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承諾
天色漸暗,衛伉的啼哭聲伴着燈火一同升起。我獨自在庭院裏踮蹴鞠,等待家仆打來熱騰騰的洗澡水。在家裏熱浴,比起在水溫偏冷的空曠的大池子裏泡着,顯然更加舒适惬意。
換上亵衣坐到案前,銅鏡中映出那張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面容,被蒸騰的熱氣熏得微紅。我伸出手指,輕覆上自己的眼睛。
其實每每被人評論像二舅,我的心中都會升起小小的竊喜。不得不承認,我的眼睛,的确是我作為衛家人的直接證據——不僅像二舅,也像小姨,甚至開始有點衛長和敬聲的影子。血緣,果然是天下最親的距離,無論發生什麽,命中注定我們必将緊緊相連,永遠無法分割。
鎖骨處确實留有一塊淺紫色的痕跡,可能自己最近不小心磕碰到哪裏。
将銅鏡反扣于書案,取過不久前才重見天日的《公羊傳》,我就着燭光翻看。賢士公孫弘因為自學公羊學成才,被天子任命為太傅,替下被發配去西蜀置郡的司馬太傅。
外界口口相傳,司馬相如由于替陳皇後撰寫《長門賦》求情而遭到朝廷猜忌。司馬相如遭貶離京确實不假,然而,以其近期阿谀奉承的文筆風格,這種把自己往天子虎口裏送的怨婦賦,絕無可能出自其本人手筆,倒像是其夫人卓文君的潑辣風格。
忽聽得門外一陣混亂。
“軍報軍報,一天到晚都是軍報!”二衿娘的怒斥聲從對面廂房傳來,“婚後第一天,同我說過的話統共不過十句!”
隔壁衛伉顯然也被驚醒,嬰兒夜啼聲在這靜寂的夜裏格外響亮。
“你為什麽不說話,不辯解?”蘇葭哭道,“我等了你四年,才等到你八擡大轎把我娶回家的這一天,你就這麽對我?試問一個女人能等得起幾個四年?”
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二舅抱着枕頭和被褥,腋下夾着我捎回來的竹簡走出來。
“昨晚多有委屈夫人,今晚輪到我睡客房罷。”他邊走邊回頭道。
蘇葭穿着裹胸亵衣,赤着腳追出門,可是晚了一步,二舅已經麻利地鑽進了我的房間。
“去吧去吧,去和你外甥睡吧!我看你幹脆也別待在家裏假模假式地休什麽婚假,明日就回你的朝廷裏報道去!”
砰地一聲,對面廂房的門被重重合上。隔壁衛伉的哭聲一浪高過一浪,奶娘無奈地哄着。
“在你這裏借住一宿,打擾你了。”二舅将被褥擱在小舅許久未用過的榻上,激起一陣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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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打擾你們。”這本來是二舅的府邸,我才是客人。再說,二舅突然闖進我的房間,意外之餘,我心裏也萌生了些小小的激動。
“你這兒有多餘的燭火嗎?”
“有的。”我熟練地摸出小舅的燭燈掌起,端來竹簡筆墨。
一切終于歸于安靜,我越過手中書簡,用餘光默默描繪對面聚精會神的二舅。新婚燕爾的他,似乎依舊被憂愁籠罩着。
對面伏案之人突然擡起頭。目光不經意間就這麽對上,我尴尬地偏過頭躲開。
二舅唇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舉薦人才是好事,去病若是再遇到中意之人,可以先同你大姨夫,或者公孫敖說,讓他們給你把關。陛下手底下幾百號官員,需要承接的人情關系很多,越級舉薦會帶給他決策壓力。”他指着竹簡末尾處李椒的名字,“比如你今日舉薦的這位,官職雖低,但是背景複雜。陛下既然決定召見他,他必然會在推脫自謙的同時推薦他的父親,也就是李廣将軍。”
