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侍中
侍中,就是我用來出入未央宮北闕宮禁的紫檀木符被收走,換成了和大舅二舅那種式樣的,別在腰帶上的一枚銅錢大小的銀質印扣。
“未經陛下、衛夫人、兩位衛将軍允許,不得擅離未央宮。”宦者耳提面命地數着規矩。
“去北門外踢蹴鞠也不可以嗎?”我沮喪地問。
“不可以。”對方冷了一張臉。
同一晚第三次醒來,天際已泛出魚肚白色,房梁上的雕龍褪去它的猙獰面目,龍眼映着窗棂透進來的光線,似是活物一般。
春意盎然的溫室殿,偌大的庭院盡頭傳來金戈之聲,我好奇地探出頭。
羊頭精鐵劍伴着呼呼聲響從百花叢中掠過,同另一把精鐵劍相碰,留下一串“铿锵”之聲,回響在庭閣廊壁之間。翠綠枝條搖擺,柳絮随着劍氣漫天飛舞,黑色身影手中的劍,很快被青色身影擊飛,落進草叢。
“呵,朕又輸了。”天子笑道。他今晨未冠,一身黑色胡服,額間微汗。
二舅亦是未冠,淺青色胡服與庭院的花草相得益彰。他收了劍鋒,拱手道:“多謝陛下承讓。”
“再來。”
宦者撿起天子劍遞上,天子接過,重新擺成攻擊的陣勢。
我蹲在門檻邊,繞有興致地看着二人過招——其實,是在欣賞天子手中劍一次次被挑落的懊惱表情,順便為二舅暗暗叫好。
“仲卿的劍術已入化境,看來朕一時半會兒難比過你。”不知第幾次敗下陣來,帝王靠着橋邊石柱喘氣。橋下春水潺潺,映着二人的倒影,一路向滄池流去。
“陛下過獎。”二舅謙道,“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日夜辛勞,臣不過是偷得閑空,多耗了許多時辰琢磨劍術。”
天子突然變了臉色。
“衛青,欺君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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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罪當誅。”二舅一愣,立即跪地請罪。
望見天子唇角迅速漾開的笑意,我皺起眉。我敢保證,剛才那句威脅的話絕對是在戲弄二舅。
“朕開個玩笑,誰不知道仲卿你比朕更忙?”天子拉起跪地之人,迅速摟過對方的腰,迎面送上一個深吻。
我好笑地看着宦者深深躬下身去。這種非禮勿視的場面,估計宦者已經見慣不怪,不過對我來說,二舅此刻猛然睜大的雙眼,以及驚慌卻略帶腼腆的表情,我還是頭一回見。
二舅并不是一個會在人前顯山露水、喜怒形于色之人。之前發現我被金仲射傷時,他也只是“劈啪”捏斷手裏的兩根筷箸以昭示他的憤怒。
如此對比之下,我心裏多多少少不是滋味,呼吸也變得困難沉重起來。
一吻終了,天子滿足地嘆道:“朝中之事,還好有仲卿為朕分憂。”
“不若把路博德從右北平調回來,讓他教陛下劍術。”二舅紅着臉建議,手中輕輕推開天子。
“找師傅朕就要找最好的。”帝王搖頭,将二舅重新扣回身側,“別的師傅朕都不要,得一仲卿足矣。”
***
“加油去病,今後我們會有很多機會見面的。”算術課上,作為得意門生的我自然收到了來自桑夫子的鼓勵,即使夫子對天降“大任”于我的原因并不甚了解。
桑夫子離開後,學子紛紛圍住我。
“哇,比夫子還年輕的侍中诶,”蘇武驚嘆一聲,“陛下發你多少薪水?”
“見習期,包吃包住沒薪水。”我龇牙。
“我聽說別人進宮都是從諸曹做起,陛下欽點的只有廖廖數人。”張賀湊過來,眨眨眼問道,“這枚銀令,是韓說那枚嗎?”
