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乙默默地給他擦好頭發,默默地洗漱上-床,默默地被攬到一個強壯溫暖的懷裏。
他胸前的沙羅花還沒有完全綻放,她默默地要施入夢決,手一動,卻被傅汝玉包在手掌中,他的下巴落在她的發頂,“別動,我不碰你,讓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她以為他要碰她,他以為她要反抗自己。
都不是。
他只是想抱抱她,她只是想讓這個夢快些結束。
原來他的懷抱卻是如此溫暖,太乙想是不是娘親的懷抱要更溫暖,既然這樣,那就再過一晚吧,明日再走也不遲吧。
這是他們第一個雙方都清醒的夜晚,也是最後一個了。
她埋在他懷裏,忽地,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何,竟然落了淚。
這大抵也是這三百年來她第一次流淚,被師父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地在床上趴了三個月那次都不曾落下的淚,這次卻為了什麽?
感到胸口異樣的溫度,傅汝玉剛想捧她的臉看,卻只聽她悶悶的聲音道:“謝謝你,謝謝你願意喜歡我。”
最後一個字剛剛說出,兀地,滿帳香甜大盛。
太乙連忙抹了抹眼睛,淚眼模糊中,粉色的花瓣次第開放,在黑暗中搖曳,芬芳動人。
沙羅花——開了。
可笑的是,她費盡心思讨好傅汝玉竟還不如這一聲謝謝,謝謝你喜歡我。
虛情假意,你以為迷了人,到頭來迷住的不過是自己的雙眼罷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喜怒哀樂憂思恐,萬般心緒盡上心頭,眼淚滴滴答答地就滾了下來。
Advertisement
這一哭吓得傅汝玉趕緊抱她,大手輕輕撫着她的背,“阿貍,莫哭莫哭,沙羅花開了,我身上的詛咒也解掉了,我們可以有孩子了……嗯……叫什麽名字好呢?其實,我早就想了好多名字,卻也一直擔心這一輩子都沒機會用得上,我把名字都寫在小本上,封在荷花池下,明日我取出來,你選一個好不好,你看,我都讓你先選了,不許再哭了噢……”
“好,”太乙止住哭聲,第一次主動環上他的腰,“明日,明日取出來給我看。”
“嗯,”他把她細碎的黑發別在耳後,眉眼溫柔,“那阿貍乖乖的,不哭了,好好睡覺。”
“嗯。”她點點頭,靠進他懷中。
也不知是不是妻子在懷,兒女在望,傅大巫很快就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着了,手臂也緊緊地扣在她腰間。
明日?
太乙知道,他還會有很多明日,和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繼室的明日,就是不會再有和自己的明日了。
……
午夜,一個黑影從傅汝玉的卧室翻窗而出,一個時辰左右,那人又折回來,原路返回到屋子中,放了個小匣子在桌上,然後一挑幔帳,跳上了床。
片刻後,紅帳中隐約傳來金屬破血肉的聲音,繼而是女子低低的呻-吟,似乎是咬着嘴唇,強忍着不叫出來,再然後,華光大盛,帳上映出了一個女子跨坐在男人腰上的剪影,再後來,華光同香氣一同消失,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窗外大雨已住,星垂平野,月湧大江。
與此同時,千萬裏之外的山海秘境中,最後一只幻獸吼叫着被劈成兩半,一路的殘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滾的盡頭搖曳着一株雪凝草。
不遠處,有人拎着長劍,身上滿是鮮血,他在這魑魅魍魉,妖獸幻境遍布的山海秘境一個人厮殺了百天,不停不住,不眠不休,終是站在白骨之巅,紫衣獵獵,他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雪凝,握緊,又眯眼望向太白山的方向,水紅色嘴角勾出了一個看似溫暖和煦卻又讓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拈花笑
第二日,天還蒙蒙亮,傅汝玉就從夢中醒來,微微咳了咳,帳外的侍女便挑起幔帳,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更衣的更衣,一個個态度恭敬,井井有條。
傅大巫用過早餐,拈起桌上的一粒石榴,看來看去,“嬷嬷,我的十二金釵呢,為何不見她們來伺候?”
