛曾經一度以為首富之類的男人必定是個挺着大肚子,還色-眯眯的老頭兒,如今一見……現實還真是殘酷。
顧琛向上看見了陰鳳歌,陰鳳歌向下也看見了顧琛。
四目相對。
顧琛愣了,陰鳳歌也愣了,連帶着顧琛身後的燕國士兵還有長生府的家将全都愣住了。
他們的心中大概都盤旋着相同的一句話,世間怎麽會有如此……
南相柳明顯感到顧琛不大對頭,他連忙低聲問:“阿貍,怎麽了?”
顧琛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他恍恍惚惚地道:“這個陰鳳歌,很像我。”
世間怎麽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南相柳也是一皺眉,“幾分?”
“八分,”顧琛喃喃道,“不,有九分,”他的目光從陰鳳歌臉上移開,看向身邊的男人,聲音有些顫抖,“他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樣。”
☆、問劫灰
長生府有蓮水塢。
一般府中接待貴客都會在這裏,荷風習習,頗有情調。
雨還在下,已經分不清白晝和黑夜。
鶴川的百姓早就習慣了不見太陽的日子,因為這雨已經下了足足三個月。
濕衣服只能用火盆烘幹,農作物全部澇死,靠着從周圍郡縣運來的糧食為生,人們平日裏苦中作樂互相打趣,說是再下個幾月鶴川都能看海了。
南楚在內陸,鶴川更是內陸的內陸,尤其是地處香積山的盆地之中,較為閉塞,這裏很多人一生都沒看過海,看海便成了不少孩童小時候最大的夢想。
“九州十二國,七權五師四聖,數巫聖南相柳最為風姿卓人,如今一見,傳言不欺我也。”陰鳳歌說着親自斟了一盞酒,放在南相柳面前。
“天上青雲殿,人間長生府。陰大人生財有道,誠不我欺。今日有緣相會,南某三生有幸。”南相柳莞爾道。
紅衣黑發,低眼人間,揚眉覆手便握盡南楚金銀命脈。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風姿脫俗的美男子便是南楚首富。
都說世間善談者寡,閃笑者衆,但顧琛覺得眼前這個男子的笑容很不尋常,像是一個繁華而靡麗的美夢。
他很想問他,你的眼睛都能看得見麽?
因為顧琛自己那只黛藍色的眸子是看不見東西的。
而陰鳳歌的眼睛又和他一模一樣……
無論是略薄的眼皮,還是眸子的顏色,都絲毫沒有差別,這能不叫人好奇,心驚,恐懼麽?
然後,更讓他恐懼的還在後面。
只見陰鳳歌從牆壁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個銀胎點藍的圓盒,顧琛見他如此寶貝,還以為是什麽貴重的東西,畢竟能讓南楚首富如此珍視的寶物應該……什麽?等他看仔細了,竟然只是一小盒的茶葉。
顧琛揉揉眉心,看着他倒了一些茶在杯中,過了七遍水,直到第八次時才折倒入燙好的點金茶杯。
顧琛掃了一眼面前的茶杯,微微皺眉的樣子落在陰鳳歌眼裏,他揮手屏退侍女和下人,淺淺一笑,道:“姑娘家,不該喝酒。”
南相柳手中的酒盞剛碰到唇邊,聞言,便放下杯子,“多謝陰大人,不過我家阿貍喝不慣老君眉。”
陰鳳歌一笑,“這不是老君眉,是沐月銀鈎。”
是的。
南相柳坐得稍遠,再加上屋內的熏香,他可能沒有聞清,但顧琛的一顆心從看到陰鳳歌倒出的茶葉那一刻就開始緊張起來。
沐月山的銀鈎茶,不是因為罕見而珍貴,而是因為其味道獨特而不太被常人接受,苦澀微酸,還帶着些泥土味。可偏偏顧琛非常喜歡,另外她喝這茶還有個毛病,一定要過七次水,用點金的杯子來品。
這個笑眯眯的陰鳳歌,看樣子不但知道她是女兒身,知道她喜歡銀鈎,還知道她喝銀鈎時候的癖好。
有個人,他對你似乎很了解,而你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一無所知,這難道不令人恐懼麽。
顧琛的心情和南相柳一樣,這位活財神果然是個人物,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她轉了個話頭,“陰大人的衣服看起來不像是九雲紗,為何方才沾到雨水也不濕呢。”
陰鳳歌看看自己的衣服,哈哈一笑,從腰間解下一枚灰黑色的牡丹花石佩遞給顧琛,“阿貍也是好眼力,其實都是因為這個辟水火的石佩。”
南相柳一皺眉,顯然對阿貍這個稱呼很不滿意。
顧琛也不明白這位活財神為何如此之自來熟,更不懂他為何把這石佩放到自己面前。
陰鳳歌看她不接,眼睛眯成銀月,手又向前送了送,“送給小阿貍,就當是見面禮。”
