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高高興興吃完一頓飯,中途熱情的餘爸餘媽不斷往陳爍碗裏添菜。
架不住主人好客,又也許是因為餘田田手藝太好,陳爍竟然比平時多吃了一碗飯。
這個家很有家的氛圍。
餘爸爸很愛妻子,吃飯時總是惦記着給她夾她愛吃的菜。
餘媽媽總是嚷嚷着:“人到中年容易長胖,你別老給我夾回鍋肉,我怕明天體重就飙升。”
餘爸爸說:“不管你是胖是瘦,我都不會嫌棄的。”
“少來,誰怕你嫌棄啊,我這是自己嫌棄我自己。”
餘田田只顧低頭偷偷笑,擡頭就對上陳爍飽含笑意的眼睛。
她臉上有點發燒。
餘媽媽話鋒一轉,開始打聽餘田田在醫院裏工作順不順利。
陳爍看了看餘田田,頓了頓。
餘田田心頭一緊。
老天保佑這個毒舌大王不要又拿她的打針技術說事……
但是這個可能性當真很渺茫。
然而片刻後,陳爍只是微笑着說:“她啊,她很努力,這次的年終報告還得了全院第一。”
父母又驚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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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田田呢?
餘田田自己也驚呆了。
毒舌陳沒有嘲笑她,居然還誇獎她……
她呆呆地吃完了這頓飯,被父母囑咐着送陳醫生回家。
其實開車的是陳爍,分明是他送她。
這一路兩人都沒怎麽說話,餘田田是心裏七上八下的,覺得最近和他相處時,心情都變得很奇特。
陳爍卻有些情緒低落。
他總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這一頓熱熱鬧鬧的晚飯,然後再想起自己每日守着熱狗吃飯的場景,冷冷清清的屋子即使被他布置得很溫馨,也始終缺乏了些什麽。
人總是在感到不滿足的時候,從別的一些地方入手,試圖給自己些許心理安慰。
因為孤獨,所以養狗聊以慰藉。
因為脆弱,所以豎起防備假裝兇惡。
越是缺乏什麽,就越是假裝擁有什麽。
下車以前,餘田田忽然對他說:“剛才你怎麽不嘲笑我的打針技術了?我以為你會跟我爸媽告狀的。”
“我有那麽幼稚嗎?”陳爍不開心。
餘田田用沉默來代替回答。
于是陳爍更加不開心。
他臭着臉轉過頭來,“我剛才真應該告訴你爸媽你那些蹩腳的護理技術。”
“可我已經改了啊。”
“你是改了,但是歷史沒改啊。”
餘田田生氣,“陳醫生你能不能記住我點兒好的啊?打算一輩子用這件事跟我拌嘴嗎?”
陳爍咧嘴笑,“喲,餘田田,我還真沒看出來呢,你已經在考慮我們倆的一輩子啦?”
“……”
餘田田滿臉通紅地推門下車,大聲罵着“陳醫生你的臉皮真的厚到平鋪起來能繞地球三圈的地步了”。
奔向單元門時,忽然又聽見陳爍打着嗓門兒叫她:“喂,餘田田,別跑!”
她站住了腳,回過頭去,“幹嘛?”
駕駛室的門開了,陳爍快步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像是在算計着什麽。
“幹嘛啊?”她又問,警惕地後退一步。
這家夥眼神亮晶晶的,在盤算什麽?
要打她?
卻見陳爍忽然指着她身後,“那是什麽?”
她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奇怪,哪裏有什麽啊?
她一邊轉回頭來一邊說:“什麽都沒——”
話音未落,腦後的小辮子忽然被人揪住了。
“啊——”她驚呼一聲,發現陳爍拉着她的小辮子不放手,“喂,陳醫生你幹什麽?”
因為歪着腦袋,所以看不見面前的人是什麽表情。
只聽見他用一種輕松愉悅的語氣說:“頭發不錯呀,又黑又亮,軟軟的。”
“放手啦!”她惱羞成怒,試圖拽回自己的辮子。
“幹嘛幹嘛,拉一拉都不行哦?”那個人還是不放手,像個變态一樣握着她的頭發。
餘田田真是又急又氣。
她微微弓着腰,頭也歪着,視線落在了他幹幹淨淨的皮鞋上。
靈機一動,她擡腳重重地踩了下去。
“啊——”這次換陳爍叫了一聲。
餘田田終于奪回了頭發的控制權。
“陳醫生你是變态還是三歲小孩?”她氣呼呼地問,“拽人辮子這種事情不是只有小學生才幹得出來嗎?”
“初中生也可以幹的。”他循循善誘,“我初中的時候也拽過熹熹的辮子。”
餘田田沒法跟他交流。
她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瞪着他,“陳醫生,你是初中生嗎?現在是拽女孩子辮子的年紀嗎?有本事回去拽你家熹熹的辮子啊?整我幹什麽?”
其實不是生氣。
她很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情緒并不是生氣。
可是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望着他,一想到這種親密的姿态,就忽然克制不住地開始說話。
一緊張就話唠的毛病。
她看見陳爍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下一刻,他輕松的眼神不見了。
冬天的夜晚很冷。
他站在那裏,表情也忽然變得很冷很冷。
片刻後,他轉過身回到車旁,坐進去以前,他朝她看過來,說了一聲對不起。
餘田田呆住了。
陳爍很快上了車,一上車就踩油門。
餘田田慌慌張張地沖到了路中央,對着他的車尾巴叫着:“喂,陳醫生,我沒有生你氣啊!”