傅嬷嬷遞上擦手的濕毛巾,“少爺,前幾日您把十二金釵給遣了。”
男人半靠在榻上,咦了一聲,“是麽,我怎麽不不記得了。把她們招回來,不是她們在身邊伺候,真是不習慣得很,”他半閉着眼,又補了一句,“還有府門前的那幾個雪人,歪歪扭扭,有礙觀瞻,讓人鏟了罷。”
吩咐完所有,燕國的巫祝大人才披上銀色大氅在莺莺燕燕的簇擁下,上了馬車,晃晃悠悠地入宮朝會去了。
一切都很自然,和以前的十幾個春夏秋冬完全沒有區別。
玄武大殿,他一身黑衣,面覆黑紗,細淨修長的手指握着梨花杖,立于百官之首,雙眸垂着,平日裏一向為衆臣樣板的他第一次覺得這朝會寡然無味,意興闌珊,神游天外。
西南匪患,國庫珍寶失竊,元妍帝姬和親……似乎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傅汝玉卻聽不進去,光潔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的眸子,他盯着這雙眼睛,渾渾噩噩。直到身後有人輕輕碰了碰他,他才如夢方醒般擡起頭,國君見他發怔的樣子,也覺得奇怪,“傅愛卿,可是身體不适?”
他揉揉額頭,聲音清冽,“謝陛下關心,臣并無恙處。”
國君微笑颔首,“這就好,昨日夜裏忽降暴雨,似是不詳,還有勞巫祝占蔔。”
“臣遵旨。”
下了朝,同僚邀他去畫舫聽曲,說是有個小白山來的叫折蘭的舞姬得了個已經絕世的曲譜和舞圖,一時間轟動全國。
珍珠泉上波光潋滟,蘭舟畫舫往來如織,這正是建安一天中最妖嬈的時節。
這邊畫舫中琵琶幽幽,“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那邊蘭舟中歌聲婉轉,“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為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
月上梅梢,一條三桅大船從無窮蒼茫中緩緩駛來,沉香木的船艙外鲛绡帷幔迎風舒展,大紅的宮燈挂在四角,這氣勢,仿佛從九天銀河中而來的仙舟一般。
畫舫正艙,檀木桌上的小銅爐冒着袅袅的白煙,絲絲縷縷,如煙似霞,大片大片的桃紅紗簾悠悠飄蕩,掩映着無邊的旖旎□□。
“玉郎,都好久沒來看素素了呢,不想人家麽。”衣衫輕薄的女子伸出纖纖玉手,緩緩勾住身邊人的脖子,嬌聲婉轉,媚眼如絲。
黑衣男子衣裳半敞,如墨黑發落在瓷白的頸子上,他眯起眼睛用指尖挑起美人兒的下巴,水紅色唇角微微抿起,妖嬈一笑間,愣是把懷中之人的美色比了下去。
男子眸中水光盈盈,不經意地避開美人兒送上來的紅唇,“我的素素小美人兒,幾日不見,真是愈發嬌-嫩可口了 。”
他聲音迷離,滿滿地全是蠱-惑。
素素小臉一紅,“巫祝大人啊,還是那麽會說話,怪不得全城女子都為你害了相思……”
他輕輕一笑,旋即把女子拽進懷中,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最近得了幾匹醉夢紅,還沒給別人瞧見,特意帶了過來給我的素素小美人兒,放在外間,快去選選。”
聽到醉夢紅,女子險些驚呼,她連忙捂嘴,飄飄萬福間趁着旁人都不注意便退了出去。傳說這醉夢紅乃是九天玄女大人親手所制,水火不侵,刀劍不傷,若能得它作為嫁衣,則那女子會與夫君一世安好,琴瑟和鳴。
畫舫之內春-色蕩漾,美人名花,金杯銀盤,一片輕笑,縱-情聲-色,醉生夢死。
歌姬的聲音清脆婉轉,傅汝玉倚在美人靠上,眯着眼睛看着一個個娥黃柳綠的姑娘蝴蝶一樣地飛在眼前,穿花而過,只覺得意興闌珊。
曾經讓他一擲千金的美人,現在瞧起來,不過是庸脂俗粉,意興闌珊。
曾經讓他眼前一亮的珍奇珠寶,現在瞧起來,不過是堆石頭,意興闌珊。
曾經讓他沉醉不已的聲色犬馬,現在也是意興闌珊。
一切都沒什麽變化,但又覺得哪裏不對。
夜色深沉,空氣中浮蕩着甜甜的花香。
男人正蹙眉,一道女子的歌聲卻打斷了他的思路。
