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地瞧她,眼中的疼愛似是要滿溢出來,溫暖的手掌一下一下緩緩地撫着她的長發。
“師父,”少女吃完一塊兒糕點,小舌頭舔了舔嘴唇,旋即撲到葉流白懷中,聲音嬌憨,“阿貍餓了。”
“我的小貍長成大姑娘了,為師都喂不飽你了。”他笑着,拇指指甲微微劃過中指,頓時,鮮血滴滴答答石榴籽兒一般落了下來。
少女則軟軟地依偎在他懷中,閉着眼睛,抱着手指吸吮起來。
四下裏靜靜的,門外的梅花一片一片地落,空氣中彌漫着絲絲甜膩,不知是花香,還是血味。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從他懷中擡起頭,嘴角還滴着血,“師父,你臉色好蒼白,生病了麽?”
男人捏起袖子邊兒拭去她嘴角的紅漬,柔聲道:“師父怎麽會生病呢,師父可是九州第一人。小貍,不信師父麽?”他雖靈力深厚,卻終歸是個凡人,一次失血也許不礙事,卻敵不過日日夜夜,兩百年用血來喂她。即使在山海秘境受過那麽重的傷勢,也不曾如此虛弱過,看來逆天之事終歸要受到懲罰,不過是一個時候遠近的區別罷了。
少女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說:“師父最厲害了,”她抱住他的脖子,軟軟地吻在面頰上,萌萌懵懂的語氣,“阿貍最喜歡師父了,阿貍長大了要嫁給師父做妻子。”
“好啊。”他揚眉淺笑,纖長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指節間帶着微微的響聲。
少女眉開眼笑,櫻唇再次柔柔地貼過來,這次,不是沖着臉頰,而是葉流白雙唇的方向,只是,在差那麽一頭發絲兒的距離時,豔若桃李的容顏迅速地凹陷進去,檀口張着,似乎要叫“師父”,只是不等聲音發出,眨眼間,紅顏化枯骨。
她身上的華服在白骨落地之前灰飛而去,只有一具骷髅,還保持着雙臂張開的樣子落在大食厚毯上。
電光火石,美人兒作白骨。
葉流白依然端坐在琉璃榻上,紫衣銀線,袖口勾雲紋,一塵不染,雙眸溫和含笑,還是那個步天宮最受敬仰的執劍長老。
他拿起手中一段紅線系着的黑發,放在嘴邊,輕輕一吻後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這縷頭發便是方才那少女頭上的,也就是當她要吻上他時,被葉流白在她背後一手割斷的。
她不是小貍,小貍不會說出要嫁給自己的話。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吻就攪得他心神不寧。一開始面對她,只要念一遍清心訣就可以心平氣靜,但是現在,縱使念上千次萬次,只要她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小小的眼神,就能輕而易舉地打破他的理智。好險,險些就被這妖物給迷惑了。
男人合眼,又微微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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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
白骨間慢慢開出一朵紅色的小花,嬌豔欲滴,像是随時都會滴下血。
葉流白指尖微光一動,花朵便飛落在他掌心,輕輕吹氣,花瓣剎那間便在他手中枯萎了,與它同時枯萎的還有地上的那具白骨,它慢慢消失,連灰都沒有。
男人起身緩步走到床頭,在那兒放着九個一模一樣的青花瓷壇,他拿起最左邊的一個,打開蓋子,碾碎手中幹花撒進去,蓋上蓋子,放在耳邊晃了晃,葉流白一邊晃着一邊傾耳聽着,可是這樣安靜的夜晚,鳥寂蟲靜的夜晚,他會聽見什麽呢?
可他只是那麽聽着,嘴角是淡淡的笑,那樣子好像很幸福似得。
過了一會兒,他從壇中倒出一些紅色的粉末在茶杯裏,再用滾水沏開,骨生花,花做茶,喝到的是什麽,是她的屍體還是她的靈魂……
茶香氤氲,袅袅升騰。
都說偃師能用木頭,樹葉,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組裝成栩栩如生的人偶,可以說話可以舞蹈。但當人偶被刀刃割開,他們不會流血,他們的骨骼仍然是木頭,皮膚仍然是獸皮,頭發仍然是羽毛,所以這種人偶只能代表一般偃師的技巧。
真正厲害的偃師,他做出的人偶會流血,有真正的骨頭和皮膚,和真人一般無二,這種力量才是不容于世的。
然而想做出這樣的人偶,需要兩樣東西,靈衣和靈核。靈衣是活人的頭發,牙齒或者指甲之類的東西,它們承載着那人的精氣和靈魄,一旦人偶脫離靈衣,便瞬間化為死物。靈核則是一顆種子,它結在摩登伽樹上,它是人偶的心。
吱吱,刺啦,暗夜中有植物發芽抽枝的聲音,是摩登伽樹麽?
