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法雖好,你學來卻也無甚用處。這一套春風化雨,不是上乘功夫,不過你學來倒也可以強身健體,多活些日子。”
太乙抱劍拱手,一只眼睛看着自己滿是灰塵的鞋子。
她只有這一只眼,用來看世間,卻也足夠了。
“徒兒多謝師父。”
他負手立于崖頂,“練給我看。”
六十二路春風化雨劍法,太乙有模有樣地舞了一遍。
“有氣無力,再來。”
太乙又練了一遍。
他凝眉,“下盤不穩,再來。”
太乙瞅了瞅自己短粗的下盤,又走了一套。
他的眉頭凝得更深了,“有形無意,再來。”
後來嘛……
後來這一套春風化雨,顧太乙練了三百年。
……
“顧太乙,醒醒。”
步天宮中的顧太乙還在歪脖樹下,建安城中的顧太乙已從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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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揉揉額頭,“阿玉,對不起,我剛才有些失态。”
他怎麽會怪她,他哪裏舍得怪她,再說,難得看她主動的模樣,他高興還來不及,“這是沙羅花。隐在每一代傅家長子或者長女體內,因為它,宿主逃不過早衰而死,也因為它,宿主的靈力是九州之中最強的。平日裏,或者一生之中,宿主到死都看不它顯形,只有……”傅汝玉看看自己的心口,又看看蹲坐在面前的小妻子,她滿是好奇,甚至還有一些急迫地問:“只有什麽?”
“只有宿主真心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宿主的情動會引得它萌發。”
撲通。
太乙跌坐榻上,真心愛上一個人?騙人的吧……師父說欺騙別人感情的人是要受到天罰的,但她轉念之間又想到,傅汝玉愛美成癡,迷戀成愛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那樣便算不得真愛,那她也不算欺騙,可若不是真愛,沙羅花又為何會萌發?
唉,真是頭疼,算了,以後再說。
面對複雜的問題,顧太乙一般都是選擇以後再考慮,以後……以後她就忘了。
“今天早晨,你又睡着之後,我更衣時,忽然發現了這個,想必是昨晚,” 傅汝玉笑笑的,蒼白的臉上再次疑現洞房之夜的羞澀紅暈,“昨晚的情動引發了它。等沙羅花全綻的日子,我身上的詛咒便可以解除了。”
太乙想,莫非自己年紀大了?思維怎麽愈發的不跳脫,她問了一句,“沙羅花和沙羅香是什麽關系?”
傅汝玉繼續道:“據族書上說,沙羅花是可以從宿主的身體中取出來的,把花燒成灰,便是沙羅香了。”
“怎麽個取法?”
傅汝玉頓了頓,在太乙熾熱的目光注視下,良久才道:“心頭血。”
“……”太乙的下巴,咣當一聲,掉在了床板上,敢情這還是得剜心啊…… 即便為了娘親,可傷人身體之事,她做不出來。
“不是我的,”傅汝玉苦笑,一勾食指,推上她的小下巴,“是你的。被宿主真心所愛之人的心頭血,用它做引,便可取出。沙羅香是上古秘寶,若不出世,不會被人所知,一旦出世,稍加時日,必被窺視,所以,”他輕攬她入懷,幾多無奈,“阿貍,我不能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所以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學會保護自己。”
此時此刻,顧太乙根本沒注意到身旁男人的傷懷,她只想,太好了!不用傷人又能拿到沙羅香,真是太美好了!只是……她又擡頭問:“那若沙羅花從宿主身中取出,會對宿主的身體造成危害麽?”
