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試探
庭院裏很安靜,杏花微雨,月華朗照,清輝灑下一片樹影婆娑。家裏人已經都睡下,府門已落鎖,侍衛從下人房裏探出頭,看見我站在庭院裏,瞄了門鎖一眼,放心地轉身回屋接着睡。
從廚房摸了個陶杯取了些水,我輕輕推開對廂的門,屋中飄着淡淡的草藥香,書案上擺着吃了一半的糕點和喝剩的藥渣。
蹑手蹑腳地走到榻邊,榻上的人已經又陷入了沉睡。月色銀白,落在他微微紅潤的雙頰,我伸手抵住他的額間,的确有點兒燙。
“冷……”好看的眉輕輕皺起,二舅發出不适的呢喃。據我的經驗,風寒的頭幾日最是難熬。
我将水杯擱在榻邊,解下披風,悄悄鑽進溫暖的被窩裏。很快,帶着小小的竊喜,我感受着二舅無意識地攀上來,将我作為僅有的熱源箍在懷中。
白日裏的對話翻上心頭。
我還記得,二舅與陛下的相遇是在建元新政失敗後的低谷期,平陽府那場我不經意誤入的筵席上。那時的二舅還是個聞雞起舞的翩翩少年,那時的天子還是個绮纨之歲的龍駒鳳雛。陛下把二舅從平陽府帶到京城,七年裏,他給二舅灌的迷魂藥無非就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什麽我會知道?不僅因為二舅也是這麽對我說的,而且因為那幾個字現在就裱挂在書案對面的牆上。
天上不會掉餡餅,即使生在皇家,也并非事事順理成章。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這些年我目睹二舅默默地陪着天子斬荊破棘;我見證他們二人自權力交疊中脫穎而出,而這迷魂藥便是他們一同前進的動力。軍隊、內閣、儒思,如今,距離成功應該只有一步之遙;而這一步,也是最艱難的抉擇,最痛苦的蛻變。
我沒有忘記李敢吐出“那種人”這個詞時輕蔑的語氣。我是那種人嗎?也許李敢的指控沒有錯,可我從來沒有介意過做那種人。也許那些傳抄《上林賦》的士人們會很介意,而且有朝一日也會回過頭來攻擊我,但那又如何?如果二舅是那種人,那麽,我想成為和二舅一樣的人。
——如果二舅是那種人,那麽,我就有機會。
我朝體溫稍高的溫暖懷抱裏拱了拱,側過頭。身邊人呼吸漸漸沉穩,羽睫蓋住了近在咫尺之人的雙眸。那一雙睫毛下覆蓋的黑瞳,在別人看來,真的很像我的眼睛嗎?這也許,是彼此血脈相連的見證;也許,我們天生本就是一類人。
我伸出手,好奇地撥動二舅唇邊新萌出的小絨毛。面前這個人每天都在努力變得更強,我很久沒能看到他毫無防備的樣子了呢。
“嗯……”對方感受到我手指的碰觸,忽然側身欺壓過來,将我圈在臂彎中。
一瞬間,我的嘴唇同他的碰到了一起。
很快,不容我多想,起初溫熱的觸碰,變成他輕柔而熟練地撬開我的唇齒,不帶絲毫猶豫地,不斷加深吻的力度。
男人的雙眼并未睜開,青絲拂在我額間,英挺的鼻尖刮蹭着我的臉頰。他的唇有些幹澀,齒間萦繞着些許草藥的苦味,早間我唇上的傷口再度裂開,一絲疼痛伴着一點血腥味自舌尖傳來。渾身上下過電似的不住地顫抖,我無力地癱在榻間,被動地享受着他這麽壓着我,吻着我,攻城掠地,不斷索取,仿佛我與他已經借此融為一體,再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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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除親吻以外,我本能地覺得應該還有其他表示愛戀的行為,但是具體該做些什麽,我并沒有概念。
除了“二舅在吻我”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邊回響,其餘一片空白。
“陛下……”唇齒相依的感覺消失,二舅閉着眼睛,無意識地喃喃。
聽到二舅睡夢中呼喚天子,就好像被猛地潑了一盆冷水,全身的血液向着四肢百骸迅速散去。我輕輕推開他,仰躺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息,感受着自己胸腔裏瘋狂跳動的心髒。
一吻終了,試着屈起手指,剛才那種完全僵直的感覺已經開始消散。待情愫稍平,睡意襲來,我重新縮進身邊人的懷抱中,枕着他堅實的臂膀,任由他緊緊環住我。
以後機會多得是,總有一天,二舅會是我的,而且永遠是我的。
***
被人八爪章魚似地環抱着,昏昏噩噩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猛地睜眼。月色在榻邊投下一片黑影。黑暗中,天子的容顏正居高臨下地怒視着我。
這個夢實在過于詭異。我還來不及反應,天子已經伸出手,拎小雞似的将我從二舅溫暖的懷抱裏揪了出來。
“多大人了還窩你舅父榻上,快回自己房間去。”将我丢出二舅的廂房,帝王轉身,迅速合上門。
冷風吹醒我,原來這不是夢。
東方天際已經隐隐泛白,揉揉眼睛,院子裏居然立着好幾個人影,有未央宮的宦者,有牽着馬的侍衛,還有杵在門口,怒容滿面卻又生無可戀的大舅。
我的披風和木屐還留在二舅房間裏,此刻全身上下只剩一身亵衣。于是我光着腿杆,赤着腳板,在衆目睽睽之下,鎮定地拐回我自己的房間。
春寒料峭,我連打幾個噴嚏。
沒過幾天,就聽到大舅的哀嘆,一下子三個病號!
