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自由
清晨鳥鳴聲陣陣,我在一張陌生的榻上醒來,頭痛欲裂。昨夜的溫暖已離去,身上散亂地套着昨天迎親的那件紅色絲綢中衣,榻邊垂手而立服侍洗漱的,我依稀記得是昨晚斟酒的那個內侍。
起身的時候,我尴尬地發現自己在榻上留下了一些地圖痕跡。已經好多年沒畫過地圖,之前我還嘲笑過曹襄,這要是被他知道了免不了好一頓笑話,昨晚實在喝太多,下回不能再喝這麽多酒。
被內侍逼着去天子寝殿後院的浴池裏胡亂搓洗一通,鑽出水面時,十月的天氣已經頗有些寒意。我将醒酒湯一飲而盡,扯下浴巾,迅速套上遞到手邊的胡服。射禦課可不會因為學生醉酒便改期,只不過今日我遲到得的确有些久。
“霍侍中,頭發還濕着呢。”
“來不及了,發帶給我,我自己盤。”反正無論內侍如何精細梳理,雙髻不一會兒就會在颠簸奔跑中散掉。
“那早膳呢?”
“帶着路上吃。”我随手抄起桌上兩枚噴香的肉餅揣進懷中,一溜煙地逃離現場,不忘回頭留給一手舉着浴巾一手舉着齒梳跟在我後頭的內侍一個笑臉。
未央宮解除戒嚴,所有課程重新開放。與半年前不同的是,沒有了李敢的靶場如今格外清靜,再也沒人陰陽怪氣地叫我“霍美人”。不過,依舊少不了一個圍着我聒噪的家夥——總像條小尾巴一樣湊過來的好奇寶寶蘇武。
“表哥這裏怎麽紅了?”甫一見面,他的手指迅速摁上我一邊鎖骨。
“在院子裏待久了,蚊蟲咬的。”我揮開他,伸手覆上脖頸,什麽也沒摸着,“看你昨晚醉得挺厲害的,今天到得夠早嘛?”
“不過比你先到片刻。”蘇武邊說邊打了個哈欠,“我們不算晚,某人到現在還沒影兒呢。”
“誰啊?”
“喏,”他擡手指了不遠處,“剛說着人就來了。”
日上三竿,平陽侯曹襄揉着惺忪的睡眼,牽着他新購進的黑鬃白馬姍姍來遲。昨晚平陽長公主同汝陰侯夏侯頗大婚,他這個小侯爺少不了得應酬一番。話說這家夥胡巫之亂的時候恰巧蹲在家裏關禁閉,倒是因此逃過被張湯帶兵入府查個雞飛狗跳的命運。
蘇武的大驚小怪,我已習以為常;可是曹襄見了我亦輕輕皺眉,到底昨晚在哪裏被什麽蟲子咬過。
“霍公子,你過來一下。”李太師擱下手裏的箭桶,拽了我的領口往上提,無奈胡服領口太低,他見遮不住紅痕,低頭望望四周,抓起一把射箭用的石灰粉抹在我脖頸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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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這樣就看不出來啦。”李椒拍手,顯然對自己機智下的傑作頗為滿意。
***
與建章宮巍峨前殿比鄰而居的天梁宮,背靠秋日裏滿山遍野的紅葉,矗立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守衛例行核對印扣後,領我行至正殿。
大姨夫的聲音從殿內傳來:“代相韓安國昨日從馬車上跌落,摔斷了腿,臣等剛從韓府慰問歸來,見到韓代相本人,确實傷得不輕。”
“陛下,霍侍中到了。”入得門內,一群人正圍在沙盤前全神貫注地議事。
“韓長孺這個沒用的東西,叫他做丞相,他推脫來搪塞去;現在倒好,使這種法子躲朕,明明知道朕這裏缺将。”天子随手從沙盤上取了一只石馬,不耐煩地翻看,“一個瘸子能做什麽?真要朕派他去守雁門嗎?”
“陛下,田丞相雖已薨逝,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各郡國勢力依舊根繁葉茂,虎視眈眈。韓代相本是田丞相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加上如今年事已高,選擇明哲保身也在情理之中。”大姨夫為韓安國辯解。
不過對于正在氣頭上的人來說,借口顯然不如沉默。天子哼嗤一聲,将手中石馬重重摁回沙盤,濺起一陣煙塵。
“當年出言‘死灰獨不複燃乎’的韓長孺,如今居然也将‘怯怯然明哲保身’這一套官場名堂學了去!”他聲音驟然提高八度,“我大漢除了韓長孺,就沒有其他将才了嗎?”