“這個……”他微微一笑,背靠軟枕,長腿一翹,“也不會怎樣,大抵就是身體難過個一兩天吧。”
“真的?”真的這樣,她就放心了。
“真的,”傅汝玉斂起一臉的笑意,難得的鄭重,“阿貍你放心,沙羅花現世的事情目前還無人知道,就算有一日被人知曉,你不會有事,我也不會有事。你和我,顧太乙和傅汝玉會白頭偕老,兒孫滿堂。我……唔……”
他本想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結果“我”字剛出口,懷裏的夫人便餓虎撲食一般紮了上來,其疾如風,其快如電,侵掠如火,不動成山……而那時傅汝玉正要說話,嘴唇微張,結果門牙對門牙,咔吧,咔吧。
傅大巫這一生之中,第一次遭遇了強吻。
太乙坐在傅汝玉的大腿上,捧着他的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後不停地吸啊吸……就在她考慮要不要換氣的時候,被人拎着後領子從坐騎上提起來,扔到一旁。
傅汝玉面紅耳赤地咳了咳,又擦了擦嘴邊某人濕噠噠的口水,撫着胸口道:“阿貍,你這樣是要人命的。”
太乙從床上滾起,摩拳擦掌,小腿一蹬一床板,這就要再次撲上來,“快快!我要催熟它。”她兩手臂伸長要抱他,他則伸出食指輕輕頂在她額間,看着她揮舞着的兩只小爪子,哭笑不得地說:“你再這般熱情如火,為夫恐怕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嬌滴滴攻勢,“人家想看沙羅花全開的樣子嘛,人家想早日和阿玉有,有健康可愛的小寶寶嘛。”
他一收手指,看着太乙失去支撐一頭紮到自己的懷裏,“這麽迫不及待了?”他唇角微抿,眸光潋滟,如南水飄着小桃花。
“恩恩。”
沙羅花開了,就可以取走沙羅香,就可以救娘親了。
她迫不及待,她迫不及待地要瘋魔了。
少女紅撲撲的臉蛋因為興奮而愈加嬌豔,嬌弱的身子也随着呼吸微微顫動,讓人忍不住要好好疼-惜一番。
男人笑意漸濃,一聲喟嘆在鋪天蓋地的甜蜜香氣中緩緩消散,他說,“還是,”聲起聲落,紅帳四合,“我來吧。”
又是一夜的華胥美夢。
他的夢中有好聞的蜜桃香,那是任何人都會向往的仙界,他和阿貍站在大門前,看他們的女兒出嫁,阿貍捏着手絹哭得要暈過去一樣,他則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寬慰着,“下個月,小顯就要尚公主了,你不是最看不慣皇後娘娘的矯情麽,成親那天,你就站在我身後,好好欣賞她送女兒時怎麽哭。”
阿貍擦擦眼角的水珠,眨眨眼,她的眸子依然同以前一樣迷人,她說:“阿玉,七皇子最近總翻咱們家的院牆來找小光玩,竹馬竹馬的,不如……嘿嘿。”
這樣的夢,很幸福。
真是讓人不忍心醒來,再燃一支安魂香吧。
就這麽沉溺其中吧。
就這麽沉溺其中吧。
就這麽沉溺其中吧。
……
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晨光熹微,花色妍妍,傅汝玉抱着還在熟睡的小妻子,滿臉的幸福。牆上的九九消寒圖已染了過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每花九瓣,每瓣一日,每過一日就用紅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過了一個“九”,染完九朵……他望向窗外,眼笑眉開,染完九朵?便是九盡春深了。
他輕輕撫上阿貍的小腹,待到九盡春深,這裏就該有個小東西了呢。
想他傅汝玉何德何能,嬌妻愛子,這一輩子,太幸福不過,太完滿不過了。
他真要感謝上蒼庇護,神佛垂憐。
想到這,他又有些落寞,阿貍誠心誠意地待他,他還是對她有所隐瞞,不為其他,只是怕她知道了擔心。
真正的沙羅香并不是沙羅花的灰燼,而是一旦沙羅花離體,十日之後便灰飛煙滅,不入輪回的宿主的——骨灰。
☆、泛蘭舟
建安是大燕的都城,作為九州第一強國的都城,還正處盛世,紙醉金迷,衣香鬓影,纨绔貴胄,金刀美人,該有的它都有。
酒樓上隐隐有女子清歌婉轉,滿含深情的字字句句,飛過重樓,直上雲端,“化雲心兮思淑貞,洞寂滅兮不見人。瑤草芳兮思芬蒀,将奈何兮青春……”
座上大多是一些長得白白淨淨的富家公子,寬袍長袖,蛾帶高冠,手裏的描金美人扇在胸前緩緩地搖,身後站着的小厮或拎着金絲鳥籠,或一臉我是狗腿子,不服?來咬我啊的傲然模樣。
有些公子還背背長劍,腰間垂着法器錦囊,一副修仙人士的打扮。
九州十二國修仙之氣向來繁盛,尤其是十二國之首的燕國,上至皇親貴胄,下到販夫走卒,都以家有修仙之士為榮。不過修仙聽起來美妙,做起來可不是一般常人可以堪負的,所以酒樓中這些小公子們并不是真正的修仙者,只是裝潢下門面,走走潮流罷了。
推杯換盞間,便是各種閑話。
“我爹說巫祝大人已經兩日沒參加朝會了。”
“巫祝大人成親那日,托我在宮為妃的姐姐的福,我也有幸一去。”
“是麽?我那日醉酒,我爹沒讓我跟着,如何?新娘子美麽?”