悠揚動聽的樂曲,從窗閣中飛出,随着夜風蕩漾在空氣中上,又冉冉飄入蒼穹。
畫舫中燈火盡滅,人們還來不及驚呼間,數十顆鲛人之淚化成的夜明珠把大堂照得清白一片,金粉鋪地,絲竹之聲漫起。
十幾個妙齡少女,衣衫輕薄,體态娉婷,合着音樂翩翩起舞。
白玉臺階通到二樓,半透明的帷幔擋在前面,一道倩影映在上頭,酥胸起伏,纖腰一把,玲珑有致。
女子的歌聲圓潤而婉轉,凄美而動人,概括起來,不過八個字,傾國之色,靡靡之音。
傅汝玉微微發怔,眸中光芒陰暗不明。
畫舫中,鴉雀無聲。
幔帳緩緩上升,那道倩影緩緩出現在人們面前。
白色錦緞,腰間一條大紅絲帶,袖子雖然寬大,但由于布料十分輕柔,所以只要稍微有些風的話,就會飄蕩起來,飄飄欲仙。
簡單的靈蛇髻,梅花妝,舉手投足間,便足以魅惑天下,那薄薄的裙裝絲毫擋不住她玲珑的身姿,修長美腿,半隐半現。
更絕的是,她左腿微微彎曲立于金盤,右腿盤在左腿之上,左手持琵琶,右手反轉腦後輕輕撥弦。
随着她的出現,全場一片鴉雀無聲,有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怕驚擾了這月宮的仙子,每個人,無論男女,雙目都追随着她的倩影,生怕一個不留神,這仙子就要飛回月宮一般。
舞于金盤已非常人所能,反彈琵琶更是難上加難,反彈琵琶的同時還能腳尖支撐着全身旋轉不停,這還是凡人所為麽?
凡人?
她自然不是。
傅汝玉斜着身子靠在琉璃榻上,饒有興趣地看着那個女子,心裏想着,這世道是好了很多,連妖孽都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到人世來晃蕩。
曲罷,衆人還做捧心癡望狀的時候,折蘭已悄然離去。
她剛進內艙,就被人大力扯到了懷中,還來不及驚呼,就被男人抵在門板上,他一手落在她纖細的腰間,一手柔柔地撫摸她黑亮的長發,嘴裏悠悠道:“要是做成條狐貍圍脖,倒是極好的。”
折蘭靠在他懷中,一點都不像被輕薄的樣子,嬌滴滴地喃:“能做巫祝大人的圍脖,是折蘭的榮幸。”
等她說完,再擡頭,傅汝玉已在五步之外落了座,抱着雙臂,“不好好在山中修煉,跑到人世來,不怕被人抓了做爐鼎?”
“巫祝大人需要爐鼎麽?”女子媚氣十足地扭到他身前,一道煙氣之後,眨眼間,已化作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拱進了傅大巫的懷抱,在他胸前蹭了蹭。
竟是一條九尾天蝕狐。
傅汝玉不太喜歡毛茸茸的東西,他揉揉鼻子,本想一手把這白毛狐貍拎起來扔出船窗,還不及碰觸,毛團又變成了少年身軀,慵懶地靠在他肩頭,閃閃的雙眸蕩着一層水霧,“人世險惡,步履維艱,折蘭自是怕得很,但你們人類怎麽講的來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折蘭有必須來的理由,”他說着,慢條斯理地從傅大巫身上爬下來,然後一-絲-不-挂,面不變色地站在傅汝玉面前,“我有個小姐姐,她有個朋友在建安,就是她托我來看看,看她那個朋友最近過得還好不好。”
傅汝玉雖然喜歡美人,但對雄性美人不太感興趣,他随手扯了塊窗紗扔給折蘭,“你姐姐的朋友,你見到了?”
折蘭雙眸炯炯,裹上白紗,盤腿坐到窗臺上,背後的九尾一掃一掃的,他聲音低低的,“見到了。”
傅汝玉撣撣身上的白狐貍毛,“那他過得可好。”
折蘭也不覺得自己被嫌棄,只道:“依我看,好得很,美人在懷,天下在手,世上或許沒人比他過得再好的了。”
傅大巫懶懶地笑道:“那你姐姐也該放心了。”
“是啊,”少年歪頭看他,聲音裏帶着一絲笑意,“她也該放心地去了。”
傅汝玉似乎沒聽到他後邊的話,只是又随意地問道:“她既然擔心她的朋友,為何不自己來。”
折蘭唔了一聲,道:“她倒是想來,不過一是她偷了人家的東西,沒臉來,二是她師父知道她偷偷下山,氣得不得了,她師父是個道貌岸然、毫無人性的大變态,一怒之下就把她……嘿嘿,給那個了。”
“把她如何了!”
