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來是要到山神廟來給時蓮祈福。
然後,莫名其妙的,阿貍就被拉了一同去。
看着和自己七八分相像的臉,她想自己已經幾乎要把他當成哥哥了。
幽幽檀香,梵音過耳。
一身紅衣的男人跪在破敗的山神廟中,一跪就跪到了傍晚。
阿貍望着他,眼皮卻開始打架,一閉眼是南相柳,再一閉眼是葉流白,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見了很多人,卻又看不清臉,想睡,卻又覺得背後涼涼的……
又過了許久,陰鳳歌站起身,他身後的顧琛已經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他站在神像之下,美麗的眸子晦暗不明。
……
“小歌,其實你是有一個妹妹的。你記住。她叫阿貍,喜歡喝的茶是沐月銀鈎,喝的時候要過七次水,用點藍的金杯,喜歡吃的是石榴,要拿着瓷白的手絹托着吃,喜歡的樂器是陶笛,喜歡的曲子是春風牡丹……她和你長得很像,一樣的嘴巴,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藍。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
“我會對她好的,我會把我所有玩具都給她玩,哄着她,寵着她,把她放在掌心裏,不叫她哭。”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殺了她。”
“為什麽?她是我妹妹。”
“她的母親用惡毒的法子搶走了你爹,讓你成為了沒有父親的孩子,讓你娘親備受煎熬,坐守年華空老,只有這一點就足夠了。她母親該死,她也該死。”
……
這些年來,陰鳳歌一直期望能遇見母親口中的妹妹,卻又害怕遇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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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他還是見到了她。
她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長大了,她身邊也有了喜歡她的、可以保護她的男子,她大概是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了。
修長的手指緩緩握成拳又緩緩松開。
母親說,“殺了她。”
仙女娘娘說,“陰鳳歌,你報恩的時候到了。我要你殺一個人,她就住在你的府裏。”
香木源說,“想要救你的夫人,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把魅煉成丹藥,就能救她。可巧的是,你的府裏就恰巧有一只魅。”
為什麽,為什麽!
他們每個人都叫他殺了她!
陰鳳歌的眸子紅了起來,和窗外的紅月亮一個顏色。
殺了她,就能為母親報仇。
殺了她,就能報了仙女娘娘的恩。
最重要的是,殺了她,就能救蓮娘的命……
金刀出鞘,寒光閃閃。
這不是普通的刀,是可以斬殺鬼魅的仙刃。
窗外飄着細雨,春意遲遲。
紅衣男子拎着金刀,面色幽然,如羅剎一般,一步,一步,走到顧琛面前。
轟隆,窗外一個炸雷。
神龛上的神像晃了兩晃,跌碎在地。
就在這時,顧琛忽然睜開眼睛,飛身跳起,一把抓住陰鳳歌的手,沉聲道:“陰府主,你這是做什麽。”
金刀的一頭已經□□了他胸前一寸,鮮血在他的紅衣上開了一朵好大的花。
盛大而又繁華。
他下不了手。
報仇也罷,報恩也罷,就算是為救蓮娘,他也下不了手。
盡管她根本都不知道,他也是和自己約定好了,這一輩子都要保護她,不讓任何人欺負她。
他要看她風風光光地出嫁,嫁給這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是他的妹妹,他掌心的明珠。
陰鳳歌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忽然,一道銀光打在他胸口,這道勁風帶着他狠狠地撞在了廟中最大的柱子上。
咔嚓。
柱子被攔腰撞碎。
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塵埃之中飛出一只小翠鳥,嫩黃的爪子紅豔豔的喙,翠綠的羽毛光鮮亮澤,看起來是不堪一擊的嬌弱。
它扇着翅膀飛旋在陰鳳歌頭上,嘴裏叫着,“沒用的家夥,沒用的家夥,忘恩負義,忘恩負義,該死,該死。哎呀……”
兀地,叽叽喳喳的小東西忽然墜落在地,它的翅膀被一塊小石頭打折了。
這小石子兒就是顧琛扔出去的。
她就奇怪了,這麽漂亮的小鳥怎麽就如此出言不遜,不讨人喜歡。
與此同時,一道銀光朝着顧琛的面門飛将過來,顧琛腳尖一點,微微側身,躲過一擊,她皺眉厲聲道:“偷襲者何人。”
塵埃落定,有人嬌笑:“卑賤的東西,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斬春光
燭火跳躍,煙住塵寂,一個修長俏麗的身影出現在大殿內的臺階上,她秀美絕倫,氣質高貴,秀美中還透着一股英氣,桃花眼,眼下卧蠶,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機敏靈動。
一身鵝黃色的衫子,長發利落地束起,左手掌纏着紅色的緞帶,不知何用。只是大抵因為身份高貴,從頭發絲兒到鞋尖都透着一股子的驕傲和不屑。
顧琛在朝中任職,也見過不少美人,但她不得不承認,她眼前這位絕對是世間少有的絕色佳麗。顧琛也喜歡美人,可喜歡歸喜歡,這般不由分說就出手傷人,且口出狂言者着實不大招惹人待見。
她從腰間解出鳳鳴春曉劍,倒提着走到美人兒面前,“小姑娘,沒人告訴你這世上無人是生來卑賤的麽?”