“美死了。啧啧,那鼻子,那眼睛,那胸,那腰,那屁-股,那小步子走得那叫一個銷-魂妩-媚,別說巫祝大人了,就算是天上的神仙看見了也得凡心大動。可惜啊可惜,你我是沒這個福氣了,得妻如此,不要妾室□□又如何。”
“真的那般美豔?”
“這麽說吧,元妍帝姬也不及她三分啊。妖精啊妖精。”
他們在一邊說着,有人在隔壁聽着。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桌前,懷裏還圈着個小美人,他捏捏她的臉頰,笑意濃濃,“人家誇你呢,開心麽。小妖精。”
一陣碰杯之聲後,隔壁的人又道:“都說巫祝大人風流不羁,這次為了小娘子把家中的嬌豔丫鬟全都遣散了不說,城裏交好的夫人小姐們也都斷了瓜葛。啧啧,巫祝大人這回真是栽了。”
“芙蓉帳暖,春宵苦短。啧啧,巫祝大人若被小妖孽吸幹了,我大燕可要少了個棟梁啊,悲哀啊悲哀。”
“這倒是,巫祝大人慢聲慢氣,細皮嫩肉的,也不像是龍馬精神的人啊,哈哈。”
……
隔壁的小美人手肘磕了磕身後的男人,一臉赤誠地笑,“人家擔心你呢,溫暖不。小嫩肉。”
男人倒也不氣,只在她耳邊緩緩呵氣,“巫祝大人是不是龍馬精神,夫人應該最清楚。”
太乙避開他熾熱的眸光,一手挑開傅汝玉的衣襟,她要确認沙羅花綻放的程度。今天早晨醒來,花瓣已經微微綻開,若照着這樣的速度,今晚,最遲明早,她一定可以取走沙羅花。而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惹傅汝玉生氣,務必繼續裝作嬌嬌小美人讨好他。
小妻子随時随地對自己上下其手,傅汝玉一點都不介意,他很樂在其中。他的阿貍如此在意沙羅花,就證明她也很想和自己有寶寶,只是不好意說罷了。
下了酒樓,傅汝玉先把阿貍扶上馬車,旋即側頭吩咐侍衛去查查方才隔壁那兩個公子哥的來路,侍衛一看巫祝大人那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那二位要倒黴。
侍衛應聲退下,傅汝玉挑簾躍進車內,一勾手便把裹着大氅的阿貍拎出來攬進懷裏,她眨眼擡頭看他,他垂眸上下左右掃了掃,心裏哼着,自己的夫人就是臉小,胸大,腰細,屁-股圓,算你們識貨,可也輪不到你們這些黃口小兒說三道四,評頭論足。
太乙見他眸光閃爍,還以為是氣那二人懷疑他的龍馬精神,如此重要的日子,宿主情緒波動可不好。她半依在他懷中,明眸宛然,媚聲媚氣,“阿玉,咱們現在去哪兒?”
他吻她的眼角,“一個好地方。”
……
這天的天氣好的不得了,太乙窩在傅汝玉懷中,手挑車窗簾向外看,街上人來人往,拿着泥猴的小孩子掙脫母親的手拼命地扒在賣面人的小攤子前,舞獅子的長隊咚咚锵锵地一路敲過去,買馄饨面的老妪笑呵呵地搖着扇子,像是什麽都看得清明。
……
“南音,這是什麽東西?你新做的符咒替身?”
