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兇手
當我把這些都告訴陛下的時候,他只是略微皺眉。
“你先回去睡覺,等朕有了決定後會告訴你的。”
翌日我并未見到天子。晚間,我正躺在榻上,望着房梁下那條金龍放空。
有人推門進來。
“窦……窦将軍?”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大概是太困倦,我已經跌入夢鄉了吧。
“窦嬰”龇牙一笑:“怎麽樣,像嗎?”
“陛……下?”我試探着問。
兩鬓點點斑白的“窦嬰”捋捋胡須,點頭道:“朕之前還在擔心自己長得并不像表舅,如此看來,應當是沒問題的。”
我挑眉。
“把衣服給去病換上吧。”天子示意宦者遞上一套衣冠。那是一件豔紅色的深衣,外衣由上好的江南繡花絲綢繡制,中衣亦是均勻的紅色密織面料,衣領層層疊疊,只有長安城的貴族才會穿這種繁冗的制式。巧的是,這衣服的長度大小剛好同我的身材相仿。
內侍替我系好腰帶,掖好略長的袖口和下擺。散亂的總角被松開,被細心梳理出整齊的單發髻,紮上紅繩,戴上鑲紅寶石冠。冠底有點松,內侍找了根細繩綁緊。
當內侍将描眉畫眼的炭筆抹在我臉上,勾出上挑的眼角眉梢,我已經認不出鏡子裏的自己。
天子饒有興味地指揮着我在廳中兜轉了一圈。
“春陀,你覺得去病像嗎?”
“像,像極了!”
“朕也覺得像,除了個頭矮了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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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一般人看不出來區別。”
“把彈弓帶上,跟朕走。”天子指了指我放在架子上的那只紅匣。
踏出門的那一瞬間,我熱淚盈眶。
“大舅!”我向着燈火下巍巍伫立之人狂奔而去。
“去病不能哭,哭就露餡兒喽。”初升的月華中,聲音溫柔的“大舅”微笑着,俯身接住猛沖過來的我。
我仰起頭,抹了一把眼角的水光,伸出手好奇地戳了戳對方上唇細密的短髭。
原來二舅留胡子是這個樣子。
天子清清嗓子:“時候不早,該起程罷,田丞相還在等着我們。”
***
經過東司馬門時,身着判官行頭的侍禦史張湯鑽進馬車。
“他是廷尉署的人,負責長君案的報備,朕留他給咱們做個證。”
片刻後,馬車在一處豪華宅邸前停住。
“麻煩通報丞相大人,他的幾位老朋友路過,特地前來拜訪。”駕車的二舅拱手道。
“鬼啊——”家丁幹嚎一聲,踉踉跄跄跑進了內院。
張湯輕車熟路地領着我們進入丞相府。
丞相府很大,目測周圍,同承明殿面積不相上下,其中亭臺水榭,雕金鑲銀,奇山怪石,富麗堂皇,則比承明殿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路行來暢通無阻,所有家丁侍衛見了我們,都像見了鬼一樣四散逃竄。幾枚燈籠被丢棄在庭院裏,二舅随手撿起分給衆人,點亮腳下的路途。
當我們找到田丞相時,他正在喝酒。身邊的侍酒一張臉吓得慘白,燕國翁主起身,拉着田家小公子的手匆匆躲進內室。
張湯伸出五指,在田蚡眼前晃了晃,田蚡旁若無人地灌了一杯,想是已醉得不輕。
“田蚡,我是地府的判官,今日帶他們三人來向你讨個公道。”張“判官”忽悠醉酒之人。
田蚡起身向前踱到我面前,俯身眯着眼睛盯住我晃了一會兒,目光落到我手中的彈弓上,突然大驚失色。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不是我,不是我!”他連連後退,摔倒在身後的酒桌上,酒壇子翻倒,頓時滿地狼藉。
“你還認得他嗎?”張湯指着我道。
“我我認得!”田蚡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指着我驚呼道,“可是,他是自殺的,歐刀是姊姊給的,不要算在我頭上!”
“人是你捉到鐘室的,□□手是你派去的,內審也是你一手策劃的!”我忍不住怒吼。
“我我錯了,饒了我吧!”田丞相抱頭哀嚎。
“這只是第一項指控,”張湯搖頭,指着天子扮成的“窦嬰”問田蚡,“你可認識他?”