☆、少年事
他能把她如何?
他自然不能把她如何,事實上,你會發現,大多數時候能把你如何如何的往往是你自己。
別人的話不要輕信,尤其是一只美貌的男狐貍精的話。
時間稍稍向前推,地點微微向外移。
山外山,天外天,步天宮就在太白山。
晨光熹微中,有個灰撲撲的少女撐筏在江上,面貌雖然清秀,卻也談不上絕色,只有一雙異色的眸子忽明忽暗,十分特別。
她行到江中,忽然停蒿,食指點唇,念念有聲,聲落,山間岚煙中赫然出現一座城池,城牆高高低低的依山勢綿延,雲霧缭繞,青煙袅袅,一眼望不到頭。再仔細看去的話,整座城池都仿佛是在雲間水上,飄飄渺渺,且随着岚煙不斷變化着。
城池中有數百上千座宮殿,琉璃飛檐,倒插蒼穹,呼吸日月,另有阡陌相交,東籬田園,人影交錯,往來如織,真真是應了那句話,水上有仙山,缥缈雲海間。
少女的臉色有些蒼白,不過見到這一幕,她面上也有了幾分喜色,再一眨眼,她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葉竹筏晃悠悠地飄蕩在江心水中……
步天宮等級森嚴,弟子分為內門,中門,外門,內門弟子等級最高衣紫衣,中門弟子衣藍衣,外門弟子則是灰衣。
燕子樓在太白山一個很不顯眼的山坳裏,名字叫樓,卻只是兩間破房子,門口兩棵歪脖樹。由于燕子樓主人的原因,這裏平時基本不會有人來,此時此刻卻有一個紫衣少年在房門外徘徊。
紫衣負劍,身高腿長,輪廓初顯,少年如此俊朗。
他走來走去,似乎很是焦急。
兀地,少年頭頂樹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塊雪,還不等他擡頭,面前就出現了一張包子臉,包子臉的主人倒挂在樹上,雙手向外扯着他的臉頰,“南音,想大哥沒?”
少年被她吓了一跳,平日裏他自然警覺,只是今日心煩意亂間一時忽略了周圍的動靜,他伸開雙臂把顧太乙從樹上接下來,拍拍她身上的雪,“大哥你可回來了。”
少女四處看看,小聲問:“師父呢,也回來了?”
南音拉太乙進屋,回手把她按在椅子上,“算你運氣好,師父雖在你之前從山海秘境回了山,但一回來就進了他的小蓬萊。”
太乙一愣,“師父受傷了?”
“那倒不像,他還笑着叫流景師叔把他從秘境得的珍寶靈器分給大家呢。這九州,只有咱們師父傷別人的份兒,哪有人能傷得了師父,”少年頓頓,溫和一笑,“師父他可能只是需要休息吧。”
“那就好。”太乙長籲一口氣。據說山海秘境中有很多奇珍異寶,尤其是還有能續命延壽,活死人肉白骨的雪凝草,不過寶物越多就越兇險,從古至今,不知多少高人進去就沒出來過。師父他向來深居簡出,這次也不知為何偏要去闖那兇險之地,還好師父沒事,她拍拍胸口,忽然眼風一掃,撇見少年腕上的一個流光溢彩的手串兒,她向前傾了傾身子,“小子,這是什麽?娘氣兮兮的。”
太乙坐在椅子上,她一向前傾去看南音腕子上的手串兒,這頭的位置就有點兒不妙,少年臉一紅,慌忙向後退了退,邊退着邊摘下手串遞給太乙,“這是紫珊瑚琉璃珠,可以抵擋幻術,給你戴着。”
太乙向椅子上一靠,雙手往後一枕,笑呵呵地,“師父忘了我,也不是頭一次的事情,小音你不用安慰我,再說我沒有仙靈根,你戴着比我戴着有用多了,”她說着,站起來,忽地神情一變,一拳打在少年的肩膀,“臭小子,幾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真是可惡。”
她本身沒有內力,這一拳也基本上沒什麽殺傷力,南音連晃都沒晃,只是笑眯眯地望她,她現在只到他的肩膀,真好。
那些她給他洗澡的日子終于可以掀過去了。
少年的雙眼一瞬不瞬,“大哥,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這三個月裏,我突破了龍門心法的第六層,我已經可以禦劍了。”
“真的?”太乙興奮地一跳,“我就說嘛,我怎麽會看錯人。南音,稍加時日,你一定會成為比師父更厲害的大俠,成為步天宮的驕傲!到那時,乘風禦劍,斬妖除魔,再尋一個和你才貌相當的道侶,結伴江湖,羨煞衆人。”