“大哥,這是面人兒啊,我上山之前,阿娘買給我的。我還有好多呢,給你一個。”
“……”
“大哥,你不會不知道面人吧?”少年一陣錯愕後,哈哈大笑起來,“那市集呢?舞獅子?街頭小攤的馄饨面吃過麽?你不會連錢都不知道是什麽吧……你上山之前究竟是哪兒來的孩子啊。哈哈,哈哈哈……”
少年笑着笑着,忽然噤了聲,低下頭,“師父……徒兒練劍去了。”話還沒說完,人已經不見了。
“你喜歡?”來人從她手裏拿過小面人。
太乙低頭,又擡頭,小腦袋點點。
咔吧。
嘩啦啦。
窸窸窣窣。
然後,她看見了那只戴着貍貓面具的小面人在他手裏碎成了渣渣,他張開手掌,俯視她,一陣小風吹過之後,連渣渣都沒了。
……
沒想到,有一天,她也能來到市集,親眼看到面人,舞獅子,還有馄饨面的小攤子,只不過不是和師父。
她放下車簾,長籲一口氣,還好不是和師父,否則他老人家揚揚手,整個市集都要碎成渣渣了。
車簾已經落了,她卻還愣愣地看着車窗,雙眸一會兒黯淡,一會兒發光,變化之快看得讓傅汝玉心驚肉跳,“阿貍,為何嘆氣?可是哪裏不舒服?”
太乙又長嘆一聲,聲音不似平日裏那樣輕快嬌俏,而是說不出的滄桑無力,她只道:“忽覺時光匆忙,寒暑一剎,世事無常,可怕得很。哎呀……阿玉,你幹嘛拍我頭,發髻都亂了。”
男人眉頭緊皺,似乎很不開心,“年紀輕輕的,說什麽喪氣話,好像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傅汝玉這麽一說,太乙也覺得那不像是現在的阿貍該說的話,現在的阿貍是個被夫君捧在手心裏寵着的姑娘,她可以任性,可以胡鬧,可以睡到中午,可以挑食,可以不長大,而不是太白山上被師父捏碎了面人,卻連哭都不敢哭的小弟子。她天生沒有靈根,不能練氣,她煞怨二氣纏身,每天晚上睡着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她是步天宮中等級最低的外門弟子,沒人護着她,師父也不喜歡她,冷視,漠視,無視,大家甚至連冷嘲熱諷都懶得給她。這樣的她,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胡鬧,不可以睡到中午,不可以難過,不可以哭,不可以不長大……
“阿貍,怎麽了,眼睛怎麽紅了,我打疼你了?”
“沒有沒有,”太乙搖手,“一點都不疼,可能是困了。”
“那先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嗯,”她俯在他膝上,埋頭,聲音小小的,“到了叫醒我。”
馬車微微颠簸,她昏昏欲睡,等她再醒來,車已經停了,太乙揉揉眼睛,“怎麽不叫醒我?”
“舍不得。”
太乙本想說幾句“肉麻兮兮”“巫祝大人果然是花間高手”之類的話揶揄幾句,可嘴巴張了張,卻覺得說什麽都不應景,最後只瞪了他一眼,跳下馬車。
時間似乎已經到了下午,午後的斜陽暖暖的。
“二位是來問姻緣的吧。”
廟裏的老師傅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着問。
以為他會帶自己去什麽特別的地方,原來是一座有些破敗的花神廟,廟宇雖然不十分氣派,進進出出的人倒還是有一些,不是嬌羞的少女,便是懷春的少年郎。
傅汝玉笑着點頭,拉着太乙的手走進廟宇。
“阿玉,你是帶我來問姻緣的?”
“唔。”
“哎?可你自己不就是個算卦的麽?”
男人的俊臉黑了黑,“你夫君是巫祝,不是算卦的。”
太乙摸摸下巴,看樣子是在說,有區別麽?
傅汝玉在她小腰上捏了一把,耳邊小聲道:“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太乙臉一紅,被男人拉着進了殿,在外面雖然可以嬉笑,但在神明面前還是要恭恭敬敬的才是,她虔誠地燒了香,然後學着他的樣子閉着眼睛搖起簽筒。
簽子嘩啦啦地響,心也跟着躁動起來。
晃着簽筒,太乙下意識地偷眼去瞧跪在她身旁的那個人,他閉着雙眼,搖得很認真,和平日裏風流缱绻的模樣比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在那一瞬間,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天命姻緣是怎樣的。
啪,男人的簽筒裏掉出一支簽來,太乙趕緊轉回頭,閉上眼,用心搖起來。
會是什麽簽文?