可是他頭也不回地把車開走了。
餘田田一下子也情緒低落起來。
她想,為什麽剛才她就發脾氣了呢?明明沒有生氣的,為什麽就不能好好跟他說話呢?
他生氣了吧?
她苦着臉,委屈又懊惱地上樓去了。
她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要去外科找他,跟他說對不起,她今天的語氣重了點。
可他那麽小氣,要是還生氣的話,那可怎麽辦?
餘田田絞盡腦汁地思考了一晚上,最後決定,要是他還生氣,大不了她把腦袋湊過去,“喏,陳醫生你還要不要揪揪我的小辮子?這次不生氣,心甘情願的。”
她終于心滿意足地睡了,沉浸在一種對自己的機智感到無比自豪的狀态裏。
***
然而第二天,陳爍出事了。
聽說他在上班的途中親眼目睹路邊的一個乞讨兒童被城管驅逐,小乞丐不願意走,又不會說話,咿咿呀呀地指着地上,說什麽也不走。
推推搡搡中,小乞丐摔在了地上,正在等綠燈的陳爍忽然就沖下了車,為了幫小男孩讨個公道,與城管發生了肢體沖突。
那是一個殘疾小男孩,大概只有十歲,因為沒有雙臂,他坐在地上用腳寫毛筆字。
正是寒冬臘月,天氣冷得叫人不想在戶外多待片刻。可是小男孩光着腳在寒風中寫字,一筆一劃極為認真,腳上生了很多凍瘡,有的已經裂開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內裏。
廣場旁的那片小空地上,他已經寫好了三字經的一大半,如今城管驅趕,他舍不得抛下這些字又換個地方重新來過。
餘田田都是聽別人說的。
陳爍進了警察局,沒有來上班。
她擔心急了,中午一下班就沖出了醫院,一邊給他打電話,一邊往警察局趕去。
陳爍不接電話。
她一路坐出租車趕去了警察局,第一次踏進這種地方還有些緊張,可是一想到那個人正坐在裏面,她就又想也不想地沖了進去。
她一間一間辦公室地找,最後在倒數第三個辦公室的門口找到了陳爍。
他在錄口供,一聲不吭,态度極為不配合。
民警敲桌子,“先生,你知不知道妨礙城管執行公務是不對的?發生肢體沖突就更離譜了!”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民警頭疼地說:“你這種不配合的态度也是妨礙我們辦公,你最好把事情說清楚,态度端正點,接受教育就可以離開了,不然我們可以按規矩要求你交罰金。你要是再這麽不配合,我還可以拘留你。”
陳爍還是不動,像是一尊雕像。
最後是餘田田沖了進去,又是道歉又是說好話,民警問起他倆什麽關系,她就說自己是陳爍的女朋友,因為兩人吵架了,男人情緒不好,所以才這麽沖動。
她長得乖巧,态度異常端正,不住地低頭說對不起。
民警也是講道理的人,看她按着陳爍的腦袋要他低頭認錯,他不肯,她就替他認錯,慢慢的,民警的态度也軟化了。
他把眼鏡取下來,嘆口氣,“現在的小年輕,真是了不得……”
搖搖頭,他說:“好了好了,你倆回去慢慢理清你們的感情糾葛,下次不許再犯了!”
“一定一定,謝謝你。”
餘田田還在點頭哈腰,一轉身,卻看見陳爍已經走遠了。
她很快追了上去,心裏卻警鐘直響。
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雖然有些小氣,有些沖動,但是從來不會做這樣的事。
他知道事情有輕重緩急,如果做錯了事,哪怕嘴上不承認,态度也會軟下來。
可是今天,他奇怪得餘田田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走出警局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雪。
陳爍走得很快,一個人沿着林蔭道不停走着,餘田田要很費力地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
“喂,你等等我啊!”她氣喘籲籲地叫着,生氣地拽住了他的衣角,“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我幫了你大忙,你不說一句謝謝就算了,居然扭頭就走?”
那人還是不理她,繼續往前走。
她越來越生氣,跟在他身後大聲罵他:“你還懂不懂禮貌了?做人也不能這樣啊!是非不分就算了,妨害城管執行任務就算了,我招你惹你了,你要這麽給我氣受?”
陳爍停頓了片刻,頭也不回地說:“我讓你來找我了?我讓你來受氣了?受不了你可以走,沒人要你跟着我。”
餘田田是真的氣急了。
出于對他的擔心,惦記着他沒有朋友,所以她大老遠趕來警察局看他。
然而他就是這麽回報她的關心的。
她氣得扭頭就走,再也不願意跟着他。
她甚至在心裏想,以後再也不要和他說了,不管他怎麽樣,她都不會理他了。
絕交!
必須得絕交!
可是走了一小段距離,她又一次沒忍住,回頭看他,卻看見陳爍還在那個地方,只是低頭坐在了樹下的花壇上,一動不動。
他真的很反常。
她看見他那個樣子,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哪裏都不對勁。
一定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剛才腦子裏還在不斷重複的話語忽然一下失去了意義。
什麽不理他啊,不管他啊,統統都消失了。
她遲疑片刻,又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那個男人總是高傲地擡着頭,好像自己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可是今天,他低頭坐在那裏,整個人都低到了塵埃裏。
一顆一顆的小雪覆蓋在他漆黑的頭頂上,很快聚起了一小片白糖。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裏。
她站定了腳,低低地叫了一聲:“陳醫生,你怎麽了?”
她看見他一動不動的模樣,有些心慌。
忍不住蹲下身去,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還沒來得及看起他的面容,就被他一把抱進了懷裏。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說:“不要走。”
慢慢的,他用那種輕到近乎耳語的聲音說:“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