南音也不打斷她,只是笑着看她喋喋不休地說。
成為比師父更厲害的大俠,成為步天宮的驕傲?乘風禦劍,斬妖除魔,結伴江湖……是啊,他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師父說太乙一輩子都不能離開太白山,她身子弱,出山會有危險,他相信師父的話,但他也相信,到那一天,總有一天,自己會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帶她走出步天宮,離開太白山,讓她知道這世間的光彩。
“謝謝大哥,南音會努力的。”少年鄭重地道。
“謝我幹嘛。我還得謝謝你呢,我不在這些日子,多虧你幫我打掃房間。”太乙一進來就發現屋子十分整潔,甚至比自己離開之前還有幹淨,除了南音,不會有旁人了。她說着自然而然地就伸手去揉少年的頭發,南音一歪頭,瓷白的小臉上暈上一層微紅,“大哥,我不是孩子了,我都已經……”
太乙也一愣,旋即哈哈一笑,“怎麽,已經知道想媳婦了?”
少年刷地紅了臉,連脖子都紅了,他低着頭把太乙推到後室,“熱水我給你燒好了,一身灰的,快點洗洗。我在外邊給你守着。”
“不用啊,”太乙從門縫中探出頭來,“我又沒什麽好看的。”
少年食指點在太乙額頭,一點一點輕輕地把她向門裏推,扭着臉,不敢看她的眼睛,“快去洗,洗完我禦劍帶你去望海樓。”
“真的?”
“真……”話還沒說完,哐當一聲,門板震了兩震,接着就是窸窸窣窣一陣衣服的聲音,撲通,某種重物入水的聲音和嘩啦嘩啦……站在門口的少年一臉尴尬,還握着琉璃珠的手心冒出細密的汗珠,平日裏冷冷清清又傲慢的小臉一會白一會紅,半響後,他才靠在門板上,自言自語道:“師姐是個大笨蛋。”
門板之內,太乙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沉入水中,她閉着雙眼,緩緩地吐着泡泡,望海樓,望海樓,太白山是九州最高,望海樓則為太白之巅,據說那是離天庭最近的地方,望海樓,望海樓,望海樓……這一天終于要來了麽……娘親……
……
不一會兒,太乙就頭頂着毛巾從內室走出來,臉頰紅潤,脖頸瑩白如玉,“南音,你有小繩子麽,我的發繩不見了。”
少年心中默念清心決,從腰間錦囊中掏出一段紅繩,走到太乙身後,幫她把頭發細細擦幹,又系上發繩,他手上動着,身前的少女小聲說:“這種感覺真好。”
“什麽感覺?”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腳尖,“被人……關心的感覺。有人說,一旦關心別人,一旦被人關心,這種感覺,只有一次,便永遠都忘不了。”
“誰說的?”
“一個……恩……”太乙跳下椅子,“一個債主。”
“下山之前,不是給你銀子了麽?”南音跳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該不會被人坑了吧!”
“誰敢坑我,把他一腳踢飛!哈哈,”太乙拉着還絮絮叨叨的少年就向門外走,“走啦走啦,去望海樓。”
南音的資質已經是這一批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了,但直到他們離開,他都沒有發現,有一個人一直在燕子樓。
一個紫衣浴血的男人。
那個人比南音來得還要早,他先是微笑着靠在門口看南音把她從樹上抱下來,等他們進了屋子,男人就坐在太乙的床上,看南音要把琉璃珠送給她,看南音聽着水聲害羞得臉紅的樣子,看南音給她擦頭發結發繩,在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把雪凝草的粉末放在太乙的茶杯裏,望着她喝下去……他一直看着他們,微笑着,純良,溫和,善意,等到他們消失在雲層中,他才斂下長睫,攤開手掌,掌心是一段紅色發繩,男人右手食指點着發繩在左掌心中滾來滾去,口中溫聲道:“小貍貓。”
☆、破我執
“爹爹,海是什麽?”