“李廣?”唉,這回糗大了,我只是想推薦李椒,并無意推薦李廣呀。
“對,這就是問題所在。子叔的父親公孫昆邪,對李廣将軍的領軍風格十分不贊同。”他往前翻至大姨夫提到程不識和李息的那段記錄,“你看這裏,子叔在舉薦外朝武将時,并未向陛下提到李廣将軍。”
我點頭表示理解,大姨夫對李廣的評價确實不怎麽樣。
“另外,孝景皇帝也一直忌憚這位做事沖動不計後果的老将。我想,不出意外,陛下一定會幫子叔避開同李廣打配合戰的可能性。”
“什麽是配合戰?”我好奇。
“你這裏有紙嗎?”他問。
“有。”我打開書箱,取出一卷羊皮色的東西。
宮裏進來流行這種黃底漿紙,是用麻草打成漿,加入帛絲制成,比絹帛更加柔韌細膩,比竹簡輕許多倍,輕便易攜,在長安貴族之中風靡一時,只是價格不菲,我本有計劃囤一批送給二舅做禮物。
二舅攤開來,刷刷落筆,一張中原地圖躍然紙上。他指着黃河以南地域道:“這裏是中原漢地,即漢中,整片土地直屬我大漢朝廷。”又在漢中東界落筆,畫了一個“工”字:“這裏就是函谷關。關外東北面即為代、燕封國,關外東南分布着趙、齊、梁、吳等大小諸侯國。”
說完東面,他回筆至北境,從雲中郡往西畫出一條直線:“這是秦長城。秦長城以南,隴西郡和北地郡以北這塊扇形的地域,便是河朔草原,又稱為漢中之北屏障,從孝高皇帝起便是漢匈兩國必争之地,如今被匈奴白羊、樓煩兩王占着。”
我一邊磨墨,一邊看着他迅速繪制出剩下的北境草圖,并在北界上依次畫下四個圈。
“雲中、雁門、代、上谷,這四郡被稱為漢中的‘咽喉四郡’。雲中郡在最西面,北臨陰山,介于右賢王和白羊、樓煩兩王之間。雁門和代郡是河東平原的北麓屏障,經常受到洗劫。上谷郡北臨燕山,左賢王部剛侵襲了上谷,我們的馬匹有十分之一的損耗。”
“這裏便是白登山。”二舅對可用“慘烈”兩字來形容的孝高皇帝白登之戰并未過多言語,只是在上谷郡的西北面留下一個叉。
我不禁乍舌,完全憑着記憶,二舅已經畫出了這一整幅漢匈地圖。
“這次出戰,主要是探路匈奴單于和左右兩賢王的兵力分布虛實。戰略目标沒有其他,就是分兵四路往北走,到達目的地後回師。”
“子叔原定出雲中向北探路陰山古道,這條應該不會變動;公孫敖原定出雁門,我出代郡,大哥出上谷,四路軍各自為援,左右配合。如今大哥不在了——”
他說到這裏停住,眉間緊鎖。
我心中一頓,捧起他緊緊攥住的左手。他的手很涼,我小心地揣到懷中,希望能夠借體溫捂熱對方。
二舅松了口氣,繼續道:“不出意外,李廣将軍應該能順利接替受傷的韓安國将軍。可惜李将軍從前做上谷太守時,曾違背孝景皇帝命令,數次出關與匈奴激戰,陛下應該不會給他重蹈覆轍的機會。所以李将軍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同我交換,他出代郡,我出上谷。這樣,公孫将軍在雁門的布防也不用面臨任何人員變動。”
他側過頭望着我,微笑的眼眸中滿是期冀:“而我,也可以繼承大哥未完成的遺志。”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依舊還在回味這番分兵急轉彎:“舅父真厲害,我完全被您繞進去了。”
“呵,以後你聽得多了,自然也會熟知這些事務,”二舅笑道,“況且我說的也不一定正确。這幾天你且聽聽他們的讨論,看是否同我預料的結果相符。”
“舅父,您明天真不去上朝嗎?”熄燈後,我靠在床柱上悄聲問。
對面榻上傳來一聲輕笑:“陛下放我婚假,我為什麽要回去呢?”
“可是陛下他很想您,您不在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心情不佳,郁郁寡歡。”
黑暗中的人輕嘆:“去病,你可知王太後為何同意交出虎符?”