可是,仔細一聽,又不像是植物,而是一種刀刃插在血肉裏絞動的聲響。閉上眼,它們不是從泥土中破層而出,而是從人的身體裏,頂破血肉,撕拉着經脈,它是一棵樹,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養分——是人的精氣。
沒錯,仙樹摩登伽,它長在人的身體裏,吸食宿主的生命,創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極。
一時間,小蓬萊之內紅光大盛,步天宮的弟子遠遠看到也只當是流長老又練會了什麽仙術,他們又怎麽能想到,他們一身正氣的流長老在自己的血肉之軀中種了一棵可愛的小樹呢,嘿嘿。
紅光之後,有人小聲叫:“師父,阿貍餓了。”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身着華服坐在葉流白懷中,眼睛閃閃的,一只濃黑,一只黛藍,身後長發中有一縷結着紅繩……
那邊廂,望海樓上,“南音,你先回去吧,晚上不是還要練劍麽。我還想在這兒坐一會兒。”
少年道:“那大哥你想回去的時候告訴我,我再來接你。”
太乙點點頭,看着他禦劍而去。
海天之界,九龍回水處,卯年卯月卯日卯時。
她抱膝坐在望海樓頂,看着月亮一點一點升起,又一點一點落下。
破曉,即将來臨。
蒼茫雲海,九龍回水。
阿娘,我來救你了。
劃火,引香,煙氣袅袅。
太乙的小臉上滿是希冀,只是……啊!
在煙氣中,哪裏是那條通向娘親的路,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煙霧蜂擁而出,魔物潮水一般掃蕩着整個天際!
獰笑着,撕咬着,嚎叫着。
铛——
宏大的鐘聲響起。
步天宮的鎮山之鐘,自從三百年前神魔大戰結束,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他們的主人一同消失之後,人間難得三百年安寧中它從未響起來過。
但所有的安寧和平靜都在這一瞬間化為虛無。
太乙雙眼發怔,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香盒在驚慌失措間掉入山崖之下。
點燃了沙羅香沒有顯出去春風城的路,卻放出了潮水般的妖魔。
這是怎麽回事,書卷上明明記載了可以,傅汝玉也說了這就是沙羅香,為何,為何……不明所以間,她已經鑄成滔天大錯。
铛——铛——铛——铛——铛——铛——
天地之間所有的鐘聲都一同響起一般。
萬鐘齊鳴,破魔之音。
然而,晚了,晚了。
漫天火光,遮天蔽月,黑羽三足鳥在空中盤旋,猙獰着面目,口吐赤焰火球,妖魔潮水般湧出,生靈塗炭,遍地哀嚎。
太乙還在發怔,夜空中忽然劃過日頭一般的大火團,帶着尖銳刺耳的呼嘯聲直直地砸中了她所在的望海樓。她一時間躲閃不及,眼看着就要被瓦礫掩埋,忽地有人攬住她的腰,旋即一個飛身帶她閃出望海樓。
是南音。
“大哥,你快走,掌教真人已經帶着長老他們往這邊來了,還有師父,很快就會到……你快走,我來擋,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不問我為什麽?”太乙的聲音有些發顫。
“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信你,”少年目光堅定,他從背後拿出太乙的佩劍,“你的劍,我也一并拿了過來。”
遠處,人影漸漸清晰,只聽着執法長老的聲音,“南音,你在做什麽,還不抓住顧太乙!”