美人兒慢步走下臺階,她來到顧琛面前,竟是比顧琛還要矮上小半個頭,她大概也是發現了這點,不動聲色地又向後退了一步,似乎這樣就看不出兩人的身高差距。
她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顧琛,咯咯一笑,“土包子,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麽?告訴你也無妨,九霄三十二層,分四方,四方各有帝君掌管,我父便是南天帝君白澤,太古真神飲玉的徒弟,如今的九霄戰神,我母親是天後身邊三十六女官之首的九芝夫人。”
“哦。”阿貍認真地點點頭。
美人兒想過顧琛的很多反應,唯一沒料到的是她僅僅“哦”了一聲。
“忘了說,我叫白春蘇,不過大家一般尊我為東君,我是日神的轉世。”
“哦。”阿貍又點點頭。
“我是日神,太陰星是月神,自從太古時候,或着更遠一些,自從天地開辟,日月初升,太陰星和東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輝映,日月對舉,共同制擎陰陽,這便是天道,無法更改,不容嫌隙,”白春蘇頓了頓,“簡單說,太陰星和東君注定是一對。”
顧琛等她說完才緩緩道:“你是東君,日神的轉世,你和太陰星注定是一對兒,可是,這又同我有什麽關系呢。”
白春蘇眯起桃花眼,“葉流白便是太陰星,他注定和我在一起,你明白注定是什麽意思麽。你這個卑微的凡人,啊,不,呵呵,”她笑了笑,“你現在恐怕連人都稱不上吧。你這個下賤的鬼魅,怎麽配得上和月神在一起。”
顧琛搖搖頭,“我不認識什麽太陰星,我只知道葉流白。你想找他麽?他就住在……”阿貍話還沒說完,一只小手就摸上了她的前胸,還捏了捏。
“果然很大,小白成了凡人,品味也是越來越低級。”
“東君姑娘,你……”阿貍吓了一跳,方才一個眨眼不到的時候,白春蘇竟然飄到自己面前,還對她上下其手。
阿貍向後連退了幾步,那邊廂陰鳳歌也拄着金刀站起身,他護在阿貍面前,“東君大人,忘恩負義的人是我,請您不要傷害我妹妹。”
他聲音不高,卻不卑不亢。
“哈哈,”白春蘇大笑起來,“你們凡人還真是有趣,明明自己就不堪一擊,還要保護別人。”随着話音,她左手手掌的緞帶一圈一圈地如波紋般散開,同時出現在她掌心的是一個血紅的洞,鮮血流出來化成五尺長的雙刀,緞帶自己綁在刀柄上。
白春蘇手握雙刀,“聽說你們凡人喜歡決鬥,這樣吧,”她用刀尖一指阿貍,“你來,我們打一場,我若是贏了,你就自殺,你若是贏了,恩……這個可能不會有!”