***
暴雨如注,一連二十多天。渭水、霸水的水位漲得很快,京師的人們雖然嘴上不說,心中漸漸開始動搖。當黃河瓠子決堤,淹沒十六郡的消息傳來,對于天災的恐慌令關中人人自危。河東水位居高不下、關東樞紐被切斷,京城米價、肉價飛漲。好在食鹽由于早先收歸官營官屯,被桑夫子成功限制在了小幅浮動上漲,衛家靠着朝廷臨時撥糧,日子比從前緊一些,但也還過得去。
天子力排衆議,決定開放函谷關,向上游疏散難民。各地征調民兵塞堤時,征兵疏洪的重任落在了外朝大夫汲黯等人的肩頭。
“中朝難得做一次甩手掌櫃。”飯桌上大舅這麽評價,“外朝裏塞滿了田蚡受賄收上來的人手,現在該是那些食君俸祿之人拿出點真才實幹的時候了。”
“外甥多吃點肉。”大衿娘将盤子裏的肉片全撥進我碗裏。
我瞪着碗裏醬油色的小山,偷偷嘆氣。一個多月來同兩位舅父沒打過幾次照面,中朝做“甩手掌櫃”的日子,估計得是在夢裏。
雨水不停地沖刷着地面,庭院裏大衿娘精心栽培的花草被暴雨擊打得七零八落。不知道随軍前往濮陽堤壩護堤的小舅,和被困在河東平陽府無法南下的曹襄,二人是否還安好。
“去病,跟你衿娘一起搬到城南蘇家去住吧?”大舅道,“離渭河遠一些,需要疏散的時候,人多也好有個照應。”
我幾乎就要點頭,可想到要和蘇葭住一起,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都說了夫君不必擔心,這孩子比妾身還堅強。”大衿娘笑着說。
***
雨水稍歇,關中順利渡過一劫。三公主表妹的降生,為衛家增添了許多喜慶,天子愛憐,封其食邑齊國琅琊郡諸邑縣一千三百戶。
不久,太學終于恢複了正常授課。
“世子,你回來了。”射禦課上我又見到曹襄。
這回他的臉色實在是不大好,不過他還是打趣道:“恭喜你啊去病,大漢三公主的表哥!”
“曹表兄,咱們彼此彼此啊。”我尴尬地岔開話題,“君侯身體可有好轉?”
“好轉?恐怕年內本世子就能襲侯了!”曹襄苦笑着嘆息。
上林苑內,新的靶場和馬場剛恢複施工進程。我們踢蹴鞠時,李敢不再同我和曹襄一隊,而是選擇加入張賀一組。不過無妨,新來的蘇武正好填補空缺。
射禦課的太師之職一直在走馬燈似地換人,這次的接任者是之前從代衛尉的位置上退下來,改任郎官的李敢的二哥。原本我以為李家三兄弟性格都差不多張狂,事實證明這一點上我大錯特錯。
“鄙人李椒,見過各位世子、公子。”第一次課上,一身墨綠胡服,佩翠玉冠的李太師對學子拱手道。此人濃眉大眼方額短颚,面相和善,聽說他收養了兄長李當戶的遺腹子,取名為李陵,呵護憐愛如同親生。
李太師繼承自李家善騎射的傳統,然而授業時并不像段宏那樣對學子敷衍了事,也不像韓嫣那樣嚴格到動不動就體罰,他比較擅于和衆學子打成一片,采納衆人建議,一起踢蹴鞠,一起嘗試對陣各種不同的兵器。
對于馬高人小又別扭的我,李太師會尊重我的要求,把我抱托到火雲背上,而且當了解到我這麽堅持的原因之後,他表示十分理解,從此比我個子小的學子也開始由他抱上馬。
很快我重拾之前落下的箭術。
“以霍公子的年齡,能對弓箭的力度,角度和技巧有這麽深的領悟,确實是可造之材。像這樣下去,再練幾年,你就可以加入骁騎營。”李太師向我伸出手,接住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我。他并不知道我從前跟着韓嫣一對一苦練箭法的事兒。
李太師說這話的時候,李敢正在一旁執箭瞄靶,他用餘光瞥見李太師抱着我的手,怨忿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背上戳兩個洞。
不過,單憑目光是不可能真戳出洞來的。不久之後,李敢再次堵住我的去路,這次是在射禦課後,建章宮的更衣室裏。
“離我哥遠點。”他像上次一樣壓下來靠近我,眼中閃着怒火,“不要一副嬌滴滴的模樣到處誘惑別人。”
這次,我沒有閑情逸致再認真回複他的廢話,直接一拳揮在他下颚上。
“咔啦!”對方上下牙碰在一起的聲音清晰傳來。
當我通過桑夫子的考核,升入九章算術課,與李敢同級時,此人豬肝似的臉色令我暗暗開心。
