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入宮
春雪初霁,日頭升起。
“表哥最近很不對勁。”身着淺藍色小夾襖,頭戴一頂小氈帽的蘇武策馬奔至我身邊,“按理說,阖家團圓是件好事呀。”
“這你就不知道了,”穿着棕色短襖,頭頂單髻銀簪的曹襄一甩馬鞭,“去病當年離家出走,一路偷跑到京城來,再也沒回去過,和陳家那邊不親。”
雖然嘴上沒有表示,我心裏還是非常感激曹世子對我的處境的理解。
“我們接下來到哪裏去玩?”我岔開話題。
“咱們去城南吧。”蘇武做神秘狀,“那裏我熟,且我知道一處好去處,表哥正好去散散心。”
我跟在二人身後策馬揚鞭,任由火雲帶着我前往蘇武所說的地方。聽他們聊起陳家的事,思緒不禁又飄回那一日。
“居然對一個孩子碎屍,真是慘無人道。”蓋棺下葬前,天子見到陳宣的屍骨,搖頭感嘆道。
“禀陛下,自從去年以來,軍臣多次襲擊雁門、代郡等軍事要塞,北軍損失慘重。”大舅回道,“衛家的這點損失,同民不聊生的北境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
“軍臣瘋了嗎?”天子聞言,擡頭望向北境,“也許,是時候出兵了。”
“陛下,攘外必先安內,如今大功即将告成,還請陛下多堅持一段時間,待時機成熟,一舉挫敗匈奴。”兩位舅父同時拱手相勸。
“愛卿說得是,這次一定要做足萬全的準備。”天子望向北境的眼中透出光華,“漁網已經撒得夠大,是時候該收網了。”
“外甥會不會覺得朕過于冷血?”離開衛府前,天子突然問我。短暫的停頓後,他補充了一句,“在處理韓嫣的事情上。”
天子劈頭的一問,我卻清楚其中的意思,因為我也在思考相同的問題,不過這一年來朝中發生的事情,令我心中早已尋得答案,只是感嘆時至今日他才想起來問我。
“回陛下,不會。”我拱手道,“老子《道德經》曰,‘将欲去之,必固舉之;将欲奪之,必固予之。’人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陛下的決定,自有您的道理。”
我擡頭,對上天子驚訝的目光。良久,天子笑着拍拍我的腦袋,對兩位舅父道:“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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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贊美,我聳聳肩,對他們回以一個無奈的笑——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衛府太小,住不下這許多人,不如将這宅子留給陳掌,朕在長安城裏給你們置套新宅。”
“要麽你們暫時回未央宮住下,等茂陵邑的宅邸置好後,再搬回來也成。”
冬季裏二舅得了空一直在忙活詹事府的置辦,“平陽侯”因此頻繁出沒衛府,使出各種計謀策動二舅搬進宮裏住,全家因此不堪其擾。至于陳掌,則被吓得不輕,再也沒提認我做嫡子的事兒。
住在衛府的這段時間,我看得出來,娘親有些憂心忡忡。但是每當我問起她為什麽憂慮,她卻只是拉着我嘆氣,好心規勸我同陳掌這個爹親相認。憑着作為兒子的本能,我隐隐覺得,認不認爹,其實并不是娘親憂愁的真正原因。
現如今,他們都搬走了,衛府突然又顯得那麽一點冷清。
***
不知跑了多遠,忽然眼前一片鋪天蓋地的玫紅色,映着皚皚白雪,風一拂,落英缤紛。
三人勒馬,并排緩緩前行。
“這就是我們杜縣有名的景致,十裏梅林。”蘇武的語氣格外興奮,“姊姊們每年都要帶我來這裏踏雪尋梅。”
“這兒我來過,”曹襄潑冷水,“景色确實還可以,不過我覺得這梅林最多也就一裏路的光景。”
蘇武聞言皺眉道:“我只不過看到表哥悶悶不樂,想哄他開心振作,世子何不多說點應景的話。”
“此番良辰美景,确實賞心悅目。”曹襄随手摘下一枝梅花掩飾尴尬,清清嗓子,“小雅有詩:‘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蘇賢弟覺得是否應景?”
“世子只詠花雪,未提梅,小弟不才,想了另一首。”蘇武回應,“召南有雲:‘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就如我們面前的落梅,七分在上,三分在下。”
“此情愛之詩,單有梅而無雪。”曹襄讪笑,“不若直接詠唐風:‘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這與梅雪均無關聯,世子再對下去便要輸了!”蘇武揶揄他。
“你行你來對。”曹襄怒道。
蘇武一攤手:“我這不是給表哥留一個機會麽。”
“我倒是有一詩相對,出自秦風。”我點頭道,“‘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這終南有梅,大概就是說你們杜縣的梅林。”
“是了,我方才忘了這一首。”蘇武撓撓頭。
“其實我還有——”話說至一半,忽聞金矢破空之聲傳來,轉眼間已至我面門。
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不由得閉了眼。只覺背後突然有人騰空而起,一把拉過我的後領。我驚呼一聲,被拽得仰倒在馬背上,箭矢旋轉,擦着我的額際飛過。
我感激地望向我的貼身侍衛。他一直像個透明人一樣一路跟着我們,我幾乎把他給忘了,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我可能就被對方戳中面門。
梅林中,一名衣着昂貴華麗,頭戴金簪的陌生少年,策馬緩緩走出。他身後跟着的兩個少年我倒是認得——李敢,還有張賀。
“你就是霍去病?”金簪少年坐在馬背上緩緩開口,語氣傲慢。
“你是誰?”我反問他,“你我素昧平生,為何要置我于死地?”