“這個……”顧琛摸摸頭,她想拒絕,陰鳳歌卻硬是把那石佩塞到她手中,“說來也奇怪,一看到你就覺得特別親切,像是在鏡子中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只不過是個女孩兒,”他聲音低了低,似乎有些落寞,“若我有個妹妹,大概也是阿貍這般的容貌吧……”他忽然一拍手,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若是阿貍不介意,不如認我做哥哥,我分你一半的家産,或者……”
話沒說完,一個侍衛打扮的人行色匆匆而入,附耳低言。
顧琛看得出來,陰鳳歌的表情随着侍衛的話喜悅了起來,那是掩飾不住的眉飛色舞,那種喜悅同他和自己寒暄時候的笑意完全不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高興。
侍衛退下之後,陰鳳歌也忙起身,拱手道:“國師大人,阿貍妹妹,家中來了貴客,恕在下失陪,若有需要之處可随時派人到随園來找我。”
望着陰鳳歌飛揚而去的衣角,顧琛無奈地搖搖頭,“有錢人真是任性得很,初次見面的人竟然就要分人家一半的家産。”
南相柳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她身後,拎過石佩,小心翼翼地系在顧琛腰間,“陰鳳歌富可敵國,他的一半家産,就是半個南楚的財力,應承下來倒也是件美事。”
顧琛摸摸頭,“飛來橫福大抵都是飛來橫禍,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她說着摸了摸石佩,圓潤清涼,像是美人的肌膚,“這麽個小小的物件,看不出什麽特別,倒有如此大的威力。”
“你可別小看它,它叫做劫灰,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此灰是也。據說這東西是神仙府主人之物,不是這個神仙府,是太古真神飲玉的神仙府。當年飲玉的未婚妻凡女春音遇天火受傷,之後沉睡,飲玉真神懊悔不已,待她醒來之後,他親自到玄女那裏讨了這東西送給春音。”
“這樣的寶貝送給我?若不是他已經有了妻室,我還真要自作多情地以為他對我有意呢。”顧琛自我調侃着道。
南相柳垂頭,似乎在望她,嘴角微挑,高深莫測地一笑,“幸虧他不是,不然……”
“不然?”
“殺了他,”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再搶奪他的家産,霸占他的妻子。”
“……”
“玩笑話,”南相柳摸摸顧琛的頭,“呵呵。”
這邊廂顧琛被南相柳的玩笑吓得嗆了一口銀鈎不說,那邊廂一個身材高大的紫衣男人帶着一個青年已被引到正廳之中。
管家殷勤道:“葉掌門,真是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在蓮水塢會客,稍後就到。”
葉流白撩衣上座,氣定神閑,“可是周國的南相柳?”
管家一笑,都說步天宮葉流白是活神仙,果不其然,他道:“真是什麽都逃不出葉掌門的慧眼,香積山泥龍大發,周國的送親隊伍在我們府上借宿,行列的長官正是國師大人。”
北樂也問:“師父您如何得知?”
“方才在游廊看到了繡着相柳的大旗。九首蛇身,是個喜歡吃土的小妖怪。九州之中以相柳為家徽的想必就是巫聖了。”回答的人似乎心情不錯,周身的冷氣斂了許多。
北樂點點頭,“原來如此。徒兒還聽說南相柳是自從三百多年前燕國巫祝傅汝玉離世之後第一個在風姿,靈力上能比上他的人,不僅如此,就是因為他,處在荒蠻之地的周國才能代替燕國成為十二國之首,逐鹿中原,號令天下。”他說着,雙眸閃出欽佩的火花。
管家卻搖搖頭,“只是就算是巫聖大人,也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就說這次送親到小葵山吧,也不知道那小葵山山主拂玉君是個什麽人物,竟能引四方妖魔朝奉,若不給他進獻夫人,他就叫妖物去哪裏作亂,可憐了這些年輕貌美的公主啊。”
管家唉聲嘆氣地說完便退了出去,留下幾個年輕嬌俏的丫鬟在裏外間伺候。
葉流白站在窗口,呼吸着濕潤的冷冷的空氣,三千銀發一絲不茍地梳在玉冠之中。
他的師父,紫涵真人曾給他看過一幅畫,一幅變幻莫測,時時刻刻流動的活着的畫。
那時,師父一邊指着畫一邊說,“距亂世煙火七百裏,距人間紅塵七百裏,那就是飲玉長生府。這幅畫流傳了幾千年,一直在步天宮,為師死後,就把它燒了吧。被它人見到,徒增妄念。”
葉流白心中升起一絲趣味,眼前的長生府,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和當年師父給自己看過的一般無二。
也就是說,建造這座大宅的主人,要麽見過那幅畫,要麽……他曾經是畫中人。
一夜暴富的乞丐,久病卧床的美人妻子,三百年前和阿貍的屍體一同消失的鳳鳴春曉劍,神秘莫測的長生府,雨夜被困鶴川的燕國送親行列,小葵山山主拂玉君……這一切真的僅僅是巧合?