太乙收回目光,雙眸含淚,伸手接過鳳鳴春曉劍。
少年急急地摘下腰間錦囊也一并塞到太乙手中,“這是發繩,以後不要那麽丢三落四的了。”
太乙點頭,收好錦囊,下一刻,她一個反手。
金屬刺進肌肉,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一劍穿胸,三百年,春風化雨劍法早就和她融為一體,就算沒有內力,也照樣可以刺進步天宮這一代最優秀的弟子身體裏。
鮮紅的血液瞬間溢出來,順着劍刃流在太乙的手上,她站在漫天火光中望着表情凝固在臉上的少年,表情默然,“謝謝你,南音。”
☆、朝天闕
少年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但也只是一瞬,他又笑了起來,身體随着長劍被抽出而緩緩倒下,“師姐,真是……大傻瓜……”
天地陷入混沌,慘叫聲不絕于耳,連破曉的紅日都被整個掩在黑雲之後。
太乙拎着劍順着下山的小路匆匆跑去。
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自己絕不能被抓住。
作為九州第一修仙門派,步天宮除了自己獨傳的一套龍門心法,最令外人嘆服的則是那套嚴厲無情的懲罰條款。她今日犯下大錯,就算僥幸不死,估計也要被永不見天日地鎖起來,這些她都不怕,錯了便該受罰,但她死了或是被關起來了,誰來救娘親……所以,她一定不能被抓起來,太乙加快腳步,握緊手中長劍,腳下健步如飛,一路被樹枝刮得臉頰流血,衣服爛成條,她也沒有眨一下眼睛。
只是,她本身就沒有內力,也不懂禦劍,腳下再快又能逃到哪裏。終于,在哀牢山頂,她被逼到了崖邊。
先說話的是執法長老長春真人,太乙曾把他女兒蘇淺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長春真人自然對她心懷不滿,只見他聲嚴厲色,“顧太乙,你殘殺同門,釋放妖魔,此罪當誅!你看看,世間三百年安寧在你手中毀于一旦,你再聽聽,魑魅魍魉,妖魔橫行,遍地哀嚎,”他說着,又對一旁的紫涵真人道,“掌教真人,我早就覺得這丫頭來路不正,又有煞怨二氣纏身,不出所料,她就是魔族的細作。”
長春真人身後走出一個紫衣少女,眉眼之間和元妍帝姬竟還有幾分相似,她聲音清麗,“師尊,顧太乙她娘是個惡心的大妖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也肯定是個小妖怪,徒兒親眼看到她施展妖法殘害同門,今日她又重傷了南音師兄。為了天下蒼生,師尊您這次可萬萬不能心慈手軟,讓她為禍人間。”
紫涵真人雖頭發半白,卻依然豐神朗朗,比起長春真人恨不得把太乙一腳踢下山崖的急迫,他只是微微嘆氣,“流白,太乙是你的徒弟,你看怎麽辦吧。”
黑羽三足鳥在空中盤旋,猙獰着面目,可又像是忌諱着步天宮的力量而不敢落下來。
太乙提劍站在崖邊,崖低是呼呼的風聲,她的劍上南音的血已經幹涸了。
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步天宮的弟子列開兩隊,從人群後面慢慢走出一個人。
紫衣負劍,烏發高冠,冷風中飛揚。
太乙忽然覺得心中愧疚,師父平日裏雖然對自己嚴厲,皮肉之苦也沒少受,但作為師父,他也教給了自己很多。如今自己鑄成大錯,想必師父也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吧。
太乙望着葉流白那一張俊美無俦卻無情無愛的面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腳底的石子滾落山崖,根本聽不到墜落的聲音。
太白山橫亘千萬裏,真真是正氣浩蕩,雄偉威嚴。
“師父……”
“孽徒,”葉流白開口,聲音清冽冰涼,“還不速速随為師回去領罰!”
“領罰?”太乙無奈一笑,“如何懲罰。”
“這麽大的錯,自然是一……”長春真人本想說一死以謝天下,死字還沒到嘴邊,就被葉流白一個冷目給掃了回去。
只聽葉流白道:“鎖進小蓬萊三清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見光。”
太乙搖搖頭,就知道是這樣,太上忘情,大道無情,他的師父蓬萊真人葉流白是個真正得大道之人,無情無欲,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之間從不會有私情存在,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仙人。
可若是被鎖進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出洞,那又和死有什麽區別。
沒有光明,沒有希望的日子,那又和死有什麽區別。
救不了娘親,那又和死有什麽區別!
她忽然大笑起來,都說自作孽不可留,騙人之人人恒虐之,她剛剛偷了傅汝玉的東西,這麽快,不出一天就遭到了報應,這報應來得還真是快。
她只想見見娘親,為何就這般難。為何,為何!