“不知道。”我搖頭。
“因為陛下答應她一定會生出皇子。”對面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随時會消失在虛空裏,“陛下已經二十有七,膝下無子,此時北上,諸侯王難免蠢蠢欲動。我想,如果我不在陛下眼前晃悠,他應該會把注意力轉移回姊姊和後宮嫔妃的身上吧。”
“可是,您真的只是為了皇子的事兒躲着陛下嗎?”将心比心,我知道二舅深愛着天子,絕不會因為王太後催皇孫這個簡單的原因,就突然放棄二人多年的感情。
對面沉寂良久,就在我以為他已經睡着時,對方再次開口。
“以前,我有一種錯覺,只要我一直為陛下盡心盡力,陛下就能一直高枕無憂。大哥出事讓我意識到,我也許并不能夠做陛下永久的依靠,萬一我無法從戰場上回來,陛下必須學會自己獨當一面。”
“舅父,別說不吉利的話,您一定要回來,”我咬緊牙關低語,是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您一定得回來,您一定能回來。”
“嗯,我一定會回來的。”對面的人向我保證,語氣輕柔,但語調堅定。
***
在繁花盛開的時節飄起漫天雪花,俗稱“倒春寒”。長安城內白雪皚皚,李太師遠赴代郡,射禦課無人代理,遂改成蹴鞠課,我同曹襄他們盡興地跑了幾局,直到滿頭大汗,氣喘籲籲。
換上深衣走過小半個長安城,內心的火熱随着雪地的嚴寒漸漸冷卻下來。到達宣室殿時,前殿朝會尚未完結,掀開偏殿的門簾,已經有人占據着一張書案,正在竹簡上寫寫畫畫。
東方朔擡頭,見我從懷裏掏出沓漿紙攤開,一個箭步蹿起來,奪過去拿在手中翻看,口中發出“好紙,好紙”地贊嘆。
“賢侄有多餘的麽,能送臣一些麽?”他戀戀不舍地将繪着山川地圖的漿紙還給我。
“你的薪水比我高,為何我購得,你要人送?”我奚落他。
“臣的薪水要供宅子,養馬,還要管飽肚子。”東方朔搖頭抱怨,“等賢侄到了而立之年,就知道生活的苦衷喽!”
早先我就聽說東方朔終于攢夠了錢,在長安城根下置了宅邸,免去每日路途奔波之苦,又見他每日裏勤懇工作,只為贍養家中美嬌娘,實在辛苦,遂笑道:“我那裏确實有多餘的漿紙,你有空去衛府找我拿。”
手邊暖爐中的炭火劈啪作響,我裹着短襖,跪坐在宣室偏殿內,捧着二舅留給我的那份地圖,怔怔地盯着上谷郡的方向發呆。
距四路将軍各懷心事離開京城的那天已經有一些時日,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原定出兵計劃确實如二舅所料,大姨夫出雲中去往陰山西麓探白羊王後路,公孫敖出雁門,李廣出代郡,分別越過陰山東麓和中麓向北探軍臣單于前鋒,二舅出上谷經燕陰谷口向北探左賢王兵力分布。
然而,事情并未完全順着二舅預測的方向發展。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是天子還是二舅,他們都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李廣本人的意願。
“臣之前同韓代相、公孫太仆打過配合,且臣十幾年來一直為大漢鎮守邊關,對戰匈奴經驗豐富,因而臣願意領兵出雁門,懇請陛下予以考慮!”戰前祭祀典禮進行中,拜将的時候,李廣将軍如是說。
當李廣從公孫敖手裏接過那半片熊符時,我仿佛能看見公孫敖額頭暴起的青筋,用“怒發上沖冠”來形容此時的公孫将軍毫不為過。
出雁門的兵馬主力,乃公孫敖花了幾年心血一手栽培出來的骁騎營精兵,配備的馬匹為大漢最優良的馬種。李廣不按牌理出牌,在天子與祭司面前請願,當着衆将士的面索要雁門兵權,公孫敖若是不給,那就是對天不敬。所以最終出兵的順序,中左路李廣率骁騎營出雁門郡,韓安國守雁門;中右路公孫敖領代郡騎兵,李椒升為代郡太守;東西兩路不變。
大姨夫平日裏最見不得臨時變卦的事兒,氣得臉色發白,當場欲同李廣動手,被二舅攔了下來。李椒并未料到老父親會在拜将時整出幺蛾子,祭祀結束的時候找到公孫敖好一通賠禮道歉。不過我想李椒也一定很傷心,父親情願要韓代相做後勤,也不要與他這個兒子合作。
大漢對匈的第一次主動出擊,亦是我參加的第一次戰前祭祀,誰料到居然以此番混亂的局面收場。負責占蔔吉日的太史令司馬談對此感到頗為不安,連連向陛下叩首請罪。
昨日清晨,北境的戰事終于稍微有了一些眉目。雲中的軍報率先傳回,大姨夫,也就是輕車将軍公孫賀順利進軍陰山古道,全軍一路暢通無阻。
“荀愛卿,子叔可在信上寫明斬獲數?可否益封?”總算得着一份結果,天子舒了口氣。
荀彘瞥了眼坐在一邊抄軍報的我,拱手道:“回陛下,太仆大人并未言明人頭斬獲,不過據返回的信使說,他們沿路遭遇的均是些零星的部落和匈奴斥候,共計不到二百人,無人漏網。太仆大人說,此次西路軍行動目的既已達到,還請陛下不予封賞,以求保密。”
天子點頭:“也行,傳令給雲中太守,等子叔兜完一圈,讓他趕緊回來。封賞之事,朕再等等其他三路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這裏更得很慢,感興趣的話,請移步長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