阿貍心想,這位還真不愧是戰神的千金,着實很好戰。
阿貍本來不喜歡動手,但今天,一是對方傷了陰鳳歌,二是這位美人兒說話的态度讓她很是不舒服。
這一戰已是在所難免。
只是還沒等阿貍說話,白春蘇的雙刀就帶着呼呼風聲朝她砍了過來。
阿貍從陰鳳歌背後閃出來,同時擡劍接招。
她沒料到,對方的力氣很大,雙刀壓在長劍上,只這一下就震得阿貍虎口裂了一道大口子。
只是這一招,高下立分。
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漸漸的,鳥鳴蟲叫聲都隐去了,天地之間,只有簌簌的雨聲。
白春蘇是仙人,外加上平日裏白澤對她刀法的悉心指點,年歲不大,在九霄的女仙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刀客,而阿貍則不同,她是鬼魅,在面對仙人的時候,鬼魅本身的陰氣受仙氣壓制,阿貍還沒動手就已經吃了虧,更別說她手中的劍只是一把普通的兵刃了。
利哨一般的響聲刺空而來,随即阿貍的右肩頭一陣劇烈的疼痛,至陽的刀刃砍在她肩頭,不等她喊出來,一道勁風就帶她向前飛出十多步遠,直到把她甩到牆壁上才停下。
身體被撕碎一般的難過。
阿貍大腦一片空白,只有肩背上的陣陣疼痛提醒着她,她還沒有魂飛魄散。
若是平日,陰鳳歌還是運籌帷幄的巨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但現在不同,他心裏着急,竟被崩塌的石柱絆倒在地,他幹脆就不站起來,爬到阿貍身邊,一把将她攬在懷裏,“阿貍,阿貍你沒事吧……阿貍,阿貍……”
嘴角滲出血珠,很快就連成一條線,嘀嘀嗒嗒地落下來,流了他滿手。
疼,火辣辣的疼,似乎還能聞到皮肉的焦味。
鬼魅的身體碰到錯金刀便是這種下場。
疼,心疼,阿貍那顆已經沒有了的心開始裂開一般的疼痛,為什麽,為什麽自己這般不堪一擊。
這樣的自己,還怎麽去救母親。
鬼魅對上仙人。
不堪一擊。
沒錯,就是這般的不堪一擊。
“哥哥,我沒事,”阿貍支着雙手跪起來,又撐着地面站起身,“你看,我還能站起來呢。”
天空中陰雲密布,像是被墨水潑過了一般。
見阿貍站起身,白春蘇也很驚訝,方才這一招,她已經用了七分的仙術,若是普通的鬼魅,定是灰飛煙滅了,可這個土包子竟然還站得起來……不過她馬上就恢複了笑顏,雙刀在手,引雷于空,這是父親教給她的破魔雷陣,只要這個雷陣劈下來,土包子就定然……哈哈。
閃電一道又一道,響雷一個接着一個,風,隐隐地吹着,似是壓抑着巨大的力量,随時都會爆發出來。
忽然,一個霹靂,震耳欲聾,霎那間所有的雨聲連成一片,嘩的一聲,夜空像是裂開了無數道口子,暴雨彙成瀑布,天塌了一般從空中傾瀉下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三支長箭燃着火焰穿破雷陣射了下來。
一道冷峻的聲音從山神廟外傳來,“東君白春蘇,偷盜輪回鏡,私自窺視天機,該當何罪。”
聲音不大,卻滿滿是清冷肅殺。
阿貍循聲望過去,一個小老太婆從雲層中緩緩下落。
她白發蒼蒼,身上是髒兮兮的麻布衣服,佝偻着背,向臉上望去,眼睛小小的,除了黃色的眼白,看不見瞳仁。
只是,當她走進門來,随着她的步子,她的容貌衣着也在一點一點地改變,最後,竟成了個美麗的女子,比白春蘇還要漂亮千萬倍。
紅衫白裙,齊腰黑發上扣着一枚手掌大小的鎏金方扣,手中一把硬長弓。
☆、放鶴歸
“小阿姨,您怎麽來了,那天我不小心在您府裏撿到輪回鏡,又不小心順手揣走了,我這正準備馬上給你送回去呢,您怎麽就親自來尋了呢,勞您大駕,真令我太愧疚了。”見到來人,白春蘇方才還嚣張得要燒上九天的氣焰立刻滅成渣渣。
阿貍不禁失笑,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在阿貍眼裏,被喚作小阿姨的女子雖然語氣嚴肅老成,一副長輩的模樣,可面相卻很年輕,看起來似乎比自己還要小。
白春蘇耷拉着腦袋,一臉谄媚地湊到紅衣女子的身邊,雙手中長刀早已收了,緞帶重新綁回掌心,她溫順地站在女子面前,安靜乖巧得像是一只黃毛小鹌鹑。
紅衣女子無奈地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道:“春蘇,是你傷的這位姑娘?快去給人家道歉。”
阿貍本以為按着白春蘇這般暴躁嚣張的性子,必定是士可殺不可辱,道歉什麽的,她一定是一百個不樂意,沒想到,女子話音剛落,白春蘇就撲通一聲跪倒在阿貍面前,一丁點猶豫和反抗都沒有,她眼神非常誠摯,語氣也不再高高在上,好看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顧姑娘,對不起,我方才一不小心被嫉妒迷住了雙眼,一不小心用了錯金刀,又一不小心傷了你,真是非常愧疚,自責,覺得無顏見人,還請顧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這一次吧。”
阿貍想,這位帝君的女兒竟然也有怕成這般的對象,想必那位少女模樣的仙人也是不簡單啊。
阿貍看了看陰鳳歌,陰鳳歌也看了看她,他們沒聽錯吧,眼前這位仿佛自責得要自殘的少女真是白春蘇?