雷聲滾滾,已分不清白晝還是黑夜,黑雲波濤一樣翻湧,妖物四散,血腥之氣盈溢在天地之間。
南音系上的紅色發繩不知什麽時候被刮掉了,烏發不長,卻也過肩,如今大部分被風吹着飛在腦後,但還有幾縷順着臉龐垂了下來。
對面不知誰大叫起來,“顧太乙身上煞氣大盛,她是妖物!”
長春真人大手一揮,“龍門劍陣!”
太乙笑得前俯後仰,事到如今,她誰都不恨,只恨自己,恨這天意弄人,到頭來不過空歡喜一場。
……
“其實大海呢,它像你娘一樣,溫和的時候就風平浪靜乖順得不得了,兇起來則狂風暴雨的吓死人。”
“你娘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飲玉的女兒一定要百裏山河紅,明珠寶月聘,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紫薇花簌簌而落。
……
四方劍陣緊緊包圍在太乙周圍,雷霆萬鈞,蓄勢待發。
太乙站在哀牢山頂,忽然覺得心裏平靜了許多。
她離開傅府時在建安施了法術,除去了所有她曾存在過的痕跡,沒有她,傅汝玉依然會過得很好,雖然愧疚,卻也安心了,方才她給了南音一劍,南音将來是要繼承師父衣缽的,若他在那裏替她抵擋,在別人眼裏,他就有永遠洗不去的黑歷史,她不能,不能毀了他,所以只有與他為敵,不過,欣慰的是他不是普通人,他血脈中的秘密決定了他不會死去,不老不死,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撲通一聲跪下,雙膝硬硬地觸在尖石上,鮮血汩汩而出,可是她早已經不知道疼了,抹去眼淚,理了理亂發。她說:“師父。”
劍陣之外,葉流白微微皺眉,“顧太乙,你站起來說話。”
太乙沉默片刻,恭恭敬敬地對着掌教真人和葉流白還有巍峨的步天宮叩了三個頭:“感謝師父和師尊的養育教導之恩。師父,徒兒今日鑄下大錯,但徒兒不能随你回小蓬萊。”說完,她站起身,看着衆人,“還有,我是怪物,但我娘親不是魔族,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你們誰再敢诋毀她,”她忽然朝蘇淺詭異一笑,“小心小臉被畫個十刀八刀的,哈哈。”
蘇淺被她的狂笑吓了一跳,捂着臉慌忙躲到長春真人身後。
葉流白向前走了一步,聲音也高了一些,“顧太乙,我怎麽就教出你這樣一個心思深沉又狠毒的徒弟來。休得再胡言亂語,危言聳聽,還不速速随為師回山!”說到最後,似乎是要喊出來一樣。
“師父,你說得對,我是個心思深沉又狠毒的人,”她停了停,又道,“你當年本不該救我的。”說着,她又向後退了退,眼看着就到了山崖邊上。
忽地,葉流白臉色大變,完全沒有方才清冷肅殺的模樣,“顧太乙,你站在那裏,不要動!”
“好,”太乙微微一笑,手中暗暗握緊春曉鳴鳳劍,這還是師父唯一送給她的東西,削鐵如泥,切金斷玉,她頓了頓,又道,“師父,我就站在這裏。”
聽她這麽說,葉流白的神色也稍稍安定下來,只是不等他再向前走一步,眼前一道血光。
血光之後,是葉流白近乎于狂暴的怒吼……
☆、又一春
跳崖又哪有自刎來得快呢。
呵呵。
只是……阿娘,對不起,阿貍好沒用,但是阿貍盡力了,真的盡力了,對不起……
铛——
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
太白山上又響起了鐘聲,一聲又一聲,一聲比一聲渾厚,一聲比一聲莊嚴,九十九聲。整整。三千日月星辰變幻,八荒六合不見蒼茫。
……
啪。
點着朱砂的狼毫毫無征兆地從傅汝玉手中落下。
朱砂血點一般迸濺上了湖白絲袍邊兒。
牆上的九九消寒圖已染了過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每花九瓣,每瓣一日,每過一日就用紅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過了一個“九”,染完九朵……狹長鳳眼微眯着望向窗外,染完九朵?便是九盡春深了。
但是九盡春深?
待到那時,又怎樣呢?
