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錯愛
迎親的隊伍在衛府門口停住,新郎官二舅将披着紅蓋頭的新娘子扶下花轎,邁入正廳時,所有人立時怔住。
夫家長輩尊位上,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玄冠素服之人。
不期而至的天子今日連趕兩場酒席——他剛從長安城內的汝陰侯府,即皇姊平陽長公主同汝陰侯夏侯頗的大型婚宴上偷溜出來。
因為巫蠱的事兒,內宮很長一段時間被侍衛層層保護,如今長安城解除戒嚴,閑不住的帝王得着機會就撒丫到處竄。二舅回衛府為兄長和嫂嫂服喪盡孝,将我托給天子照顧,不過,私以為需要照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離開二舅後無頭蒼蠅似的天子本尊。
衛府上下一陣雞飛狗跳,蘇伯父手忙腳亂地遣散了已備好的流水席,打發走賓客,只留下相熟之人。幸好本就是小規模婚宴,受邀人士并不多,天子這次識趣地自帶侍衛,并做了低調收斂的裝扮,未見過龍顏之人乍一看,不過是一名衣着普通的長安公子哥兒。
當儀者唱出“送入洞房”時,天子的眉間連跳數下。他的目光始終緊緊追随着那個攙扶着佳人的紅色身影,看着那個身影低頭,彎腰,同身邊的新娘一起緩緩叩拜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們夫妻對拜,飲下交杯喜酒。
當他擡頭目送二人離去時,身影剛好回過頭來。空氣中一瞬間劇烈波動,然而很快歸于平靜。
“長兄如父,遺命難違。況且,陛下至今膝下尚無皇子,這都是臣的錯,臣不能再耽誤陛下。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恩準臣的這門婚事。”确定婚期前,二舅跪在天子面前,伏地叩首,聲音起初微顫,結尾卻是深思熟慮之後的堅決。
這半年來,一個困在宮裏,一個忙于宮外,天子與二舅見面的時間忽地就少了許多。生活軌跡一旦産生分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悄悄發生微妙地變化。
二舅扶着新娘進了裏間。天子杵在原地,望着那對新人消失的拐角。
“好一個‘江山社稷為重’。”薄唇輕啓,帝王輕嘆。
“請陛下為這對新人的繼子賜名,圖個吉祥。”蘇伯父試圖轉回天子的注意力。
我瞪着蘇伯母臂彎中那兩只朝我揮舞的小胖手。橫在天子和二舅之間的是蘇葭,橫在二舅和我之間的還有一個——大難不死的表弟衛宣春。
天子收回目光,沉吟良久,緩緩道:“長君同蘇氏一對伉俪鴛侶,以身擋箭保護幼子,此等深情,可歌可泣,朕特賜衛氏外甥一個‘伉’字為名。”
***
“有情人終成眷屬,衛小公子緣何悶悶不樂?”主父偃端着兩杯酒走近躲在角落裏的我。平日裏宣室殿低頭不見擡頭見,今晚這位同僚倒是頭一回主動找我搭話。此人如今是天子面前的紅人,官職一升再升,整日錦衣華服,當年被一個垂髫小兒綁了丢回膠東國去,此等奇恥大辱他怎會抛之腦後。
Advertisement
“我的心情,與你無關。”我試圖躲開他,卻被已經醉趴在酒桌另一側的蘇武擋住去路。
“衛小公子的脾氣,還是像從前一樣火爆呵。不過,你的眼神倒是将你的憂郁出賣幹淨。”主父偃順勢靠過來,遞上一只酒杯,“不如咱們碰一杯,從此冰釋前嫌,如何?”