陰鳳歌,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還是說……
你根本就不是人。
葉流白正想着,忽然背後有人朗聲大笑。
☆、香木源
來人正是陰鳳歌,他身後跟着那個叫時荷的女孩兒,那個和顧太乙一模一樣,拿着她的鳳鳴春曉劍到步天宮的女孩子,她的親姐姐名叫時蓮,南楚第一美人兒,也是南楚首富陰鳳歌唯一的女人。
葉流白轉頭看向他,二人目光一碰,電光火石之間,兩個人中龍鳳,世間翹楚的男人已經完成了初次的互相打量。
葉流白看陰鳳歌,大驚。
葉流白這個人素來情感波動十分微弱,別說泰山崩在他面前,就算五岳全都在他眼前碎成渣渣,他也不會眨一下眼,潮起潮退,日出日落,冬去春來對他來說不過風中塵埃。
在步天宮的弟子們看來,他們的掌門,蓬萊真人葉流白完全是個無情無愛,無欲無求的仙人,三百年前,連自己的師脈徒弟自刎面前,他都沒皺一下眉頭。可此時此刻,葉流白竟然驚了,這個陰鳳歌活脫脫一個男裝的小貍,有八分像她,怎麽可能呢?
葉流白一直認為,小貍的真面目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太過漂亮,這種漂亮很危險,所以小的時候,自己就用法術隐去了她的真容……那個叫時荷的女孩容貌和後來的小貍雖然一模一樣,但并不值得訝異,畢竟那時的小貍,見過她的人很多,可這個陰鳳歌……怎麽可能呢?葉流白想着這許多,眉頭微微蹙起。
陰鳳歌看葉流白,也很吃驚。
陌上拈花傅汝玉,孤鴻踏雪葉流白。
一詭一正,一魅一清,一巫一道,一亡一生,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卻同樣是九州十二國不滅的傳說。
不等陰鳳歌寒暄,葉流白便道:“府主且帶我去看陰夫人。”
陰鳳歌眯着雙眼,似乎在笑,又似乎他的眼睛後邊還有一雙眸子,正冷森森地隐藏在笑意之後窺視着面前的人。
對于見到葉流白之後,對方的第一句話會怎樣講,陰鳳歌設想了許多種可能性,譬如詢問鳳鳴春曉劍的來歷,詢問時荷的長相,甚至是自己一夜暴富的原因……但他都沒有。他只是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裏,說了一句最普通,卻也是眼前情況下最該說的話。
陰鳳歌一直對自己的相貌和才智都很自信,不過這兩方面的自信在同一天裏都遭受了極大的打擊,一次是被南相柳,一次是被葉流白。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仍沒有停下的跡象。
滴答,滴答,滴答,落在芭蕉葉上,淋在牡丹花瓣間……
這雨水啊下的纏綿得很,就像是久病不起,纏綿病榻的美人兒。
陰鳳歌的妻子名叫時蓮,她的父親曾是南楚的大司寇,所以說秋蓮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
他們的卧房在宅院西北角的最深處,淹沒在姹紫嫣紅的牡丹海中。
然而,這裏确實這座大宅的死門之處。
一路走來,葉流白頗是不解。
富人建宅都是很有講究的,特別是自己卧室的選址,陰鳳歌卻反其道而行,偏偏選了大宅死門的位置做卧房……更奇怪的是,卧房中還有一口井,陰鳳歌說那是一口風水井。
在卧房,葉流白見到了時蓮,還有名為香木源的神醫。
時蓮躺在幔帳之後,緊閉着雙眼,不過即便她不睜開眼睛,葉流白也知道她應該是不愧南楚第一美人的稱號的。
香木源是個頭發半白,面皮略黃,下巴一撮山羊胡,說話和善的老人,他身上有一股雨後山中的青草味兒。
香木源,倒是個很奇特的名字。
據陰鳳歌說,時蓮四年前得了一場大病,連從南楚都城請來的太醫都束手無策,是香木源大夫救了她一命,之後他就一直住在府裏,照看時蓮的日常。
“葉掌門,時蓮她到底是得了什麽病?”葉流白診脈之後,放下幔帳站起身,陰鳳歌慌忙問。
“不是病。”葉流白道。
陰鳳歌似乎松了一口氣,這時葉流白又淡淡道:“是天譴。”
“這……”陰鳳歌肩頭一震,銀月一樣的笑眼只有這時才不再眯起來,“蓮娘一直是個溫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壞事。”
葉流白取了丹藥讓北樂給時蓮服下,他則看着一臉擔憂的男人道:“天譴一事未必是自己報應自己,也有可能是親人做了壞事,報應在她身上……不過,陰府主宅心仁厚,平日裏又仗義疏財,積下了很多福德,尊夫人一定會好起來的。”
片刻的沉默之後,陰鳳歌又淡淡地笑起來,“葉掌門,此話當真?”