二人還在愣神兒,跪在瓦礫上的白春蘇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恭恭敬敬地遞上去,“這是小還丹,雖然不是什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但對于治療二位的傷,還是不在話下的。”
阿貍接過來,展顏一笑,“怎麽,東君姑娘,你傷了人,一句道歉,一瓶丹藥就算了解了?”
白春蘇回頭望望紅衣少女,少女抱着雙臂,微微聳肩,大概就是“我管不着,你自己闖的禍。”
求助無果,白春蘇無奈地回過頭來,捂住臉,“顧姑娘,那你也打我一頓吧,砍我幾刀也行,別傷到臉就成。”
她捂着臉,等啊等,等啊等,竟是沒有拳頭或者刀刃落在身上,她疑惑地從指縫裏偷偷看,剛剛還站在她面前的阿貍已經被陰鳳歌抱在懷裏向廟門口走去。
白春蘇忽地站起身,一陣風一樣轉到他們面前,“你瞧不起我?怎麽不打我?”
雖然服了小還丹,身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阿貍還是走兩步就要摔倒,只好被抱着,她一挑長眉,“打你?這個自然是不會忘記的。不過不是現在,等有一天我比你強了,我一定會打倒你,而且,”阿貍溫和一笑,“那時候,我會連臉一同打。”
“真是個好孩子。”是那個紅衣少女,她也走到陰鳳歌和阿貍面前,看樣子似乎是想伸手拍拍阿貍的頭,不知為何伸到半路的手又收了回去。
白春蘇也是一愣,她似乎明白了葉流白喜歡阿貍的原因,大概不僅僅是因為阿貍胸大,腰細,屁股圓。
這個女孩子看起來很弱,也好像很好欺負,說她善良,她也記仇,說她刻薄,她又沒有趁機羞辱自己,也許真像小阿姨說的那樣,“真是個好孩子。”可是,盡管如此,自己也是不會輸給她的。她和和風只有三生三世的情緣,這是最後一世,只要他們之間有一個人死去,這一世的情緣也就結束了,到那時,和風就能重歸仙位……袖中的拳頭緊緊握起,和和風永生永世在一起的只有自己。
東君和太陰星注定是一對!