一根竹簽掉在地上,她捏起來,提着裙子去外面找簽文,人群來來往往,一時間找不到那個解簽文的老師傅。
她握着竹簽,站在院子裏,那裏有一池的溫泉,冒着熱氣,水霧缭繞的,倒還有些仙意。
她站在池邊,看了看手中的竹簽,趁着身旁人們不注意,一手擲到了溫泉中,扔進去之後,她才忽然想起,這麽輕的竹簽,不會浮着吧。說來也奇怪,那竹簽在水面上打了兩個旋兒之後,竟沉了下去。
“阿貍,你在這裏啊,找了你好久。”傅汝玉手中拿着簽文,笑意盈盈來到她身邊。
“已經解好了?是什麽簽文?”太乙去看傅汝玉手中的紅紙,男人卻笑眯眯地把簽文折起來,認認真真地揣進了懷裏,“等咱們有了小阿貍,再告訴他娘親,”他牽着她向外走,“你呢?是什麽簽?”
太乙做了個鬼臉,“我也不告訴你。哼,算卦的。”說着,在他的白鞋上踩了一腳,飛快地跑開了。
男人無奈地笑,“阿貍,慢點跑,鞋子掉了。”
“阿玉,快點兒,回家吃飯啦……”
梅花玉色中,她單腳跳着,回頭喚他,身後是耀目的日光。
他走過去,高大的身子半蹲在她面前,捧起她滿是灰塵細雪的小腳放在懷裏暖了暖,這才小心翼翼地把鞋子給她穿上,然後任她一臉燦爛地挽着他的胳膊離開了廟宇。
看着二人走遠,來給解簽師傅添茶的小童子小聲問他師父,“巫祝大人他自己不就是個算卦的,怎麽也來咱們廟裏?”
老師傅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反問回去,“你說咱們巫祝大人是相信天命,還是相信人為。”
小童子抓抓頭。
老師傅笑眯眯道:“他若相信人為,便不會來蔔這一卦,可若說他相信天命,他就不會娶那位姑娘。”
“師傅,雖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覺得很有道理。”
“他們此生無緣。”
“啊?”
“來生也無緣。”
“……”
“再來生也還是無緣。”
“……”小童子瞪大眼睛,“巫祝大人他看不出?”
老頭一撇嘴,“連我這把老骨頭都算得出,你覺得巫祝大人會看不出?”
“師父,我愈發不懂了。既然您都知道,為何還告訴他,他們是天命姻緣,十世夫妻?”小童子轉轉眼珠,忽地一拍手,“我知道了,師父,定是您慈悲,不忍看巫祝大人傷心。”
“笨蛋,”老師傅竹筒一敲小童子的頭,“你師父我可沒那麽好心,說好話,只是為了,”他指了指桌上一盒金銀珠寶,笑得胡子亂顫,“騙賞錢罷了,你看他高興的樣子,也是個傻小子。你啊,以後多跟為師學學。去,關廟門,今兒個賺了大錢,師父帶你去吃涮豬腦。”
小童子摸着腦門走了出去,老師傅邊收拾解簽臺,便哼着小調。
“……何為天命,何為人為,諸相不是相,雲空未必空……”
只是,他還有兩件事情很好奇。
那姑娘命中帶煞,是個十世不得善終的命格,這一世本當在十六歲那年就亡故,若不是有人用了逆命術,她蹦跶不到現在。
究竟她以前做過什麽惡事,現在變得如此倒黴。
還有,逆命之術,九百年前,他還是步天宮大弟子的時候,聽師父說過這個步天宮深藏的禁術。
逆命術,如這法術的名字一樣,可以改變人的命格,但上天定的命運,又哪會輕易改變,到頭來,不過是我命換你命,我死換你生罷了。
會是誰呢?為了這個倒了血黴的姑娘,連自己寶貴的小命都不要了。當今九州,有這能力的,唯有……莫非是他?
☆、金浮屠
回到傅府,下了馬車,傅汝玉看着太乙跑到雪人面前,一個一個地拍了拍,又得意地笑了笑。他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它們醜,反而很可愛。
天已經黑了,還在下雪,天空是黛藍的,看不見星河,他把她護在懷裏,撐着自己的披風擋在她頭上,她只到他的肩頭,這樣的高度,剛剛好,足夠他把她抱在懷裏,放到腿上,壓在身下。
二人進了卧室,太乙回身關門,踮着腳撣了撣傅汝玉發上的雪,又幫他解開披風,交給旁邊的侍女,忽然,她愣了愣,似乎是發現了什麽。傅汝玉也怔了一下,不知道方才還樂颠颠的夫人是哪裏不順心了,他剛要問,雙手卻被太乙的小爪子握了起來,她的手太小,就算是兩只一塊用也包不住他的一只手,她就那樣堪堪地捧着,一邊呵氣,一邊說:“你方才一路護着我,手都露在外面,先暖一暖,再去洗洗身子,不要着涼了才好。”說得随意又自然。
她吹啊吹,吹了好久,待感覺到他的手和自己一樣溫暖時,才放開,推他去沐浴。推了兩下,卻發現他不動,擡頭去望,傅汝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笑起來,“中邪了?巫祝大人。”他也笑,那樣子像是開心極了,笑着笑着,又把她抱在懷裏,狠狠地揉,他抱得太緊,太乙喊疼,可他不放手,他說,“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頭裏。”
許久之後,他松開手,眼神蕩漾而暧昧,“我去沐浴了,夫人要一起麽?”