“長着眼睛不會看啊,”蘇武沒好氣地回答,“當然是陛下欽封的,這上面刻着的可是表哥的名字。”
“哼,早和你說了,姓霍的和韓說一樣,也是那種人。”李敢大手一伸,将張賀從圍觀人群中拽了出去。
“說什麽呢李敢,不要以為有東宮那些個狐朋狗友給你撐腰,就可以随便揣摩聖意!”蘇武嗔罵。
“蘇小公子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我,仲弟讓我轉告你,那天你射偏那一箭,他一直記着呢!”李敢哈哈笑着跑開,無視蘇武憤怒揮舞着的拳頭。
“怎麽了世子,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我拿手肘戳了戳一直無精打采趴在書案上的曹襄。
曹世子嘆道:“家父病重,待會兒娘親會來接我回平陽府。”
“君侯吉人自有天相,世子放心。”我拍拍他的肩。
“霍侍中這邊請。”夕陽下,我目送曹襄協同蘇武出了北司馬門後,跟着宦者向南行去,經過中央署和溫室殿,一直步行至位于承明殿左側的金馬門。
“您是要帶我去找大舅嗎?”我好奇地問引路的宦者。
宦者拱手道:“回霍侍中,大衛将軍已經打道回府。”
“那是去找二舅?”我又問。
“小衛将軍尚在期門軍軍營。”
“那我們是去哪裏?”我撓撓頭,天子吩咐過,叫我跟着大舅二舅學兵法策對不是麽。
宦者剛要答話,迎面撲來一群侏儒,将宦者直接擠進了角落。為首的一個像是管事頭目的侏儒一把拽住我。
“看,又來了個新的。”
“長得還挺漂亮呢。”一個女侏儒邊說邊揪了兩下我的發髻。
“哎,你會什麽?唱歌嗎?”另一個問我。
我搖搖頭,我唱歌不好聽。
“會行酒令嗎?”
“不會,我不喝酒。”
“會畫畫嗎?”
“彈琴呢?”
“會講笑話嗎?”
我一直不停搖頭,沒聽說過侍中需要會這些雜七雜八的手藝。
管事侏儒怒了,揪着我的領口吼道:“什麽都不會,這個人是怎麽選進來的!”
宦者好不容易擠到我身邊,撥開管事侏儒拽着我領子的手:“這位是陛下的外甥,新晉的霍侍中。”
“啊哈哈。”管事侏儒讪笑着,拍了拍我被抓亂的領口,“對不住了侍中小弟,是我們沒眼力,不知者無罪,見諒見諒。”
“這邊請。”宦者幫我整理完碎發和衣襟,引我進了承明殿。
“原來是衛家那個小外甥。”
“是個孩子你都看不出來嗎?身高比例同我們不一樣啊。”
“光顧着看臉了呗。”
走出很遠,依舊能聽見女侏儒尖細的嗓音。
承明殿偏殿我呆過一個多月,正殿卻是頭一回進來。此殿不如溫室殿內那般溫暖芬芳、如近夏至,不過依舊布置了早卉花草,春意融融。
天子想必是剛下朝,黑色朝服和通天冠未換下,随意地斜倚在寶座上,面前的書案上擺放的不是書卷,而是幾個倒扣着的圓缽。
“臣霍去病叩見陛下。”宦者領我走近,跪在天子面前那一溜人的最末端。
“外甥來得正巧,”天子樂呵呵地揮手,“ 來來來,一起來猜謎。”
猜謎?我瞬間翻了個白眼,秩四百石的職位,就是陪天子小姨夫玩射覆?