陰鳳歌的眼睛和顧太乙一樣,一只墨黑,一只黛藍,戴藍色的眼眸裏像是綴着星子,璀璨旖旎。
葉流白默了一會兒,道:“當真。”
正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時蓮已經醒了,臉色大好。
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然而可貴之處卻在于她的美而不妖,豔而不俗,的确如陰鳳歌所說,“蓮娘一直是個溫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壞事。”
陰鳳歌見她醒了,連忙坐到床上,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裏,滿目的溫柔。
“阿娘,阿娘給香兒講故事。”一個圓滾滾的男孩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抱着小土狗撲将到時蓮身上。
時蓮笑着把小男娃摟進懷中,她身後的陰鳳歌則捏捏他的小臉,嗔怪道:“你這小東西,你娘病一好你就來纏,這次爹爹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葉流白想,這大概就是陰鳳歌和時蓮的獨子了,有趣的是,他父親那一雙罕見的美麗眸子,他沒有繼承。
圓滾滾好奇地問:“爹爹也會講故事?”
“當然了,爹爹講的故事可有趣呢,”他微笑了一下,望着站在一旁的葉流白,“從前有個少年,他住在一座大宅子裏,那裏四季常春,種滿了牡丹。他沒見過父親,母親對他也很刻薄。他越長大,母親說他生得越像他父親,只有眼睛不大像,他娘就用藥草熏壞了他的眼睛,說只有這樣才像。少年很委屈,很難過,很孤單,有一天,他逃出大宅,因為他娘曾經告訴他,他還有一個妹妹,他想去找她。他随身帶了很多寶貝,木鳶,竹蜻蜓,舍不得吃的糖果,還有面人,”說着,他自嘲地一笑,“小小的他以為這些就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他要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都給妹妹。但他只是個孩子,離開大宅子,他什麽都不會做,很快就淪為乞丐,有一日在路上乞讨,貴族侮辱他,讓他下跪,他很傻,為了尊嚴,寧死不跪。”
“然後呢?”圓滾滾問,“他死了麽?”
“沒有,一個貴族少女救了他,他很感激,只是還沒說出了謝字,就被那少女給了一巴掌。”
圓滾滾張大嘴巴,“她怎麽如此兇悍,阿娘說了,兇巴巴的姑娘嫁不出去的。”
“是啊,”陰鳳歌看着懷中的時蓮,眉眼溫和,“兇巴巴的姑娘可難嫁。那少女不僅兇巴巴的,還牙尖嘴利,她狠狠地訓斥了少年,她說的話,那個少年一輩子都記得。”
“她說了什麽?”圓滾滾眼睛亮亮的。
“看公子芝蘭玉樹,儀表堂堂,沒想到卻是個愚笨無比的蠢人。天生萬物以養人,望其生而不望其死。公子此日一死,對于那些欺侮你的人來說,不過是踩死了一只螞蟻,但對你的親人來說,他們的痛苦會一直延續到死去。人生亂世,尊嚴又哪裏比得上生存重要。過剛易折,善柔不敗。”
香木源端着茶杯,慢慢道,說完,他一笑,“聽我們家老爺講過,莫名地就記住了。”
圓滾滾手上的蘋果已經啃完了,他歪着小腦袋,“雖然不大明白,但她說得好像很有道理。那後來呢,那個兇巴巴的姑娘嫁出去了麽?”