“主父大夫擡舉了。”我拂去他搭在我腰間的手。
主父偃居然主動提出釋嫌,我很驚訝。更讓我訝異的是,我以為我将心事隐藏得不留痕跡,不料還是被個外人一眼瞧了出來。
二舅如今娶回二衿娘,附帶拖油瓶表弟衛伉,原先屬于我的這份來自二舅的獨寵,就好比将我最喜歡的禮服,唰唰割成幾片布條,每人分了一片走。已經半年沒人教我清晨舞劍,沒人同我在夜裏一起仰望星空。夏季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坐在空蕩寂寥的庭院裏,看朱雀緩緩移過天際,看天狼的光輝逐漸被白日吞并,陪伴我的,只有狗監留下的那只小犬。
再回頭,身邊坐着的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換了一個人。
“主父偃已經被朕打發走了。”天子笑着建議,“連他都看得出來你心情不佳,正好朕心情也郁悶,這裏有蘇校尉照應,咱們回宮接着喝。”
“好。”我端起主父偃留下的酒杯一飲而盡。
***
秋夜,蒼穹高懸,星空晴朗。手中的酒樽,盛着宮中精心過濾的玉釀,輕輕晃動,繁星點點,月色如練,均在這酒液中碎作一片光華。
杏花酒的香氣從未有如此刻般令人沉醉,甜而微辣的酒液緩緩滑過喉間,燒灼的痛楚消逝後,留下麻木之感。
“才幾杯就醉成這樣?外甥的酒量得多練練,等你真入朝為官,朕就沒法再替你擋應酬酒喽。”帝王輕笑,示意內侍斟滿我手邊的酒樽。
不錯,今晚難得有人陪我觀星,然而,我身邊坐着的這位,似乎并不是我期盼之人。朱雀會回轉,天狼會消失,就連最亮的那顆太白星也忽東忽西,變幻莫測。黑色的幕簾挂滿無數星辰,一如既往,永恒不變的,卻一直只有天盡頭那一串閃耀的北鬥。
“外甥的心事,可否分享給朕聽聽?”帝王端着酒樽緩緩起身,挪到我身邊落座。
庭院裏婆娑的樹影映着燭光起舞,醉意襲來,天邊的星辰在我眼前模糊。
“在衛家住了那麽多個年頭,住到最後,我會産生錯覺——錯以為我是舅父的孩子。”整杯酒下肚,我開口。自己果然是變了,竟連一向不喜的杜康也沒那麽抗拒。
陛下故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朕與外甥是同病相憐。”
我沒理天子,繼續自顧自道:“我私自離家出走,跟着小舅到京師投奔他,他完全可以趕我這個混吃混喝的拖油瓶回陳家,但是他什麽也沒說。後來我差一點就被陳掌領回太原,也是他替我擋下來。”
“仲卿他的确可以被稱為一個好父親。”天子接過內侍遞來的酒壺為我滿上,“他對你很好,朕看得出來。”
“在宮裏的這一年多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早晨他會陪我練劍,晚上他會陪我踢球,看星星。如果可能,我希望日子永遠就這麽過下去。”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我擔心過,美好的時光有一天會一去不返,只是沒想到它結束得這麽猝不及防。我以為我能永遠占着他的一心一意,對着他孩子氣地任性,做他的獨一無二,直到地老天荒。然而我錯了,我做了太多任性的事,現在他有了蘇葭和衛伉,不要我了。”
“傻小子,那不是你的錯。”帝王從身後環住我,将我扣在他寬厚的臂彎裏,安慰道。
“他是真的不要我了。他把我獨自一人留在宮裏,收衛伉為養子。”我擡起頭望向帝王,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你們都覺得表弟不幸,可在我眼裏,表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天子的手緊了緊。
我掙開他,端起桌上的酒樽,整杯灌下。
“我曾經發過誓,無論舅父做什麽決定,我都會站在舅父這一邊,不離不棄。現在我遵從我的誓言,為他送上我的祝福,對眼前的一切裝作不以為然,但是我心裏難過。”
“呵,朕還是頭一回聽你說這麽多話。”天子側過身,讓我靠在他的肩頭,“難過就哭吧,哭出來會好一些。”
我閉上眼。蘇葭兩手拈着新娘服的下擺,頂着紅蓋頭,迫不及待地從蘇府大門內奔出來;二舅牽着蘇葭的手,二人的背影漸漸消失;衛伉舉着兩只小拳頭,開心地朝我微笑。這些情景齊齊湧至心頭,令我無法呼吸。
“我哭不出來。”再睜開眼,我茫然地望着跳動的燭光。
他想了一下:“從前音樂考兌上你唱過的那首《子衿》,還記得嗎?”
我點點頭。
他單手輕點石桌打拍,為我起徵調,我接着調,哼了幾句便停下來。
“忘詞了?”他在我耳邊笑。
“沒有,只是突然不想唱了。”我瞪着他,不服氣地說。模糊的光暈突然間就在我眼中泛濫開來,如開閘之水,一發不可收拾。
天子回望進我的眼中,片刻的停頓之後,忽然嘆道:“你真的很像他。”
“您并不是第一個說我像二舅的。”我皺眉抱怨。
“哦?”他挑了眉問我,“仲卿是否和你提過,朕與他是如何相識的?”