大姨夫撓了撓腦袋周圍的卷發,拱手回複道:“外朝武官中除韓代相之外,另有東宮衛尉程不識,材官将軍李息這兩位,三年來均有做邊郡太守的履歷,請陛下考慮。”
“程不識?他一直是東宮的人,再說他回京不到一年便被朕奪去虎符,只怕此時有所不服,軍心不穩。王恢馬邑失期,一同出兵代郡的李息也脫不了責任。”天子逐個兒數着外朝武官,沉思片刻,轉向大姨夫,半慰問半擔憂道,“就連子叔你,朕也時刻擔心你的肩傷。”
大姨夫掄起臂膀在空中揮了兩下,呵呵笑着回答:“都大半年了,臣的肩傷早已痊愈,出戰絕對沒問題。”又低聲催促公孫敖:“陛下正在用人之際,你們那裏有沒有推薦的騎兵将領人選,盡快報上來。”
公孫敖面露難色:“在臣看來,蘇建、荀彘和趙信三位校尉均是騎射功夫上佳的可用之才,但是蘇建一直任步兵校尉,荀彘和趙信是新人,缺乏對敵經驗,這三人能否勝任将軍之位,還要看陛下的決定。”
“陛下,臣鬥膽上奏,臣這裏也有一個人選,想推薦給陛下。”眼看衆人游移不定,我決定為君分憂。
“嗯?你?”天子的目光終于落到角落裏的我身上,頓時樂得前仰後合,“去病,你這是剛打泥地裏滾過一遍嗎?一身的灰,小髒豬似的。”
“臣剛結束射禦課就匆匆趕過來了。”我皺眉,李太師那一把石灰已經讓我被嘲笑了一整天。
“嗯嗯,”天子收起笑意,清了清嗓子,“說吧,你替朕看中的人是誰?”
“太師李椒。”我無視周圍驚訝的眼神,頗有自信地娓娓道來,“李太師是臣的射禦老師,馬邑之戰期間曾擔任代衛尉,對騎射功夫頗有造詣,箭術堪比前任韓太師。臣覺得他有勇有謀,遂鬥膽推薦一下。”
話音剛落,衆人面面相觑。
“此人做事勤墾,身先士卒,待兵如子,他現在應該還留在靶場清點箭矢。”怕他們不了解李椒,我添油加醋,多誇了幾句。
“外甥還真是不計前嫌降人才哪。”終于有人打破尴尬的沉默。
我清楚他所指即為之前李敢欺負我的事兒,遂恭敬回答:“臣知道陛下需要将領,臣不會因為己之恩怨而否定一個人的能力。”
“好吧。”天子展顏莞爾,吩咐身邊侍衛,“去召李椒。”
“諾。”
侍衛轉身離去。公孫敖拉上幕簾,湊到我身邊悄悄嘆氣:“霍賢侄有所不知,按照大漢軍律,出戰将領無法越級提拔,李椒現在只是郎官,這個級別最多升為校尉或者地方郡守。”
“原來如此。”我在心中消化公孫敖提供的信息。大舅逝世後,一直沒聽他們讨論過推舉将領的問題,直到韓代相負傷。今日在衆人面前鬧了笑話,看來以後要好好閱讀軍規。
***
“去病,到朕這裏來。”宣布散會後,天子朝我招手近前。擡手抹去我頸間的石灰時,他怔愣了一下,面上浮現出尴尬的笑容,“下次不用急着過來,先去換身衣裳。”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剛才不懂規矩,随便插嘴重要軍務,這次我得小心一點。
“什麽事?”天子接過宦者遞上的絹帛,蘸了水,替我擦去滿臉灰塵。
“臣想回衛府去住。”我說。
舉着絲絹的手頓住,天子笑道:“這未央宮不是住得好好的,怎麽突然間想要搬出去?”
“快要開戰了,我想回家陪舅父,我很想他。”我發誓這句裏每一個字都是真話。
“外甥不是不願意和伉兒一起住嗎?”
“血濃于水,畢竟他是我的親表弟。”既然是回衛府,有二舅在,跟衛伉住一起應該也沒什麽。
身旁之人面露愠色。
盯着我長久的沉默之後,他嘆了口氣,将我輕輕圈進懷中。
溫暖而堅實的臂膀環繞着我,令我産生了一種錯覺:其實不管我做什麽,陛下都會選擇原諒我,順着我。可是我怎麽好意思告訴陛下,突然間想到要逃離,是因為我喝醉在他的榻上,還弄髒了床褥?