似乎是有一個約定的。
他的雙眸有些茫然,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卻被掩埋在記憶的最深處。
對于傅汝玉來說,眼前的一切都和以前沒什麽區別,該品美酒品美酒,該抱美人抱美人兒,可又有些東西,不那麽對勁兒。
第二日,上朝,下朝,聽曲,回府。
第三日,上朝,下朝,聽曲,回府。
第四日,第五日,也都是一樣。
只是偶爾,傅汝玉會看着門口被鏟平的雪堆發呆,夜半之時披衣而起,站在院中樹下,望着一池殘荷,一望就是一個晚上,第五日晚上他跳下荷池,乍暖還寒,他不顧刺骨的池水,挽着袖子在池塘底下借着月光摸了好久,抱出一個壇子,在衆侍衛和侍女的瞠目結舌之下,披着月光和花香,濕噠噠地回到房中。
燈火明明暗暗,傅汝玉高大的身形在白牆上晃動,壇子裏是一本普通的小冊子,細淨修長的手指拈着頁腳一頁一頁地翻着,之螢,昔年,九韶……他看着這些名字,平日裏妖嬈恣睢的眸光溫和了很多,直到東方破曉,他一身濕漉漉的衣服都幹了,傅汝玉才幽幽嘆了口氣,随手将小冊子扔進了火盆之中,火舌迅速舔上紙墨,付之一炬。
傅家的詛咒,他傅汝玉命中無子,還做這些白日夢?
真是可笑。
第六日,是太子太傅勾斯大喜的日子。
紅衣紅燈,一對璧人,傅汝玉一向看不慣勾斯這個人,總覺得他之乎者也,子曾經曰過的迂腐模樣十分無趣,只是這一天他坐在席間,看着面容微紅的迂腐夫子,忽然覺得那人好像很幸福似的。
他上前給新娘子敬酒,明明不勝酒力,眼看着腳底虛浮,碰一下就要跌倒的勾斯還是強打着精神一一替自己的新娘喝了盞中酒,喝完之後,還晃晃蕩蕩地拍拍傅汝玉的肩膀,“鳳卿,你也老大不小的,國中之事該做的是要做,但都沒有自己的終身大事重要,你說是也不是?”
還不等傅汝玉說話,他又緊緊地抱上去,一邊大力地拍着傅大巫的背,一邊颠三倒四地說:“鳳卿啊鳳卿,你說你,你說你怎麽到現在還找不到媳婦……操心啊操心……”
要是平時,傅汝玉估計早就找個借口溜走了,但這次,他看着喜氣洋洋的一對新人,竟是邁不出腳步。
為什麽呢?他左思右想……想着想着,天下便大亂了。
不知從哪裏湧出了潮水一般的妖魔,九州十二國頓時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若是哪家有貌美的小姐,俊俏的公子,說不定哪天就被發現暴屍荒野,可憐一些的連骨頭都被啃碎了,然而這也只是開始,任你關緊門窗,妖魔無孔不入,丢只雞鴨是小,襁褓間的孩子轉眼不見的也不在少數。
破魔降妖不是巫祝的工作內容,但祈福,通神,祭祀等等,傅汝玉卻是分內的。
以前倒還好,最近不是為何,他總是覺得身子沉沉的,也沒什麽精神,每次祭祀都是強撐着,終于,在顧太乙離開的第七天,一場大型的祭天之後,他暈倒在祭壇之上。
兩日後,傅汝玉再醒來的瞬間,身子雖然還不大爽快,但他覺得好像有股充沛的靈力在他體內升騰。
床邊一直有人守着他,見他醒來,她便欣喜地開口,“傅哥哥,你終于醒了,身體還好麽?”
“元妍?你不舒服?”傅汝玉見到床邊的女子,他心底一驚,記憶中嬌豔若滴的女子如今面容蒼白如紙,像是一陣風就會被吹走一樣。
元妍回手屏退侍女,慘白的嘴角勾出一絲笑,“不是有傳聞說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渡劫麽。”
劍眉微蹙,“那只是玩笑。”
女子搖搖頭,“不是玩笑。我的體內的确有顆寶珠,現在在你身體裏。”
傅汝玉一怔,“元妍,你!”