陰鳳歌摸摸下巴,“對于指責,那個少年先是很生氣,後來他才慢慢明白她的好意,再後來,他發現自己會經常想起那位貴族少女,”他頓了頓,懷抱着時蓮的手臂更緊了,他說,“他愛上她了。但她是貴族,他只是個乞丐,他無法娶她,除非他有很多很多錢,他拼命讀書,拼命工作賺錢,可還是來不及,終于有一天,他聽說少女的父親強迫她嫁給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財主,他好焦急,也好無奈,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來做聘禮。”
“可是他怎麽才能弄到很多,很多錢呢?”圓滾滾不解地問。
空氣中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長生府中盛開着滿園的牡丹,在雨中,不謝反而更加嬌豔,像是美人兒梨花帶雨的臉呢。
葉流白聽到此處,不由得也望過去,屏住呼吸,聽他說下去。
一個俊俏的乞丐少年,為了娶自己心愛的女子,他是怎樣一夜暴富的呢?
答案呼之欲出。
☆、【番外】廣寒秋
我叫陰鳳歌,住在一所很大很大的宅院裏,那裏四季如春,種着美麗的牡丹花。
青山貫雪,紅粉墨染。
直到現在,我一閉眼便能想起姹紫嫣紅的牡丹盛開在青天流雲下,婆娑妩媚,盛大芳華。
我的母親是凡女,父親卻是神君。
我一生中,母親只和我說過三次話。
人們說母親性子溫吞,沒有絕世的容顏,但父親很寵愛她,他為她浴血魔族,他為她築金屋高臺,她病的時候,他為她親手羹湯,不叫旁人插手。
這樣聽起來,父親他似乎真的很寵母親。
人們還說父親名諱飲玉,太古真神,笑容可掬,心地涼薄,似乎什麽都不在意。唯一一次,人們看到他方寸大亂卻是為了個極為普通的凡間女子,也就是我的母親。
為了她,從不瞪眼的神君大人一路殺氣騰騰地闖進春山真神的府邸,據說還險些打起來。他們說,“九霄公認好脾氣的不過兩人,一個是清波宮容江神女,一個便是長生府飲玉神君,只不過前面那個是真軟糯,後面這個是懶得動氣而已,連神魔大戰都不放在眼裏的家夥,你還指着他把什麽放在心中。”
只是這樣一個涼薄之人,他偏偏把母親這個普通的凡女放在了心上。
但我從未見過父親,在我的記憶裏只有高樓上披着單衣,憑欄遠眺,望穿秋水的母親,笑容模糊的娉婷侍女,還有小時候一直一起玩鬧,似乎模樣也和我相像,而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的小夥伴們。
八歲那年生辰,母親的大侍女望月送來了一套漂亮華貴的衣服,白衣紅袍,清晨雲海中朝陽一般的色彩。
望月姐姐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這長生府的少主人了。
看着侍女姐姐微笑的樣子,我想成為長生府少主人這件事一定是值得高興的,于是我也笑了,但我不開心,因為最後一個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在那天早晨也不見了。
那一天,母親第一次同我說話,在那之前,她只是遠遠地看着我,每次我要跑過去,她便一臉厭惡地快步離開,久而久之,我想母親她大概不太喜歡我。
院子中的牡丹花,空氣中的花香,屋裏的花梨木書架,床頭的白瓷梅花瓶,還有一本翻開的《珍珠樓》。
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她坐在晨光中的梳妝鏡前,穿着紫色的裙裝,塗着鮮紅蔻丹的手緩緩地梳着一頭白發。
她并不美麗,但我喜歡她。
侍女姐姐走到她身邊,附耳說了些什麽,母親放下梳子,看了看我,點頭含笑,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不錯。”
她說,“不錯。”
那種感覺有點奇怪,母親看我的眼神并不溫柔,那種目光似乎像注視着一件很合心意的玩具。
我張了張嘴,想叫一聲娘,然而母親卻打斷了我,她看了看鏡子,又望向我,“漂亮麽?”她的聲音冷冷的,卻含着一絲雀躍。
我狠狠點頭。
我的母親永遠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母親又笑了一下,很開心一樣,她站起身,緩緩地走到我面前,伸出一雙削蔥似的手,“今天是你的生辰,這個就當是禮物吧。”她的掌心是一塊牡丹形狀的石佩,我恭恭敬敬地接在手中,圓潤清涼,像是美人的肌膚。
母親說它名叫劫灰,六界終盡,劫火洞燒,此灰是也。
後來,侍女姐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