實在是糗到家了!
“也好,回去跟伉兒培養培養感情。”溫柔地低頭吻着我額間的碎發,他在我耳邊輕道,“朕也覺得你在宮裏呆得太久,難免悶得慌。如今風波已過,來自東宮的威脅也已解除,從今天起,朕準你自由出入未央宮。”
“謝陛下。”天子如此大方,我猜他一定還有下文。
“這裏還有個任務交給你。”他擡頭望了一眼趴在書案前筆走龍蛇的公孫敖,“仲卿不上朝的這段時間,你每晚放學後過來天梁宮,老敖這兒的軍報,你抄下來帶回衛府交給仲卿,也省得建章宮的人來回跑。”
公孫敖聞言擱筆皺眉,抱拳勸道:“陛下,這關系到我軍機密,臣擔心……”
“一個小孩子,怕什麽。”天子笑着對着大姨夫和公孫敖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只要你倆不走漏風聲,別人不會盯上他,比你那些個信使還安全可靠。”
“陛下這麽重視霍賢侄,太仆大人你說,他像不像是在養兒子?”天子離開後,公孫敖拍着我的肩膀問大姨夫。
“公孫将軍有所不知,陛下有意将衛長公主許配給去病,這是在培養未來女婿呢。”甘泉宮野炊那晚在場的大姨夫,想起被小姨擋下的那對娃娃親,糾正公孫敖。
公孫敖嘿嘿一笑,語氣頗為篤定:“末将敢同太仆大人打賭,陛下很快就要有皇子了。”
“但願吧。”大姨夫望着我,嘆氣道。
***
揣着竹簡,牽着火雲,踩着滿地的鞭炮皮兒,我再次踏進衛府的門檻,迎面家仆正揮汗如雨地打掃庭院。二衿娘蘇葭仗着自己手藝好,爽利地辭退掉大舅請給大衿娘的廚子和園丁,只留下蘇伯母請來的奶媽照顧衛伉。
大紅的喜綢緞帶依然挂在房梁上搖擺,廳內的氣氛卻說不出的詭異。二舅應是剛沐浴過,浴巾裹着濕發,坐在飯桌前。蘇葭跪坐于他對面的席上,依舊穿着昨天的婚服,新娘妝未卸,釉彩有些花,胭脂散落,襯得她面色晦暗如土。
秋風拂過,紅簾飄動,二人隔桌,卻相顧無言。猶記他們那年衛府初見,未有只言片語,顧盼之間脈脈含情,卻是另一番風景。
“不知道外甥要來,沒做他的飯。”聽到我的腳步聲,蘇葭擡頭,瞟了髒兮兮的我一眼。
“也沒有給他換洗的衣服。”她補充道。
“去病,你吃這份吧,我沒動過筷箸。”二舅指着他自己面前的碗,“廚房裏還有宴席剩下的粥湯,我吃那些就行。”
“不用麻煩舅父,宮裏的膳食我早膩了,随便對付點就好。”我将站起身的二舅摁回席上,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一路小跑進廚房。今日總共只下肚那兩個肉餅,早已前胸貼後背,我其實很企盼能在廚房裏找到很多剩雞腿、剩臘肉什麽的。
“小公子回來啦?”衛伉的奶媽恰巧在廚房裏幹活,見我四處翻吃的,遞給我一盤糕點,“剩菜涼,等我幫你熱一熱,搭碗熱湯面,很快就好。”
“謝謝你。”我看着奶媽忙碌的身影,又望望門外坐在桌前賭氣的蘇葭,還是沒忍住好奇心提問,“衿娘這是怎麽了?昨天進門時還高興着呢?”
昨天去蘇府接人的時候,我這個喊門的外甥還沒碰着蘇府的銅把手,新娘子就自己開門跑出來,開開心心地奔上了花轎。
“哎呀,說了你也不懂,”奶媽悄聲道,“昨晚将軍與夫人分房睡的。鬧洞房時将軍不知說了些什麽惹惱夫人的話,夫人一氣之下搬去客房将就了一晚上,夜裏沒睡好,鬧脾氣呢。”
回頭望見依然在賭氣的蘇葭,和那頭已經開動筷箸,埋頭苦吃的二舅,我從來不知道二衿娘脾氣那麽大呢,祝辭不是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麽。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這裏更得很慢,感興趣的話,請移步長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