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餘田田見識過陳爍的很多面。
他可以在大街上鎮定自若地為昏迷不醒的老太太做cpr,可以當衆肆無忌憚地數落她護理技術糟糕,可以一個人和那只大型金毛別扭地拌嘴吵架,也可以為病人的離去而情緒低落。
可是從來沒有哪一次,他像現在這樣茫然無助。
他抱着她,不讓她看到他的表情。
可餘田田卻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能夠想象出他的眼神。
她慢慢地安靜下來,伸手拍拍他的背,“我在,我在這裏。沒事的。”
我就在這裏。
哪兒都不去。
午後一點鐘,飄起小雪的湖畔。
他們坐在河堤上的花壇前,來往只有零零星星的車輛。
天氣太冷了,沒人願意在這種濕漉漉的日子裏悠然漫步,于是只有他們。
就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這樣兩個還立在雪中的人,不知寒意。
餘田田慢慢地坐在陳爍身旁,低頭看着沾染了“白糖”的地面,低聲說:“我在聽。”
雖然他什麽也沒說。
但她好像知道,這時候他一定想要說點什麽。
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其實并沒有那麽難于啓齒的,只要一個合适的契機,和一個願意安靜聆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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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爍的父母其實也曾經相愛過。
那個年代很多婚姻都是經人介紹,由媒人一手促成。但他的父母不同,他們是自由戀愛,然後在激情中結為夫婦的。
這對夫妻都擁有良好的家境,從小在順境中長大,男人經商,女人教書,直到家中陸續有了兩個孩子,女人于是辭去了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
然而愛情一旦過了最瘋狂的甜蜜時期,争執與矛盾也就接踵而來。
都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寶貝,夫妻倆并不懂得謙讓與隐忍,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感情慢慢出現了裂痕。
七年之癢。
婚後第七年,大兒子六歲,小女兒一歲,家中的妻子脾氣越發不好,總和他吵,男人沒能經受住誘惑,第一次與秘書出了軌。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誰都不明白當初的愛情怎麽會變了模樣,沒有了甜蜜,沒有了溫馨,有的只是接連不斷的争吵。
他們什麽都能吵起來,做飯、洗碗、家務……後來請了家政,又開始因為別的一些原因而吵,比如女人抱怨男人在家的時間太少,男人抱怨下班回來得不到妻子的好臉色。
就連小女兒愛哭,也可以被一場争吵歸結為男人的基因有問題,又或者是女人的母親職責沒盡到。
吵,吵,吵。
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家庭。
在陳爍的記憶裏,他也是有過幸福的童年的,但是那段記憶僅僅停留在了六歲那年。
後來他習慣了,和妹妹一起成長在這樣烏煙瘴氣的環境裏。
直到他十七歲那年。
那一年他高二,正是考大學的關鍵時期。
父母再吵,也總會顧忌一點,不會當着他的面。
可是那一天,當他和陳熹一起躲在書房時,餐廳裏的女人終于忍不住了,從包裏掏出一摞照片重重地扔在男人面前。
她歇斯底裏地說:“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我每天累死累活地替你照顧兩個孩子,替你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他冷淡的态度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總是謊稱加班的無數次晚歸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的疏遠,他的遮遮掩掩,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
那一刻,女人崩潰了。
男人起初有了一瞬間的愧疚,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是随着妻子的歇斯底裏,他漸漸也有了倦意,終于神情慘淡地說:“我們拖了這麽多年,你覺得真的有意思嗎?我們只要共處一室,除了争吵還是争吵,這個家還有半點家的樣子嗎?”
女人把原因全部歸結于是他在外鬼混。
可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縱使他十惡不赦,她也有無法忽視的責任。
男人頹然地說:“離婚吧。”
女人徹底崩潰了。
戀愛時誰都許過山盟海誓,十指緊扣時是真的想要把心都掏給對方的。
可也不是每一對曾經相愛的人都能過上童話般美滿的生活,有時候總會有那麽些愛情無疾而終。
接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到了盡頭,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情緒失控地扔下決絕的話語,然後淚流滿面地沖出家門。
她說她死也不會離婚,死也不會成全他和那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
聽見母親奪門而出的聲音,陳熹慌忙追了出去,等到陳爍将耳機扯掉,換好衣服沖出門去的時候,只看見從車庫裏絕塵而去的那輛車。
陳熹陪着母親一起離家出走了。
他一邊叫着母親和妹妹的名字,一邊追了上去。
妹妹并不是一個很冷靜的人,母親更是在氣頭上,陳爍不放心她們就這麽離開,索性招了輛出租車跟上去。
海濱城市,春季的雨水總是很充沛。
停了一陣的雨很快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不多時就下大了,密密麻麻模糊了視線。
在海邊的盤山公路上,母親駕駛的汽車因速度太快,眼看就要與迎面駛來的大巴車相撞。千鈞一發之際,母親猛打方向盤,沖向了山邊的護欄,還下意識地以身體保護一旁的女兒。
後來。
“後來,汽車掉進了海裏。”
陳爍閉着眼睛,聲音低沉到近乎沙啞的地步。
他的頭頂原本是一片漆黑的短發,如今卻被白雪覆蓋,濕潤而蒼白,一如他的面容。
眼睑處是濕潤的眼淚。
面頰是一片純白的紙張。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親眼……親眼看見他們在我面前出事。”
後來,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渾身顫抖地跟随母親與妹妹随救護車去往醫院的。
他一個人坐在手術室外空空蕩蕩的走廊上,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看着醫院裏潔白一片的牆壁,心裏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幾個小時,手術燈熄滅了。
他渾身顫抖地站起身來,聽見醫生對他說:“很遺憾,徐如珍女士因為脾髒破裂,大出血,再加上胸腔斷裂的骨頭紮進了心髒……”
母親死了。
他已經克制不住地淚流滿面,卻還拼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問醫生:“那我妹妹呢?我妹妹怎麽樣了?”