太乙臉一紅,推他入後室,“還有旁人呢,別說不正經的。”
傅汝玉不喜歡逼她,反正以後日子還長,便捏捏她的小腰,不出聲,只用口型道:“榻,上,等,我。”說完,一個閃身,躲開太乙拳頭的同時閃進了後室。
太乙還想扔個什麽東西過去,左右看看,除了花瓶,沒有趁手的家夥,正看着,忽然耳畔傳來笑聲。
她這才想起來,屋子裏還有侍女和嬷嬷,她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您也取笑我。”
笑的女子是個年紀五十左右的婆婆,聽說是從鶴川傅家老宅一路跟過來的,從小就跟在傅汝玉身邊的人,和傅汝玉關系很是親近,因為這個,傅府上下都對她很是尊敬。
傅婆婆端了碗熱茶給太乙,笑眯眯道:“只是覺得夫人和少爺的感情越來越好了。”
太乙捧着茶水,略愣,“我們?”
“以前只覺得少爺疼夫人,現在夫人也知道疼少爺了。”
茶水氤氲,水霧之後太乙的雙眸忽明忽暗,她忽然問,聲音慢慢的,小小的,低低的,“婆婆,你喜歡漂亮的東西麽,會為它入迷麽,看到了會想得到它麽,得到了也會愛護它麽?”
傅婆婆沒有猶豫,“會。”
太乙一笑,“他也不過是喜歡漂亮的東西罷了。”
對她的話,婆婆不置可否,只道:“那天婚禮,把夫人送進新房之後,少爺被-輪番敬酒,他平日滴酒不沾,但那天他真的很高興。他哭了,你看過少爺哭麽,老身沒見過,即便當年他被打斷四肢從傅府扔出來,即便在赤月死鬥場,他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後捅了一刀,即便老夫人讓少爺等她回來,然後再也沒回來的時候,少爺都沒哭過。但是那天他哭了。少爺邊哭邊喝,邊喝邊笑,他說,我這三十年最高興的時候,是我和阿貍一起在街角吃完了三十六根魚肉串,她抹抹嘴對我說,這個味道還沒有我做得好吃,傅汝玉,既然你也喜歡吃,不如我給你做老婆吧。”
太乙也記得,那時,她說完這句話,傅汝玉一愣,然後跳起來,頭砰地撞到了攤棚上,撞壞了人家的攤子,還賠了一筆不小數目的錢。
婆婆繼續道:“大燕巫祝,九州第一人。世人看起來風光無限,孤獨寂寞卻只有他自己知道。沒錯,老身也喜歡漂亮的東西,看到了也會想得到它,得到了也會愛護它,但我只會把它當做一件東西,不會為了它牽動自己所有的心緒,喜怒哀樂,憂思悲苦。如果夫人你認為少爺喜歡你,只是因為你美麗的外表,那你不僅是看低了少爺,更是小瞧了你自己。”
“我……”
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濺,落在她手上,竟一點都不覺得燙。
“你是一個好孩子,是一個值得被人真心疼愛的好孩子。我們都知道,為何只有夫人你自己不知道呢?”
……
“你們知道外門的顧太乙麽,聽說她娘是魔族,殺了很多人,是個大壞蛋。還特別特別醜,有九個腦袋,一百條腿,每條腿上都是眼睛,啧啧,可怕極了,此等妖物,人人得以誅之,我若遇到她,一定把她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不會吧,她平日裏對我們都很好啊,人也很爽快,她娘怎麽會是魔族……”
“哼,你們知道什麽,妖魔鬼怪最善于僞裝。”
啪!
某女捂臉,“顧太乙,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誰麽,我爹是在執法長……”
啪啪!
“你敢打我的花容月貌!”