田丞相睜着驚懼的雙眼:“判官大人,窦嬰是有司審判定罪的,他的死不關我的事啊。”
“還挺會推脫責任。”天子喝道,“劉啓密诏的備份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是我的線人告的密,可是,前去中央署取诏令的是姊姊的人,不是我!”田蚡不住地扣頭,額間已經數枚血點。
“果然。”天子阖眼長嘆。
二舅從陰影裏走出來,眼眶微紅。
“衛長君的死是個意外,是個意外!”沒等張湯開口,田蚡已經奮力揮舞着雙臂,大聲哀呼。
“是的,你本來準備殺的人不是我,而是陛下!”二舅聲音顫抖。我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他緊攥到泛白的五指。
“我?殺陛下?哈哈哈!”田蚡怔愣片刻,忽地仰頭,爆發出一陣狂笑,“荒謬!我是徹兒的舅父,我怎麽可能加害于徹兒呢?”
“不是你還能有誰?”我往前跨了一步。
田蚡閉上眼,再睜開時,他的眼中跳動着瘋狂的火苗。
“我愛徹兒,我不會害徹兒性命的,不是我,不要冤枉我。”
诘诘笑聲回蕩在室內,令人毛骨悚然。
“徹兒,我冤枉,不是我。”丞相癱坐在地上,任由滿壇酒液自身後流淌下來,沾濕了衣擺,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地重複着相同的話語。
“陛下,刺客可能真的不是田丞相派來的,也許胡巫背後主謀另有其人。”回去的路上,張湯小心翼翼地說。
晃動的馬車中,天子移開撫在眉心的手。
“去病,鐘室那晚,除了丞相和太後,還有誰在場?”他擡眼問我。
我閉上眼睑,那晚的場景電光火石間在我腦海裏過了一遍。
女人尖利的指甲劃過我的下颚,她頭頂的金釵随着她肆意的笑聲左搖右晃。
我深吸一口氣,睜開眼,正對上天子的目光。
“陳皇後!”
我和天子異口同聲。
***
十月,夕陽映出天邊萬道霞光,長安城內外雙喜臨門。
東清明門外的衛府鋪天蓋地的紅,竹笙唢吶,爆竹聲聲,我騎在火雲背上,跟着迎親的隊伍繞長安城外穿街走巷,一路行至城南蘇府。迎親的隊伍不長,衛蘇兩家決定婚事從簡,作沖喜之用,不過我們的馬匹均為長安城乃至京師數一數二的良種高駒,自然引得不少路人駐足觀看。
丞相府那晚穿的那套繁冗的廣袖深衣,天子大手一揮送給了我。半年後的今日,終于有機會再着紅衣,尺寸剛巧合适,袖口衣擺不再仙飄飄的。華服加身,待會兒我可是個重要角色,作為衛家最年長的小輩,得替迎親的新郎官喊門。
今日婚宴的主角此時就在離我不遠的前方,騎在棗紅馬背上,頭戴紅玉冠,一根瑪瑙長簪穿過,身着绛紅鸾鳳細紋禮服,鑲金腰帶扣于腰間。我盯着那熟悉的背影,思緒不禁産生一瞬間的恍惚。
半年前的衛府,不見紅色,只剩一片茫茫的白。白的挽花,白的緞帶,層層繞繞,纏裹住房沿、梁柱,飄到地面上,沾起春日細雨濺出的泥水。
我整理好衣襟,正了正額間的麻織束帶,深吸一口氣,跨進門檻。
“宣春乖,不哭啊。”庭院裏,迎春花傲雪淩霜,身着麻布服的蘇葭抱着嚎啕不止的小表弟走來走去。當表弟醒轉時,他本能地感知周圍環境的變化,煩躁不安起來。
“男孩子食量大,諸邑的奶媽喂不飽他,得再請一位。”蘇伯母的聲音從遠處飄來。
大衿娘請來的廚工系着圍裙,站在廚房門口朝我打招呼。廚房裏的齋飯聞起來特別香,像是關中辣子燒豆腐的香味。
迎面伫立着那個英挺的背影,寬闊的雙肩,細窄的腰身,襯出完美的輪廓比例。只不過此時他并未着紅,而是一身翩翩白衣,恍若仙人。
“去病,又和別人打架了吧?說了多少次要好好學習,你可是我們衛家的希望。”顫動的燭光裏,黑色的棺樽靜靜停在正廳的中央,大舅的音容笑貌,仿佛依然停留在昨天。
***
“陛下,菑川國賢士公孫弘的上疏。”宦者一路小跑送上一捆書簡。