紫薇花樹下,一身紅衣的神君大人抱着一個小女孩,他細細地給她梳着發辮,聲音溫和,“海是反過來的天,它很大很大,亮晶晶的,裏面有阿貍愛吃的魚,阿貍的小爪子一抓就是一大把。”
小女孩也就四、五歲的模樣,眼睛大大的,她踢着腳,聲音雖還稚嫩,語調卻是不符合年齡的成熟,“爹爹直接告訴我海是大魚缸就好了。”
神君想了想,“好像也差不多,我家阿貍真聰明,爹爹怎麽就沒想到呢,”他臉上是微微的笑,手中很快就又結好一根發辮,他垂眼道,“其實大海呢,它像你娘一樣,溫和的時候就風平浪靜乖順得不得了,兇起來則狂風暴雨的吓死人。”
“爹爹,你認識我娘麽,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小女孩問道,小心翼翼又充滿好奇。
神君微怔,旋即聲音平靜地說:“爹爹不知道你娘,只是随口猜猜,”他說着忽然手中化出一面鏡子,唰地放在小孩面前,“好啦~漂亮麽~我家阿貍呢,将來一定要嫁個會給你梳辮子的人。到時候呢,爹爹來和他們比,想娶走我的阿貍,得先贏過我的手藝。我飲玉的女兒一定要百裏山河紅,明珠寶月聘,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紫薇花簌簌而落,她歪頭問:“爹爹,每個神仙都會對撿來的孩子這麽好麽?”
他結好最後一根紅繩,頓了頓,曼聲笑道:“興許是吧。”
……
三百年了,顧太乙終于見到了大海,像是反過來的天空,藍藍的,大大的,亮晶晶的,和他說的一樣。
只是她的一頭長發早就在兩百年前師父第一次給她梳發的時候,被師父一劍割斷了。
毫不留情的一劍。
那時,葉流白扔給還發愣的她一根紅色發繩,淡淡道,“自己紮好。頭發長見識短。”
她無奈地撿起發繩,摸了摸只到肩頭的黑發,心裏想着,自己的師父還真是刻板又古董。
往事似乎從山海那邊呼嘯而來,但太乙也知道往事終歸是往事,它們飛不過山海,路還要繼續走,日子還要繼續過,這個世上大概沒有比“明日”更美好的詞語了。
如今她已經拿到了沙羅香,剩下的只是點燃它。
于海天之界,九龍回水處,卯年卯月卯日卯時。
那個地方便是腳下的望海樓,而那個日子,也不遠了呢……
遠處的海面波光粼粼,太乙和南音并肩站在望海樓上,各懷心意。
風清清,水澹澹,少年忽道:“大哥,我和你說過,我是個孤兒吧。”
太乙點點頭。
“我騙你的……在海的那邊,有座弇山,弇山旁是一個叫出雲的小國。我曾經是出雲的太子。”
“弇山,出雲國,南音你是偃師一族?”太乙在書中看過,有一種工匠,他們能用木頭,樹葉,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組裝成動物,甚至人,人偶的外形不僅完全像是真人,可以說話可以舞蹈,最神奇也是最可怕的是,他們有自己的思想感情。
然而“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人又怎能和神來相比,這種可怕的力量不容于世,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偃師一族受到天罰,險些被滅全族,玄女憐之,留下了一支後裔,也就是弇山出雲國的皇族。
南音随手撿起幾塊石頭和樹枝,眨眼之間,一只白鳥便從他手中飛出,直奔滄海,他望着海上的白鳥,“我的父皇母後和妹妹都死于宮變,死後被斬首挂在城門口。宮變之後,皇叔做了皇帝,小時候他經常帶我玩,教我如何操控木甲術,我的第一只白鳥就是皇叔教會我的,但也就是他一箭射死了自己的親哥哥,我的父皇。父皇臨死前讓我來步天宮,說是等我學會禦劍了,就是報仇雪恨的時候了。”南音說的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話本上的故事。
太乙一怔,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少年年輕的臉龐在陽光下忽明忽暗,他看着遠方,那樣的專注,似乎可以穿越時空看到染血的故園,寂寞的宮牆,凋謝的杜鵑。
“那……”太乙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來步天宮修煉,是為了報仇?”