“不是平陽府麽?”我疑惑。
他忍俊不禁,搖頭道:“我第一次見到你舅父,并不是在平陽府。”
開口時,他并沒有使用‘朕’這個自稱。
“我登基的前一年,父皇病重,整日裏呆在甘泉行宮避暑,我這個做太子的經常陪在他身邊。那年,平陽侯曹時的身體還沒那麽糟糕,曹襄尚在襁褓中,平陽皇姊一家坐着馬車來甘泉宮看望療養中的父皇。”
“我記得他們到達甘泉宮的那個早晨,山裏,林子裏,到處都是霧蒙蒙的。平陽府的馬車就從那片竹林裏,這麽慢慢地朝着我駛來。”天子望着庭院裏婆娑的樹影,比劃了一個由遠及近的手勢。
“那時的仲卿,大概同你差不多的年紀。他穿着車夫的粗布衣服,束着總角,很普通,很渺小,甚至不起眼。然而當他擡起頭的那一刻,周圍的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天子伸出拇指敷上我的眼睑,拭去我眼角的水光。他的指尖好似飛鳥的羽翼,輕輕落在我的睫毛上。
“他的瞳眸似甘泉水,他的眼神如岩下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清澈美麗的一雙眼睛,猶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璀璨奪目。我望着他,就像望見宮牆上挂着的一幅道家仙畫,連那身仆人的衣服也被他整個人映襯得華貴起來。”
我閉上眼,由着他的指腹在我的眼眉間摩挲,随着他的言語回憶着甘泉行宮的景致,回憶着同我一般紮着總角的年輕的二舅。
說起來,如今的二舅與天子并肩而立時,二人個頭差不多高呢,若不是天子經常佩戴那頂通天紗冠,我會覺得二舅比天子還略高出一寸。
天子繼續沉浸在回憶裏。
“很快我又見到了仲卿。那天我只帶了一名貼身侍衛偷溜出宮去打獵,半路被山裏的黑熊逼得節節後退,狼狽不堪。眼看我們就要成為黑熊腹中晚餐,仲卿仿佛神兵天降,騎在馬背上疾馳而至,匕首在黑熊頸側這麽一劃。”他伸出左手,反手在虛空中畫了一道,令我驚訝的是,平日裏倨傲之人此時竟然現出一絲腼腆之色,“我問他是怎麽做到的,他告訴我他小時候在北境牧羊,虎狼之險乃家常便飯。”
二舅曾經同我說過不少北境的趣事,然而甘泉宮這一段我的确從未聽他提起。不過我臨去甘泉宮之前,他千叮咛萬囑咐我山中行走要緊跟大部隊,原來事出有因。
“我登基後,北軍和東西禁軍的虎符全攥在皇祖母手中,她阻止我變革,不許我北上,我決心建立一只自己的軍隊,而當時,我心中早就有了領軍的人選。”他收回手指,重新望進我的眼中,“一雙清澈的眼眸,一身高超的禦術,和一顆勇敢的心靈,這三樣,每一樣都令我深深沉醉,無法自拔。”
“所以,期門軍的虎符是一只熊?”我想起被我當成銅鎮壓在枕席旁一年之久的那半片虎符,不禁莞爾。
“不錯。”他點頭,“我去平陽府,就是同皇姊商量用人之事。不過那時候我發現,平陽皇姊看仲卿的眼神,和我看仲卿的眼神,是一樣的。”
我朝他送上一個“其實早就被我發現了”的眼神。
“我們是姐弟,心靈相通,同時看上同一個人,諷刺,卻很現實。”他望着我,發出一聲自嘲的笑。
“平陽長公主與二舅同日成婚,是您故意安排的吧?”我破涕為笑。
“真是鬼靈精,這些事瞞不過你。”成功挖掉皇姊牆角的帝王面帶得意之色。
***
我不知道我到底喝了多少杯,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醉到不省人事的,我只記得我被很多亂七八糟的夢纏繞着。
夢裏,有人替我脫下靴子,抱着我平躺在榻上,解開我的腰帶。
男人的氣息壓下來,撬開我的唇,霸道地在我的唇齒間徘徊。他渾身散發出我所熟悉的香氣,宮中的蘇合香與杏花酒的酒液香混雜在一起,令我昏昏沉沉。
他的一只手伸進我的衣襟中,在我前胸敏感的兩點間不斷游走,另一只手滑至我身下,掀開中衣下擺,探進我的腿間摩挲。我猶豫着想要躲開,但是他的手始終很溫柔很舒服,輕輕劃過身下各處皮膚,布着繭的粗糙掌面逡巡于我的雙腿間,撩撥着我的前端,陣陣酥麻之感如狂風驟雨般将我席卷。我緊緊抓住他的肩,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片浮木,或是汪洋之中忽現一輪孤島。
“不是你喜歡的人,不可以碰這裏。”二舅曾囑咐我。
但是,如果碰我的人,是二舅呢?
“舅父。”我輕輕地呼喚,本能地挺起下身,配合着在我身上四處游走的雙手。被人吻着的感覺,帶給我被重視,被依賴,被需要的滿足感,親密無間、唇齒相依的距離,填滿的是空虛,慰藉的是寂寞。
男人的動作停頓住,唇齒間的纏綿與手指的熱度同時撤離。
“對不起。”他覆在我身上輕聲說。
“不,舅父,還要。”我迎上去,盲目地搜尋早已離去的熱源。
男人重新從背後貼上來,按住我伸在空中胡亂揮舞的手腳,将我箍在懷中。
“別動,就讓朕這麽抱着你。”他在我耳邊輕柔而堅定地命令道。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這裏更得很慢,感興趣的話,請移步長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