“你看看,又是個來罵朕‘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連大漢郡國的豬倌都敢當面批評朕,朕還真是偷不得一點閑吶。”天子笑着擲黑于盤面,連吞我煞費苦心壘出的十四枚白子。
“勝之不武!”我心裏抱怨。金馬門外許多人排着隊,眼巴巴地盼望陪他下棋,此人偏偏喜歡跟我過不去——別人看他是皇帝讓着他,嫌贏得不過瘾;我這個臭棋簍子才真由着他橫刀闊斧,搓圓捏扁。
不過,天子确實好久沒這麽開懷大笑過。
離開丞相府的當夜,衛尉李廣率領未央禁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包圍永巷、查封椒房殿,時陳皇後正同一幫女巫歌舞慶賀,殿內搜出來不及掩藏的蠱藥、浸了酒的木人,逮捕奇裝異服者數十名,被用繩子串成串拖到北市口。
自春至夏,未央宮彌漫着緊張的氣氛,一封封奏報被傳至承明殿,侍禦史張湯嚴刑逼供,順藤摸瓜,永巷、東宮,以及長安城內外,前後共捕獲三百多人,端掉刺客位于城東驿館內的據點,繳獲□□箭矢等各種違禁武器。
“陳皇後受巫人蠱惑,是因為她愛陛下之深切,想要喚回陛下的愛意哪!”窦太主嘶啞的泣涕不絕于耳,“陳皇後對刺殺的事一無所知,那些西域巫人才是罪魁禍首!陛下,看在當初我們娘倆幫你順利登基的份上,饒過我的女兒吧。”
“朕并沒有說要殺陳皇後。”天子的雙眸閉了又睜,“畢竟她也曾母儀天下,朕只是收了她的皇後玺绶。現在她已經不是朕的皇後,也不好繼續關押在掖庭殿,之前姑母送給朕的長門宮,規模不比椒房殿小,你且帶她去住吧。”
“可是長門宮在離長安城外很遠的地方哪,這樣她就再也見不到陛下了呀!”窦太主花容失色,痛哭不止。
“弑君之罪,幽禁不殺已是仁慈,姑母還要得寸進尺麽?”
以上這幾個字,是從天子牙縫裏跰出來的。
田蚡自那夜受到驚吓,過了半月有餘,突然暴斃。雖說內審韓嫣、陷害窦嬰這兩件事他是幫兇,但張湯沿陳皇後這根線追查胡巫之事,确實并未牽連到丞相府。天子傷心之餘,将外朝丞相之職交由禦史大夫韓安國代理,任命張湯為太中大夫負責中朝事務,自己帶着一幫期門軍士跑去長信殿坐客,一個多月後,從王太後那兒成功收回兩樣東西:一樣為天子玺印,也就是始皇帝嬴政當年用和氏璧雕制而成的傳國禦玺;另一樣,為長樂禁軍虎符。
天子從東宮回來之後,連續幾日臭着臉,心情仿佛比離開之前更糟。他對王太後說了些什麽,是軟磨硬泡還是威逼利誘,王太後提出哪些交易的條件,我無從知曉;然而這一年經歷了這麽多事,我漸漸琢磨出帝王之前叨叨過的“孤家寡人”是怎麽一回事。
有的時候,人比人氣死人,同後院起火的天子相比,我慶幸我生在衆人相親相愛的衛家。
“陛下,咱們不如去外面活動活動,道家說事物相生相克,解氣還得靠出力,臣最近學了一些拳腳功夫,可以陪陛下過招。”我毛遂自薦。
“你?”天子挑眉,伸手在他和我之間比了一個身高差。
“不信?”我斜睨了他。
精鐵劍對碰,白光挾裹一陣铿锵之聲。
“咦,仲卿那些挑人的招式,外甥怎麽這麽快就學了去?”天子瞪着我,手中禦劍被挑飛,斜插在泥裏。
“哼,臣可是衛将軍的得意弟子。”我笑着揚起頭。未央宮封鎖期間太學休課,雖說白日裏天子安排我跟着他四處轉悠,二舅的那些劍法我可一點兒沒落下,這半年來我得空便同“宣室門神”東方朔切磋劍術,把他的劍法也偷師去五六成,兩家融會貫通,我早已不是先前的水平。
“哈哈,還真是……名師出高徒。”天子讪笑。
于是我這個棋藝不精的毛頭小子終于鹹魚翻身,以己之所長贏過大漢天子一局。不過,我總覺得他最後一句原本想說“老鼠生兒會打洞”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