就在這時,廟門忽然被風吹開。
漫天雨簾,天光水影中,有人走過來。
他似乎來得很匆忙,沒有撐傘,一身紫衣濕透,雨水順着發絲和衣腳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白春蘇張了張嘴,“和風……”小小的聲音,淺淺的兩個字很快就被吹散在風中。
這是她第一次以自己的本來面目見他,她有些緊張,但他的眸光卻越過自己望向陰鳳歌懷裏的阿貍。
沉默,一屋子的沉默,靜到只聽見雨落芭蕉的聲音。
葉流白走到陰鳳歌面前,伸出雙臂把阿貍接過來,什麽話都沒說,轉身就要離開。
“葉流白,不認識她了麽?她是東君白春蘇,據說和你是永生永世的緣分,而你是九霄的太陰星。”他剛轉身,陰鳳歌忽然大步攔住他,指着一旁的白春蘇道。
陰鳳歌有自己的打算。
雖然葉流白似乎很喜歡阿貍,但若是日後知道了真正和他紅線相連,注定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另有他人,而且這個他人還是天上帝君的女兒,長得也不賴,他還會一心一意地對阿貍麽?與其留一個“如果”到未來,還不如現在就說穿它。
白春蘇也沒有料到陰鳳歌會忽然提起這件事情,她也有些緊張,畢竟面前就是她喜歡了好久好久的男人,掌心冒出細汗,她低下頭,似乎在做決定,這個決定沒需要太久考慮的時間,就見她掏出懷中的輪回鏡走到葉流白面前,手掌劃過鏡面,銀光大盛之後,鏡中出現一片廣闊無盡的原野,星垂平野,月湧大江。
九頭蛇妖吼叫着被劈成兩半,一路的殘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滾,不見盡頭。
巨大的蛇妖倒下之後,有人拎着長劍,身上滿是鮮血,踩着蛇妖的屍體向平原盡頭走去。
阿貍看清了,那個拎着長劍的人竟然和葉流白一模一樣,身材颀長,眉目疏淡。
那人一路走,一路斬殺着魑魅魍魉,妖獸魔物,日升日落,不知過了多久,他都沒有停下腳步,不留不住,不眠不休,最後,終是站在白骨之巅,黑發迎風,紫衣獵獵。
阿貍看着鏡中的男人,又擡頭看了看葉流白,他們似乎就是一個人,但又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鏡中人好像完全沒有感情,連一些還未成形的,并不攻擊他的小妖怪也不放過,手起劍落,砍白菜一樣毫不留情地屠滅掉。
無情,殘忍,可怕得讓阿貍不禁發抖起來。
陰鳳歌也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場景讓他想起一個人,六界第一無情之人,蓬萊島主太陰星君葉流白,以前在長生府的時候,他聽身邊的侍女望月說過,“都說太古真神飲玉是六界第一涼薄之人,其實不然,他們忘記了蓬萊島主,那個住在三十二天之外,拿自己老婆祭鼎,千百年都不出一次島的老家夥。”
第一次聽到步天宮掌門也叫葉流白的時候,陰鳳歌還以為只是簡單的重名而已。沒想到,一切都沒有想象的簡單……
葉流白也感到了阿貍在發抖,他把她抱得更緊,只聽到面前這個手持鏡子的女子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蓬萊島主葉流白。”
話音落,鏡中畫面也變了。
青峰萬仞,蒼松蒼蒼,朗月白石上,還是那個男人,他穿着月白中衣,外披紫袍,手中拿着一支金釵慢慢打磨,眸中依然一片冷漠,只是金釵鋒利,在打磨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會劃破手掌,阿貍看到的時候,他已經雙手鮮血,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打磨一會,便用血淋淋的手捧起金釵放在眼前,眯眼仔細端詳,然後再放下接着雕篆……千山層雲,夜空深寂。
再後來,吹打之聲從鏡中傳來,連綿不絕的青山之中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送親隊伍……再後來,龍鳳蠟燭,喜堂明亮……再後來,一身紅衣的女子縱身跳下七星鼎,她背對的鏡面,看不清面容,他站在鼎旁,面無表情……再後來,白春蘇終于忍不住了,她抱着輪回鏡,大哭起來,“和風,是我啊,你忘記我可以,但你不能忘記你自己,你不是凡人,你是萬人敬仰的蓬萊島主,你是白帝少昊的後代,你怎麽能甘心做一個普通的凡人?我不要看你這樣……我不要!”