元妍只是笑,“傅哥哥,我想讓你好好活着。”
下一瞬,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眼前的男人已從自己的腹中剜出一顆金光閃閃的寶珠,他就那麽生生地手破皮肉,毫不猶豫,一眼不眨。
他的手上沾着血,寶珠在他掌心,泛着圓潤而盛大的光芒。
“傅哥哥!”元妍大驚失色,慌忙喚禦醫前來。
傅汝玉的腹部有個血洞,血水汩汩而出,豆大汗珠濕透了他身上的中衣,他将寶珠放在她手中,面無血色,“你的東西,你自己收好。”
“傅哥哥,為何,”元妍絕美的小臉上淚水婆娑,撲在床邊,哭得梨花帶雨,“為何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只是想讓你好好活下去。”
被喚而來的禦醫們看到這血淋淋的現場,一個個都吓得汗毛直豎,巫祝大人果然不是凡人,竟然能對自己下這麽狠的手。
兩個禦醫迅速地為傅汝玉包紮好傷口。
他似乎不知道疼痛一樣,眉眼平和,“她若知道我接受了其他女人的恩惠,一定會不開心。”他寧可死去,也不要欠下別的女人的債。
“她?”元妍哽咽不成聲,“她……她是誰。”
傅汝玉沒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眼,他很累,累得就像這樣睡過去。
一夜噩夢。
第二日早晨,陽光熹微,風卷花香,卧房中,傅汝玉懷抱着一只木盒子,望着牆上的消寒圖,拳頭攥得緊緊的,他咬牙切齒着,“顧太乙,你好……你還真是好樣的。你以為你跑得了麽。五湖四海,九州六合,我總會找到你,抓住你,鎖緊你,教給你什麽叫做命債肉償。”話音方落,一時間地面陣陣顫動,桌子,書架,房子随着一起抖動,緊接着一陣大風平地而起,茶杯花瓶盡數衰落在地。
唯有牆上的消寒圖巋然不動。
他不知站了多久,最後手一松,徒然道:“幸好……我還沒有特別喜歡你。”
……
神魔大戰後三百年,即太古紀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七年,一向內斂穩重,又在神魔大戰中戰績頗豐的東天帝君鳳冉接任天帝之位,清波宮神女容江被封天後執掌鳳闕并司六合五谷。
次年,大周巫祝傅汝玉逝于春祭大典,元妍帝姬跳墓殉情,步天宮外門弟子顧太乙私釋妖魔,叛出師門,逃亡途中陷于哀牢山,師前自刎,天狼星晦,太古紀結束。
同年,天帝天後誕下第一位帝姬,帝後愛之重之,封號新元,四海升平,八方寧靖,九霄同慶。
……
“師父,聽說東皇鐘要麽不響,響起就要九十九聲,為什麽呢?”
“因為……九九歸一吧。”
“九九歸一?”
“繞得再遠最後也要走回原點,有些時候,是結束也是開始。”
……
☆、困水龍
太白山,步天宮。
“小姑娘你就回去吧,我們掌門已經不問世事三百餘年,他老人家是不會見你,更不會随你下山的。”紫衣青年看着跪在山腳的少女無奈地說,她已經在這裏跪了三日三夜了。
灰衣少女纖弱的身軀晃了晃,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條長方形盒子,“您把這個給葉掌門,他看到了一定會見我的。”
青年本想叫她離開,但少女水濛濛的大眼睛又讓他說不出什麽刻薄的話,只好接過盒子,禦劍而去。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他又返回來帶着少女一同進了山。
阿貍家在南楚鶴川,對于九州第一修仙門派步天宮,她只聽說過其如何如何雄偉壯觀,浩氣蕩蕩。但百聞不如一見,宮殿在山間岚煙間,飄忽不定,若不是有步天宮弟子接引,她根本就只能望門興嘆。城牆高高低低的依山勢綿延,雲霧缭繞,青煙袅袅,一眼望不到頭,真真是應了那句話,水上有仙山,缥缈雲海間。
她随着紫衣青年來到一處院落,穿廊過橋,七拐八拐,阿貍覺得詭異的是,望不到頭的宅院,不見人跡。
“師父,人帶到了。”待到一處竹樓之前,青年垂手在門口畢恭畢敬道。
雖然是白日,空氣中也浮着一層薄霧,曲水流香,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紅紅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讓人沉醉。
“進來吧。”花香迷醉中,有男子之聲從竹樓傳出。這聲音不緩不急,不高不低,不重不輕,剛剛是一個恰到好處,然後也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聽得阿貍心跳慢了半拍,她從未聽過這麽好聽的說話聲,就算是被譽為鶴川第一美人兒的家姐也沒有如此迤逦的聲音。
話音方落,竹樓門無人自開。
紫衣青年在前,阿貍跟着進了竹樓,上了三層,拐過屏風,是一處小室,小室中垂着鲛紗帷幔,帷幔之後恍惚間有兩個個人影,一高一矮。
二人站定之後,她很快聽到了方才同樣的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時荷,”她低頭看着鞋尖,心中砰砰直跳間兀然想起姐夫的叮囑,連忙補道,“家裏人叫我阿貍。”
她又聽對方一笑,旋即是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緊接着一陣濃厚的甜香鋪天蓋地而來。再看帷幔,只剩下一個身影,那身影對她道:“你從何而來,這把劍你又從何處得來?”