馬上的少年沒有答話,只是用陰翳的眼神盯着我。
“你認識他?”我側過身,詢問一臉戒備的曹襄。
“我表哥,金仲,”曹襄低聲回答,“一個狠角。”
風不停地拂過,雪粒同梅瓣旋轉着起舞碰撞,日光落在這綿延不絕的紅雲的縫隙中,留下滿地斑駁陸離。
隐隐覺得有溫熱的液體順着前額緩緩而下,伸手一抹,指尖全是被箭鋒劃出的血珠,在這盛開的梅林裏,襯托出詭異的色澤。
金仲饒有興致地望着我,最初的陰霾密布漸漸被志得意滿的輕笑取代。他挑了挑眉,嘴角微揚,睥睨的眼神掃過我們四人,雙手在胸前交叉抱成個十字。
“聽說霍去病的貼身侍衛身手不錯,本公子便想來試試他——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他揚起下颚,緩緩開口,少年清脆的聲音中充滿與年齡不相符的傲慢。
***
我睜開眼,瞪着房梁上精雕細琢的那條張牙舞爪的金龍。合上眼睑,黑暗中又浮現出那片瓯天蓋地的梅紅。梅樹與碎雪被風吹過,同蘇武的懊惱、曹襄的勸解一起,在背後揚起漫天紅白。
我回頭望見騎馬跟在後面的侍衛。這個來自骁騎營的軍人,一身不起眼的平民裝束,發髻用粗布繩高高束起,大半面容藏在夕陽下的陰影中,只露出入鬓的劍眉和刀削一般的颚骨,仿佛一只沒有生命的石刻雕塑。
然而今日我不得不直視此人。就在剛才,蘇武大喊着“我要為表哥報仇”,迅雷不及掩耳之時放出已然離弦的箭矢,飛向金仲。千鈞一發之際,影衛拔劍騰空,“铮”地一聲,箭矢應聲而落,沒入離對方不遠的一處樹幹。
輕輕一招便救我一命,第二招則救對方一命,化解一場無妄之災,這麽個身手不凡的衛士,理當馳騁疆場,建功立業,為何甘願整日跟着我這個無權無勢的黃口小兒,而且一跟就是一年半。
“一定又去找人打架了。”記不得是大舅第幾次這麽評價剛進家門的我。雖然回來的路上已經清洗過血跡,無奈傷在過于明顯的位置,無法遮掩。
“去病,誰傷的你?”二舅撩開我額間散亂的碎發,皺眉凝視我的傷口。
我撇過頭,望了一眼那坐在上座,臉色陰沉之人。今日休沐,衛家人全都在府裏,包括那不知何時也偷偷溜進來的小姨夫。大舅最近經常抱怨,陛下不好好待在未央宮中,專門微服往家裏跑,還不帶齊全侍衛,鬧得全家人心惶惶。
大概,他是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麽?
“回陛下,兩位将軍,霍公子在梅林被……被修成子仲暗箭所傷。”侍衛說到金仲時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自衣袖中取出偷偷帶回來的羽箭,遞給天子,“此為證物,為修成君府所使武器。”
望着一圈人目瞪口呆的樣子,有人為我辯白的感覺,真好。
“仲卿為何不早點接受朕的提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不是路愛卿好身手,朕恐怕再也見不着外甥了。”天子的怒顏中,似乎夾雜着更多的喜色。
***
“方盼接道張,張盼接道方。哈哈,你又輸啦!”陳妍開心地笑着,抓了一把衛長面前的糕點揣進懷裏。
今晚天子設小宴,美其名曰衛夫人做東,将衛家人盡數請至麒麟殿。因為是家宴,也無甚拘束,天子命人起出數壇新釀的桂花酒,與衆人一醉方休。
酒意微酣時分,小舅已經醉趴在長幾上。背後滿地亂爬的諸邑被敬聲和陽石一邊牽着一只小髒手拎着,鴨子似的搖搖擺擺學走。我坐在略顯拘束的娘親身旁,默默地拿筷箸戳菜。
“去陪公主們玩吧,不用總是和娘坐一起。”娘親拍拍我的肩。
“我不想去。”望向坐在陳妍旁邊的陳掌,我搖頭。此刻我只想同對面埋頭苦吃的二舅一樣,做一個隐身人。
“那去給陛下敬杯酒如何?”娘親建議道。
“我不喝酒,他們知道的。”我握住娘親的手,示意她別再勸我。
“好吧。”娘親回攥住我的手,一聲嘆息後,她環過我的肩,将我緊緊扣在她的懷中。
“你們衛家這滿屋子的琳琅珠玉,真是賞心悅目。”酒過三巡,身着黑紗衣,頭戴通天冠的天子環視左右,口中贊道。
小姨朝天子敬滿一杯酒:“謝陛下贊美,臣妾的家族能得到陛下的照顧提攜,是臣妾三生修來的福分。”
“子夫,”天子舉杯一飲而盡,“朕将去病交由你和仲卿照顧,子夫意下如何?”
小姨面上閃過驚訝之色,不過很快她就用銀鈴般的聲音回複:“臣妾替去病謝過陛下。”
“太好了阿爹,哥哥以後就和咱們住一起,”衛長開心地笑道,“我們就可以和哥哥一起行我新學的酒令啦。”
“陛下,恕臣直言,”大姨夫喝得有點多,帶着醉意拱手勸谏,“侍中之位應當由賢德之人擔任,去病年幼,太學課業還落下許多,恐怕不妥。”
天子聞言,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向大姨夫擺手道:“子叔過慮了,朕只是給去病一個跟着長君仲卿出入中朝的身份,學學兵法策對,太學依舊去得。長君,你說是嗎?”
“陛下說的是。”大舅雖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畢恭畢敬地應允了天子的話。
大姨夫沒再問下去,倒是敬聲揚起小臉問道:“爹,什麽是侍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