“曾經是,現在不是了。”
“不想報仇了?”
“想是想,不過他們都已經死了啊,”少年一攤手,一副很無奈的樣子,“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如今,我終于學會了禦劍,兩百年也過去了,昔日的仇人都不在了,我去找誰報仇呢。那日,我站在雲端,看着皇叔的曾孫在禦花園裏跑來跑去,他的皇叔在一旁微笑着瞧他。我似乎明白了父皇當年的用意,他讓我一定要學會禦劍才能回去報仇,父皇他大概也知道一個凡人就算資質再高,掌握禦劍也要百年吧。說到底,他不是讓我報仇。”
聽他靜靜地訴說,沒有暴戾,沒有哀怨,太乙好像也明白了老皇帝的良苦用心,一個是親弟弟,一個是兒子,他又怎願看他們在自己死後自相殘殺,幸好有這樣一位父親,他的兒子才沒長成扭曲的變态。
面朝大海,太乙心中無限感慨,她長籲一口氣,摸摸心口,“你的父皇,他真是位了不起的皇帝。”
山風呼呼,似乎還帶着絲絲的海味。
“是啊,”少年自豪地道,“我父皇是個很不錯的人,雖然他丢了皇位,但他依然是出雲歷史上稅賦最少,沒有征戰,最受百姓愛戴的皇帝。在我心中,他是九州最強的男人。”
太乙由衷地贊同,“你也很強,将來,你會比你父皇更強,成為九州最強的男人。”
南音握拳,點頭,“父皇說過不是逞強就能變強,而是要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變強。我當時不明白,現在終于懂了,我要變強,不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殺戮,不是為了讓人跪在我面前求饒。我要變強,是因為我認識了我一定要保護的人。”
“我的小南音終于長大了!作為大哥,我真的特別,特別欣慰!”太乙揉了揉眼角,“怎麽有一種要哭的感覺。這個時候,感覺要說點什麽才是,南音,咱們步天宮的口號是什麽!”
容貌清冷的少年,眼睛亮亮的,像是看盡了天地,他迎風而立,衣袂飄飄,聲音緩緩,卻擲地有聲,“步天浩氣乘風去,斬妖除魔天地間!”
“步天浩氣乘風去,斬妖除魔天地間。”顧太乙遙望着遠處的海面,頗為感慨地重複了這句話。
浩氣乘風,斬妖除魔,便是師父一生的堅守,稍加時日,南音也可以成為師父一樣正直悲憫,弘益人間的大俠了,太好了……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師父的眼睛。
淺淡柔和,如月之清輝。
與此同時,步天宮,小蓬萊,執劍長老葉流白的住處。外人只道葉流白為人正直随和,可其所居之處卻極為奢侈,大宅一座,房間一千三百零六間,其實八百六十間藏有暗室,其餘房屋配有閣樓,詭異的是,望不到頭的宅院,只有他一個人居住。
雖然是白日,小蓬萊卻浮着一層薄霧,曲水流香,一泓清碧從屋外的山泉中引入屋內,繞了一個圈兒之後,又導出門外,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紅紅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讓人沉醉。
“小貍,慢些吃,都是你的。”溫和的男聲回蕩在空曠的大宅中。
梨花木的小方桌兒上擺着掐金絲的琺琅碟,裏面是各色的果子,紫衣男子斜靠在榻上,高冠束發,領口系得緊緊的,不見鎖骨。
他雙眸微眯,淺淡柔和,如月之清輝。
男子膝上趴着一個絕美的少女,墨潑長發如絲綢般披散在肩背上直垂腳踝,肌膚勝雪,鼻尖小巧,尤其是一雙眸子,一只漆黑,一只黛藍,這是一雙如太古神君飲玉一般動容六界的雙眼。
若是太乙見到她,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這少女就是她從師父枕頭下摸出的美人圖上的姑娘,太乙也就是照着她的樣子幻化的模樣。
這樣美麗的人,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她是誰……
☆、摩登伽
眉目似畫,櫻唇如血。
少女霧裏看花一般瞅着那一小碟一小碟的桂花糕,棗泥糕,雲片糕,蔥白段般的手指袅袅拈起一塊兒,雙手捧着,細細點咬,小模樣乖乖的,很是可愛。
葉流白垂眸,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