新書太多,我的書箱已經堆不下,而且長樂宮那晚淋了暴雨,有點兒受潮,壓箱底的幾本書簡長了白糊糊的黴斑,等到要用時方才發現。于是我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把這些書簡全倒出來,攤開放在太陽底下曬着。
随着書簡掉出來的還有一枚銀黑熊鎮,被我拿回屋擺在案頭。我聽說熊鎮只有貴門大戶才使用,這應該是保管我書箱的人弄錯,混進了公主府的物什。我的卧房裏有平陽府帶過來的羊鎮,二舅送我的鹿鎮,我自己刻的馬,龜,蛙等等,我将這些石鎮一字兒擺開,攤在日光下欣賞着自己的傑作。
很快我注意到,之前收集的石鎮全部正跪而卧,底平無刻字;這枚熊鎮是正卧側剖,金屬材質,小而沉重。熊背上書五個蠅頭小篆,不過每個字只有上半截,我準備先照着這個熊鎮自己刻一個玩,等還給曹襄時,順便問問這些字為何只寫一半。
***
秋分時,洪水終于退去,不過函谷關外就沒有那麽幸運,據說這次疏河補堤并不成功,大量民衆流離失所。禍不單行,災後重建的過程中,匈奴兵頻繁南下,已經劫掠了好幾個城池。
這日放學,我揮別曹襄和蘇武,踩着紅霞,哼着小曲兒,由着侍衛牽着馬跟在我後頭,同往日一樣朝家的方向行去。天子即興做了一首《瓠子歌》,找李司業譜了曲,曲調同孝高皇帝的《大風歌》差不多,屬于“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魔音,哼過一遍就再沒法停下來。
今日衛府門口停着一輛馬車,輪轅上沾着不少泥水,想是遠道而來的客人。
“衿娘,我回來啦!”我推開門。
前院裏圍了很多人,似乎有人在哭。影影約約地,仿佛很多年前,我經歷過類似的場景。女人背對着我,身影看上去很熟悉,當她回過頭來看我時,我看到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
六年了,再一次見到這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同我記憶裏的那張臉幾乎沒什麽變化。而且,連那滿面淚痕亦是如此這般相似。
我飛奔過去,一把摟住來人的脖頸兒,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娘,我好想您!”
“去病!你還活着!”娘親吻着我的臉,把我緊緊圈在懷中,“太好了,我的兒子還活着。”
“當然了,娘,我寫給您的信,您不是都收到了嗎?”我輕輕推開她,六年裏第一次再見面,娘親沒頭沒尾的話令我疑惑不解,“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呢。”
陳掌牽着一個女孩走過來。女孩梳着兩只發揪,面容同娘親很是相似,不過她好像穿的不是襦裙,而是白麻布衣服。
“去病,這是你妹妹,陳妍。”娘親将妹妹推到我面前,“妍兒快來,叫哥哥。”
“哥哥。”陳妍怯怯地小聲道。
“你們都來了嗎?”我環顧四周,搜索着記憶中那個胖乎乎的小哭包,“陳宣呢?沒和你們一起來嗎?”
“你弟弟也在。”陳掌眉頭緊鎖,眼眶發黑,看上去格外憔悴,“跟我來。”
眼前的一幕,我差點把膽汁倒出來。
素黑色的小棺樽沒有任何花紋,一頭挂着一朵白色的挽花,另一頭随着陳掌的推動緩緩開啓。
“他在這裏。”繼父嘆道。
模糊的血肉,支離破碎的白骨,拼在一起,勉強能看出人形。因為沒有足夠的冰鎮,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再多的香料也蓋不住惡劣的氣味,已經被巫師修整裝扮過的頭顱,空洞的眼眶中慢慢鑽出白色的蛆。
“太原失守,宣兒被匈奴抓去做人質,我已經想盡辦法滿足單于的要求,”陳掌漸漸泣不成聲,“可是換回的,只是宣兒的屍骨。”
所以,這就是娘親哭泣的原因嗎?
我的繼弟,陳宣,被殘忍地殺害,可他只有十歲啊。
陳掌,你不在太原守着,跑來京城幹什麽?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