我擡起頭來,只見旁邊一人,棕色朝服紅銅冠,唇上兩撇小胡子,手裏拿了一捧卦簽,盯着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竟是東方朔。
“東方愛卿,你剛才說,這龍無角,蛇有足,專貼牆跑,是麽?”天子問。
東方朔回頭,拱手道:“肢肢行而脈脈視,不是壁虎就是蜥蜴。”
天子掀了缽盂,果然是只灰色壁虎。
“哈,又被你猜中了。來人,賞東方大夫十匹帛。”
東方朔收了宦者遞來的支據揣進懷裏,樂得合不攏嘴:“多謝陛下賜臣妻衣帛,臣替賤內先行謝過。”
“一局不算,再來!”盡頭一弱冠青年不服氣道。
“郭舍人,你是從來不願認輸吶。”天子笑着搖頭,指着倒扣住的另一只圓缽,“就猜這只吧。”
我瞪着那一溜人人手一副卦簽,各自迅速在面前地上劈裏啪啦擺出各種卦象。
“臣已猜得,”郭舍人道,“齒多而密,是篦梳頭。”
“非也,”東方朔停了手中之卦,搖頭道,“長足吐絲,此為蜘蛛。”
天子掀了手中圓缽,一只圓滾滾的八腳黑蜘蛛仰面朝天。
滿座皆驚。
我側過頭望向一旁喜笑顏開、摩拳擦掌的東方朔,不屑地撇撇嘴。
試問東方朔那家夥為何故意弓着脊梁同我比肩跪坐?因為,從我這個高度看去,天子習慣性地掀起圓缽後半部分查看內裏東西時,他身後的屏風一角正好映出內容物,雖然只是模糊的一瞬,也足夠眼力好又恰逢角度的東方朔看個真切。
再擡頭,對上天子會心的笑,目光似乎洞悉一切。
所以,天子這是故意放水,變相打賞東方朔麽?東方朔一個堂堂太中大夫,竟淪落到這種地步,靠博今上開心過日子,為了一點小財而洋相百出,一副貪婪的樣子——帝王整人的法子,果然比射覆本身更精彩。
真是無趣的游戲,我拿袖子遮住臉,打了個哈欠。
“陛下,衛長公主和陽石公主求見。”宦者禀告。
“父親,讓去病哥哥帶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衛長銀鈴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如蒙大赦的我,第一次覺得這兩位公主表妹的聲音竟如此親切。
“去吧,”天子早就注意到了百無聊賴、東張西望的我,見我突然來了精神,揮手叮囑表妹道,“注意安全,不要鬧你表哥。”
***
“上臂用力,劍鋒再向前挑。”二舅握着我的左手往前做了一個送的動作,精鐵劍身映射天邊透出的霞光,“挑,不是刺,很好,再來一遍。”
住在宮裏最大的好處就是早晚不用趕路或者通過一道道關卡門禁,因此晨間得了空二舅便像從前那樣手把手指導我練劍。晚上二舅有時會在宣室或承明殿工作到很晚,不過若是他有閑空,晚膳前我倆還能一起踢蹴鞠,吃完飯我還能像小時候那樣依偎在二舅懷中看星星。
過了許多日,我終于沉不住氣。這日早膳之後,我攔住一身輕甲準備離開的二舅。
“今日放學我能不能跟着您去期門軍軍營?”
“跟着陛下和東方大夫不好嗎?”二舅不解。
“那群人每天下午都在尋歡作樂,跟着他們學不到什麽真本事。”
掰着手指數來,我已經陪着他們遛過十幾次上林苑,聽過幾十首樂府詩歌,玩過上百把骰子和射覆,謄抄過數篇司馬太傅的新賦。話說司馬相如真是高産作家,寫詩像順口溜似的信手拈來,馬屁也拍得爐火純青。
我另外的任務是陪衛長和陽石逛她們的小動物園,衛長對漂亮的鳥雀情有獨鐘,未央宮裏的鳥巢基本都被我們掏遍了。這幫姓劉的一個比一個會玩,再玩下去,我的太學課業都要完蛋。
“陛下一般上午忙,下午得空消遣一下也是應該的。”二舅想了一下問我,“去病想學什麽?”
“我想跟二舅學練兵,學國策。總之不要學花拳繡腿吃喝玩樂。”
二舅從懷裏摸出一本小冊子,略翻了一下道:“明日日昳我會在宣室殿,你要是有空,直接過來找我。”
“太好了。”明日是我最不喜歡的禮法課,我正竊喜得了個逃課的好理由,想了一下又問,“大舅最近在幹嘛,每天一下班就溜回府,從來也見不着他。”
二舅笑道:“本來應該早些告訴你的,去病,你就要有小表弟啦。”
“真的?”我欣喜地問。
“嗯。”二舅點頭,“大嫂害喜,大哥同我調了班,每天早早回家照顧她。”
“什麽時候我能見到小表弟?”
二舅掰着指頭算完:“十二月左右吧。”
“那得等到明年了。”我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