二人滾作一團。
“就打你,讓你說我娘壞話,我就打你,打你,打死你!讓你說我娘,打你,打死你!”
……
“跪下。”
“徒兒沒錯。”
“蘇淺被你打得現在還下不來床,左臉腫成包子,你讓她一個姑娘家日後怎麽見人!”
少女冷哼,“師父您這麽關心她,您娶她就是了,徒兒看她高興還來不及。”
風吹過,紅葉漫天。
燕子矶,秋水滿,他紫衣當風,“南音,把我的九尾鞭拿來。”
“師父……”
“拿來!”
啪!
“知錯了麽。”
“徒兒沒錯。”
啪啪啪!
“知錯了麽?”
太乙咬着牙,不說話,裙後已經浸出鮮血。
啪啪啪啪啪!
“知錯了麽!”
她握緊拳頭,眼睛彎彎的,“下次她再敢說我娘,我就打,死,她!”
“顧太乙,早知你這麽惡毒,當年就該任你死掉。”
話落,一時江水滔滔,不辯牛馬。
……
她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繼而千軍萬馬隆隆而過,繼而又是天地一片白茫茫……
太乙呆呆地站在那裏,不知多久,久到侍女和婆婆下去了,她都不曾察覺,直到小腿微麻,她才魂不守舍地走到床邊,迷迷糊糊地望着桌上的一盞燈火……
曾經,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後來有人說“顧太乙,你是個惡毒的家夥,你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她開始還反駁,後來說的人多了,她也習慣了,可等她漸漸習慣這個形象,忽然又有人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你是一個值得被人真心疼愛的好孩子。”她又開始混沌了……
過了好久,烏雲遮月,一個驚雷之後,窗外噼裏啪啦地下起暴雨來,摧枯拉朽,毀天滅地。
這樣的冬夜,這樣的暴雨,很是反常。
太乙恍恍惚惚睜開眼睛,她覺得很溫暖,有人幫她蓋上了被子。
一道閃電,黑暗之中,她發現有個白衣人站在屋子中央,黑幽幽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她驚呼了一聲,吓得連忙坐起來。
那人走過來,凝眸道:“膽子真小。”
她這才看清來人,竟是穿着白色中衣的傅汝玉,太乙長籲氣,“大晚上的,做什麽呢。”
男人指了指還滴着水的頭發,很無辜,“擦頭發。”
她疑惑,“怎麽不點燈?”
傅汝玉道:“怕太亮了,你會醒。”
太乙覺得自己中了糖衣炮彈,而且還可悲得覺得這滋味不錯。
她看看他的頭發,“怎麽不叫丫鬟們來服侍?”
男人胡亂地揉着毛巾,“你們女人願意亂想,現在是好好的,等哪天鬧起脾氣來,又該說我喜好女色,輕浮浪蕩了。”
太乙破天荒地沒有瞪他,眸光隐在黑暗中,傅汝玉只聽她道:“過來。”
“怎麽,迫不及待了?”他挑了挑長眉。
太乙抓起枕頭扔過去,“過來,我來幫你弄。一個大男笨手笨腳的,頭發都纏在一起了。”
男人一怔,被枕頭打個正着,不過一點兒都不疼,他抱着枕頭走到床邊,頭頂毛巾坐到床沿兒上,“夫人你對我真好。”
太乙沒接他的話,只是拿着毛巾,窸窸窣窣,又輕又柔和地拭着他的長發,任窗外狂風暴雨,屋內寧靜安然,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太白山中給南音洗澡的日子,不過南音那雜毛自是比不上傅汝玉這一頭又黑又亮的秀發了。
“這種感覺真好。”他低着頭忽然說。
太乙手上繼續,嘴裏道:“被人伺候的感覺?”
“不是,”他微微搖頭,“被愛的感覺。”
“自作多情。”她嗤笑他。
“對了,”他忽地回頭,“你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愛我呢,快說一次。”
太乙一窘,轉他看前邊,“轉過去。別搗亂。”
“阿貍,害羞了呢,嘿嘿,”男人雖然轉回頭去,但嘴裏仍道,“不過,我知道,這就是被愛的感覺,暖暖的。”
太乙的手滞住,男人接下去的話聲音低低的,她卻依然聽得一清二楚,他說:“一旦愛上別人,一旦被人愛,這種感覺,只有一次,便永遠都忘不了。阿貍,謝謝你,謝謝你願意愛我。”
一時間,房中寂靜,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