阿貍撲通跪倒在地,“我家在南楚鶴川,父母早逝,只有一個姐姐,姐姐名作時蓮,後嫁了南楚首富陰鳳歌為妻,現在我同姐姐姐夫同住在鶴川長生府。”
幔帳中人輕咦了一聲,“長生府?距亂世煙火七百裏,距人間紅塵七百裏,飲玉長生府?”
六界之中有兩處互通之處,葵山和長生府,葵山是凡魔兩界的連接處,而長生府則連接着仙凡兩界,同時和長生府相關的還有一個美麗凄美的神凡之戀。
太古真神飲玉和凡間女子驚天地泣鬼神,令天地動容,山川變色,海水倒流的神凡之戀。
少女低聲道:“并非那個傳說中的長生府,是姐夫為娶姐姐營造的大宅。姐姐她七年之前忽生大病,被一位神醫從鬼門關搶了回來,四年來,一直時好時壞,三個月之前病情大重,神醫也說無能為力。姐夫給了我這把劍,說是掌門看到它就會救我姐姐。”
她一口氣說完,片刻靜默之後,那人又道:“陰鳳歌又是從何處得到此劍的?”
少女搖搖頭,“具體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
良久。
風簫聲動,她先看到了一只手,硬淨修長,一瞧就給人一種溫暖寬厚的感覺,那手的主人挑起帷幔。
那一瞬間,整個屋內的光芒都彙成一束,斜斜地照下來照在他身上,似乎是披了一層水色天光。
阿貍驚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男子,連畫上的仙君都沒有眼前人這般風姿熠熠。
高冠束發,紫衣銀線,袖口勾雲紋,一塵不染,雙眸溫和含笑,淺淡輕柔,如月之清輝。
只是這溫和之中又透着一絲清冷,就如他的滿頭銀發,寒冽溫潤。整個人讓人又想親近又不敢靠近。
他看着少女,口中喃喃,“其實一點兒都不像。不過……随你去一次倒也無妨。”
時荷眸光癡癡的,直到眼前人消失了也還愣愣地跪在那裏。
名作北樂的紫衣青年一直站在門口,看見葉流白走出來,才緊緊跟上來,“師父,徒兒覺得此中有詐,和顧師姐一模一樣的少女拿着顧師姐的鳳鳴春曉劍,這難道不是很蹊跷麽?還有當年……”他頓了一下,“您最好還是不要去鶴川。”
紫薇花瓣香香地落了葉流白一肩,他站在臺階上,負手望着流雲,自言自語一般地道:“長生府,陰鳳歌,時蓮,時荷,鳳鳴春曉劍,有趣得很。”
北樂也知道師父是鐵了心思要下山,他明知是陷阱,明知對方是有意誘他,也要去上這一次。
雖千萬人吾往矣。
大概只是因為她吧。
顧師姐當年叛出師門,師父依然對她無怨無恨,北樂想自己以後也要成為師父這樣溫和寬厚的師長,愛護徒弟,讓他們都成為可造之材。
……
三日後,南楚鶴川的官道上行着一隊車馬,幾千名背弓持劍的兵士護衛着紅色車架在大雨中艱難行進,似乎是一隊送親的隊伍。
忽地主位車架陷入了泥坑,車上的女子一扶珠冠,柳眉蹙成一團,她挑起車簾,沖着雨網高呼:“顧琛!顧思遠!顧小九!本公主遇到危險了!你還不速速救駕!”
“來啦來啦!”大雨之中,一個披着鬥笠的人在泥濘中跋涉着急急而來,腳步雖亂,卻不飄忽,很有力勁。他鬥笠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