“我不是他,”葉流白淡淡道,“我不是蓬萊島主葉流白,我是小貍的丈夫葉流白,我們不是一個人。”
白春蘇抹幹眼淚,倔強地伸手攔住他們的去路,仰頭望他,“你想不起來沒關系,你同她有三世情緣,這是最後一世,你們之間有一個死去的話,你便可以重歸仙位,我等着那一天。”
“你不必等。”他只道。
白春蘇心頭一擰,臉色蒼白,半響後,她終于閃開道路,笑容又明媚起來,“我會等你,無論多久。因為,我們注定在一起。”
“你不必等我,”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微笑起來,“我不會死,小貍也不會灰飛煙滅,我們這一世,永遠不會結束。”
☆、榴花開
白春蘇踉跄着向後退了幾步,是啊,她為何沒有想過,他們的這一世可能永遠都不會結束……
永遠都不會結束,這是多麽可怕的一個如果。
她靠在斑駁的牆壁上,眼淚簌簌而落,忽然一只手搭在她顫抖的雙肩上,“春蘇,他說得并沒有錯,現在的他并不是太陰星君葉流白。”
“可是,司命阿姨,我……”白春蘇死死地抱着輪回鏡,終是沒說出什麽來。
她就是覺得很不公平,為何他可以什麽都忘記,為何自己還要記得那些曾經。葉流白是六界第一涼薄之人,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愛上他會很辛苦,但她不在乎,他對她冷淡,對旁人也不熱情,這就夠了。
事實上她忍受不了的不是葉流白成了凡人,而是他有了凡人的感情,他知道了男女之間的情-愛,更可怕的是,他還瘋狂地愛上了一個土包子。
他雖然眼神疏淡,可白春蘇看得出來,他在看到顧琛受傷的時候,眼底那一絲暴戾的殺氣,那樣狠絕的目光和當年屠盡地獄荒城的蓬萊島主葉流白一模一樣,曾經的他,為天道而瘋狂,現在的他,為一個女人而瘋狂。這難道不可笑麽。
阿貍看着那個被白春蘇喚作司命阿姨的少女微笑着朝他們點點頭,那樣子大概是在告訴他們“你們先走吧,這裏有我。”
阿貍也向她點點頭,旋即就被抱着出了山神廟。
後來的結局大概是皆大歡喜。
陰鳳歌用司命給的丹藥治好了時蓮的病,在那之後,他決定散盡家財帶着妻兒隐居山中,同時,他也決定了不把自己的故事告訴阿貍,她是個倔強好強又善良單純的好孩子,他不想讓她難過,畢竟,他同自己說好了的,他要一輩子保護她;白春蘇也離開了鶴川,但是離開并不意味着放棄,她相信命中注定,葉流白總會愛上她;司命也終于見到了阿貍,與蓬萊島主有三世情緣的阿貍,她摯友的女兒阿貍。
當時,她很想上去抱她,但她沒有,她是春山的女兒,司命知道,若是春山在這裏,也是不希望看到自己女兒軟弱的樣子。
阿貍是六界中最亮的那顆天狼星,即使被打敗,她的目光依然像是初出巢穴翺翔天地的小鷹,明亮而堅毅。
司命知道,總有一天阿貍會長成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成為九霄的驕傲,而這成長中的試煉是不能由任何人代替的。在這之前,小姑娘要自己長大,她是九霄的天狼星,全天際最亮的那顆星辰,不過能不能擔起這個名字,小姑娘,還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不過,像是你娘相信你一樣,阿姨也同樣相信你。
而這時,游戲六界的那個男人就在他的沐月湖畔淺斟了一杯黃酒,微阖雙眸,等着榴花開。
榴花開了,她就來了。
當日晚上,阿貍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她坐在牆角,抱着雙膝望着窗外被風吹得東倒西晃的小柳樹,它在強大的風雨面前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就像自己一樣,連對方一招都接不住,如此的不堪一擊,如此的令人厭惡。
盡管白天說了大話,說自己總有一天能打敗白春蘇,但她自己也知道,這個總有一天實在是太遙遠了。
三百年來,她第一次如此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無能,厭惡自己的不堪一擊。
她終于知道了,在仙人面前,凡人是如此的脆弱,這樣的自己,母親知道了,一定也感覺不到自豪吧。
她胡亂地想着,門外游廊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了她門前。
“阿貍?”那人敲敲門道。
一聽聲音便知道是南相柳,也不曉得他是什麽時候從山上回來的。
阿貍擦了擦眼淚,沒好氣地道:“她不在。”
“哦,那等她回來麻煩你告訴她一聲,山路修好了,明日便可啓程。”
話音方落便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阿貍忽然跳起來,跑到門邊,忽地打開房門,她以為他走了,她下意識地想去追他,只是剛打開門就被門檻絆了一下,一頭栽進門外之人的懷中。
雨水有停下的趨勢,這場足足下了四月半的大雨終于要停了。
他的懷裏有一種淡淡的草木香,她忍不住埋頭哭了起來。
在外人面前,她絕不示弱,只有面對南相柳,她才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想笑就笑,不開心就哭。
南相柳也不說話,只是任她在自己懷裏哭,寬厚的手掌輕輕拍着她的背。
他剛從山上回來,便聽說了阿貍和陰鳳歌一同去了山神廟,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裏遇見了葉流白,現在整個神仙府都知道了,顧琛是個女孩子,她和葉流白是夫妻。
知道這個消息後,南相柳一陣眩暈,事實上,在葉流白一到長生府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他是他的徒弟,他怎會感覺不到,所以他要盡快修好山路帶阿貍離開,沒想到,短短一天之內,竟然發生如此巨大的變故……師父他,為何要欺騙阿貍,他一直以為師父是個無情無欲的人,莫非他錯了?莫非師父他早就……不,不會的,南相柳根本不敢繼續想下去。
若是旁人,他就算被挫骨揚灰也不會把阿貍讓給對方,但若是師父,若那個人是師父,他不敢再想……他沒有信心……
半響之後,她從他懷裏擡起頭,“大哥,你說,要怎樣才能變強?”