陳爍哭了。
他閉眼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卻渾身顫抖得難以平複下來。
餘田田側頭看去,只看見那些從緊閉的眼皮下一不小心滲出的淚珠。
滾燙而炙熱。
人生也那麽多的悲歡離合,她卻從未體會過何為至悲,就算失敗與挫折也經歷得太少太少。
她是在蜜罐子裏長大的孩子,哪怕沒有被父母保護得很好,卻也活得幸福而自得其樂。除了從小就學會了當家,別的心酸她一點也沒嘗過。
可是這一刻,她的心忽然也跟着顫動起來。
看着身側的男人無聲地哭着,她覺得身體裏好像忽然産生了一種慌亂與無措,随着奔騰的血液一起沖向了心髒。
他不該哭的。
他不該是這樣的。
他怎麽可能悲傷到這樣的地步呢?
一直以來只有她在他面前委屈可憐的份,他不應該是那個頂天立地、什麽也不怕的家夥嗎?他連院長都趕罵,連護士長都敢嘲諷,他應該一直是那樣一個樂觀健康,甚至有些帶刺的毒舌大王。
餘田田被他的眼淚擾亂了心神。
她用沙啞的嗓音艱難地說:“喂,陳醫生,你是大男人,怎麽可以哭呢?”
那個男人破天荒地沒有還嘴。
換做平常,他一定會狠狠地回擊,會炸毛,會跳腳,會把她攻擊得說不出話來。
他這樣傷心的樣子對她來說竟然也像是狠狠的一擊。
她忽然很想抱住他,告訴他那些都過去了。
老天啊,他竟然成長在那樣的環境裏,竟然遭遇過這樣可怕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應該堅強起來,像個小太陽一樣安慰他,帶他走出這樣的困境。
她确确實實是這樣的想的,卻在伸出手來想要抱住他的那一刻也跟着濕了眼眶。
她真沒出息。
她居然跟着他一起哭了。
餘田田小聲地嗚咽着,把頭埋進了他的胸膛。
她在想,他平常看起來那麽活潑,那麽陽光,究竟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自己僞裝成了一個堅強勇敢的人啊?
從胸口升騰起來的情緒帶着酸楚與疼痛,而忙于悲傷的她忘記了去分辨,原來這種感覺就是心疼。
一向愛雪的她竟然也破天荒地忘記了去欣賞眼前終于下密了的小雪,這在南方是非常罕見的。
二十五年來,一共也只有三次。
可是此刻,她的眼睛裏只有這個悲傷的男人,只有他遭遇的那些不堪的過去。
餘田田抱着他,比他哭得還要難過。
幾乎是好幾分鐘都這麽過去了,陳爍忽然就在這樣前所未見的“安慰”裏慢慢平靜下來。
他睜開眼睛,看着這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人,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
難過的明明是他。
為什麽她哭得這麽傷心啊?
從悲情裏油然而生一種哭笑不得的情緒。
他慢慢地伸手環住了她,拍拍她的背,低聲說:“乖,不哭,不哭啊……”
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柔。
是忽然之間柔軟了的心髒,每一次跳動的節奏都在提醒着他,她對他真真切切的關心與擔心。
他從脖子上取下圍巾,一圈一圈圍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些難于啓齒的過往因為有了宣洩的出口,似乎已經流出了他的身體,就要被這場難得的雪深埋其下。
而終于空出來的心房忽然之間多了點什麽。
他細細分辨,卻只聽見胸腔裏傳來一下一下劇烈的跳動聲。
低頭,看着懷裏那顆被雪花沾染的腦袋,黑漆漆的發頂柔軟到不可方物。
他忽然很想低頭将唇瓣貼上去。
這個姑娘。
這個姑娘外表堅硬,內心卻天真而柔軟。
他想親親她,謝謝她的感同身受,謝謝她的無聲安慰。
作者有話要說:
心動真是一件無比美好的事,讓我也在這樣的場景裏跟着動心,跟着難過,然後又跟着雀躍起來。
回頭看看,發現我并沒有寫過一見鐘情,所有的故事都有些慢熱,相愛總有一個很長的過程。
但這樣的細水長流也讓我深陷其中,像是陪着他們談了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