“阿貍,變強是個過程,太急功近利只會走火入魔。”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抱她,有些尴尬,但這種溫暖的感覺又讓他舍不得放手。
“可是,”她黯然垂眸,“可是我很急,真的很急。”
阿貍的身子軟綿綿的,帶着少女特有的香氣,南相柳整個人都開始發僵,臉上飛起紅雲,他咬了咬牙,終于一收手臂把阿貍緊緊地環在懷中,溫聲道:“不怕,阿貍,有我在,我來陪你長大,陪你變強,陪你去遠方,那一天并不遠,信我。”
就在此時,他身後忽然傳來冷冷的話音。
“南音,多謝你替我照顧小貍這麽多年。”
☆、掌中珠
無邊的暗夜,跳躍的燈火,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一個黑影借着夜色穿梭在亭臺樓閣間。
黑影走走停停,忽地有一對持燈侍女從月亮門外娉娉婷婷地走來,那人連忙躲到假山之後。
只聽侍女們三三兩兩的閑話。
一個聲音清亮,“聽說周國的金城公主一個月前就到了咱們小葵山了,好像也是個美人,你們有人見過麽?”
另一個聲音稍微低沉些,“美人?咱們小葵山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君上的三千六百個夫人哪個不美?尤其是關雎宮的元妍帝姬,我看啊就是九霄上的仙子都比不上。”
又是另外一個女孩子,微微嘆息之後道:“元妍帝姬美是美,對咱們也溫柔可親,只可惜是個傻……”
她這句話還沒說完就忽地被人打斷,“噓,千萬別這麽講,被君上知道了你就死定了。小葵山誰不知道元妍帝姬是君上的心頭肉,掌上珠,君上為了治好帝姬的腦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消耗了多少靈力,啧啧,君上大人真是癡情啊,嫁人當嫁拂玉君,眉間心上傾城寵,這話說得真沒錯。”
“唉,要是能得到君上的寵愛,讓我是個傻子我也願意。”
“小蹄子,發什麽春。”
“姐姐,得不到還不讓人家想一想啦。”
……
小侍女們一邊說一邊嘻嘻哈哈地漸漸遠去,等着人聲徹底消失,那個黑衣人才從假山後轉出來,望着早已不見的侍女們,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
黑衣人轉身正想離開,忽有人道。
“金城公主,您這是打算去哪兒?”
黑衣人一皺眉,旋即換上一臉笑意,施施然轉過身來,在她身後的是一個白衣少年,金城笑眯眯地道:“折蘭大管家,您瞧,我這不是迷路了麽。我來這小葵山已經一個月了,都沒見過君上,您也知道,我是個女孩子,我,”說到這兒,金城的小臉飛起了紅雲,她不好意思地低頭看着青石路,小聲嗫嚅,“聽說君上大人風姿卓人,俊美無俦,我也是想瞧瞧自己的夫君究竟是什麽模樣。”
“哦……”折蘭眼睛亮亮的,緩緩點頭,“公主的心情,我也明白,只是……再向前走就要到君上的思歸樓了,那裏雖然不是君上的寝殿,但君上十分不喜外人到那去。”
金城公主瞧着折蘭的九尾十分喜感,面色也自然而然地又喜悅了許多,她連忙道:“抱歉抱歉,我初來乍到,實在不知道這是禁地,還請管家大人多多擔待,我這就回去。”
“等等,”折蘭閃身擋住她的去路,“這大晚上的,公主殿下最好不要穿黑色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