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騷擾
三月三,桃花開,郊游日,上巳節。
我蹲在泛青的柳樹下,啃着小姨親手做的馕餅,望着遠處放空。溪水邊,衛家人和蘇家人饒有興致地安營紮寨。嬉鬧聲傳來,從我這裏可以望見衛長奔跑的身影和挺着隆起的肚子追趕她的小姨。
有些事情眼不見為淨,比如大舅大衿娘小別勝新婚,整日裏你侬我侬相親相愛,大衿娘燒菜都不帶重樣;比如小舅逢人就吹噓他在前線退敵的經歷,同他被派去代郡做後勤的事實,兩者之間無可調和的矛盾。
再比如,二舅百忙之中居然接受了蘇葭的邀請,兩人一同前來參加這種女眷們的湯沐節活動。
從前線回來後,二舅如預料之中一般接下上林苑統管之職,每日未央期門上林三點一線勞累奔波。像二舅這種工作狂,天子恨不得一個掰成幾個用,然後他就可以高枕無憂,放心地到處玩樂。所以當蘇葭邀二舅一同出行時,驚訝的不只是我。
那日在宣室殿,二舅請求帶我一起回衛府時,皇帝确切地表達了他的意向:希望二舅留下來。
“仲卿你看,一場仗打完,一下走了倆侍中,承明殿的位置總要有人頂替吧,上林苑總要有人來照看吧?”天子說這話的語氣,完全不像剛剛才把将屯将軍王恢投進大獄的冷血帝王。
“可是臣還要照顧去病。”二舅的态度還挺堅決的。
“仲卿的外甥也是朕的外甥,要是不放心,你倆就一塊兒住在未央宮裏,如何?”天子繼續盛情邀請,姿态同前陣子在韓說面前動不動亂吼亂摔還家暴的帝王判若兩人。
我默默地在心裏替二舅翻白眼。果然二舅不負所望地回複道:“去病這幾個月已經給陛下添了很多麻煩。還是臣帶回去照顧的好。”
天子撓撓頭,抛出第二枚借口:“可是外甥的腿傷還未痊愈,不宜走動。”
“臣的腿傷早好了,臣昨晚差點就出未央宮……”話一出口,我立刻後悔地打住。二人齊齊扭頭,一副“小孩子不要插嘴”的表情,瞪得我趕緊埋頭盯地。
所以那日談判最後的決定,二舅帶我回衛府,我出門必須有貼身侍衛跟随;二舅接管上林苑,承明殿由大舅和另外一位侍中輪值。反正這些事未必是天子妥協,因為多一份工多出的薪水本就沒有多少秩石,恐怕還比不上平日裏太後給衛家人的賞金。
“仲卿以後記得常帶外甥來宮裏走走。”末了天子丢下這麽一句。
“諾。”二舅畢恭畢敬地回答。
我乞望二舅,希望這件事上他不會真的遵循聖意,我可不想再回來喝藥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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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宮裏不太平,你暫時別回太學。”回家的路上二舅這麽寬慰我。
到家的第一個晚上,我飽餐了一頓大衿娘燒的關中辣子雞。大衿娘的手藝比宮裏禦廚做的那些清湯寡水的藥膳美味百倍,于是沒多久,我又像吹氣似地胖了起來。
冬日裏天氣好的時候,曹襄來衛府找我玩,順便捎來了我的火雲馬,書箱,還有出入未央的門符。火雲經過公主府的人悉心調料,傷勢好得很快,只不過馬全身幾乎都是白毛,所以臀部留下的暗色十字傷疤比較紮眼。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本來就是會變色的汗血馬,不行拿白漆塗一下呗。”正在院子裏同曹襄踢蹴鞠的小舅,見我盯着馬廄悶悶不樂,這麽勸我。
可我關心的并不是這件事。火雲馬自從傷愈之後,明顯喪失了往日的溫順乖巧,至少它不願意再乖乖卧下前蹄讓我爬上去。縱使擅禦的二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安撫一觸地就蹬蹄又噴鼻的火雲。
“舅父再給你物色一匹新馬,這匹馬還給舅父好不好?”多次嘗試後,二舅抹着額上的汗珠道。
我不舍地将手抵在火雲帶着熱氣的粗糙黑色鼻尖上:“可是我遲早要學會自己上馬的,不是嗎?”
“這倒也是。”二舅蹲下身來,試圖說服我,“其實,舅父并不介意你踩背上馬。”
“可是我介意。”我賭氣地轉過身,不去看他。
二舅從我身後環抱住我,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輕嘆。
“倘若你再受傷怎麽辦?”
“我自己會小心的。”
“今年采購我會留意合适的馬匹。”
“我只要火雲。”
“好吧,都依你。”二舅微微上揚的尾音隔着脊背悶悶地傳來。
呆在衛府的這段時間,我将二舅給我的孫、吳、司馬那三本兵書翻了好幾遍,又借來圍魏救趙的《孫膑》、先秦道家的《鬼谷子》等數部著作,心得抄了許多,得着機會也同幾位舅父辯論一番,亦被小舅嘲笑“一次讀太多,貪多嚼不爛”。
大衿娘喜歡研習烹饪和花卉,她在前院搗饬,我在後院研習兵法,拿着劍瞎比劃。衛家人一直沒有問起過為什麽我會住進未央宮,也沒有問起過為什麽我的東西都落在公主府。
被指派給我的貼身侍衛來自骁騎營,我偶爾會要求他陪我做一些職責之外的事情,比如練劍、踢球,其餘時間作為侍衛的職責他履行得确實不錯,我要是窩在房間裏讀書,這人便乖乖站在衛府門口當門神;只要我前腳踏出家門,即使是與大衿娘坐馬車同行,他也會作為車夫跟着我,形影不離。此刻,即使是上巳節,這人也正靠在我背後的柳樹下,像個持劍的士兵陶俑。半年來我已習慣了身邊多一個人的存在,要不是剛才想到這茬,我幾乎注意不到他還站在我身邊。
兜頭一盆涼水潑下來,頭頂傳來衛長銀鈴般的笑聲。
“去病哥哥,別想事兒了,潑水那麽好玩,快來和我們一起玩吧。”
頂着濕透的頭發剛要起身,敬聲和陽石紛紛爬到我身上。這兩個小崽子不僅被衛長潑成了落湯雞,還滾了兩腳濕乎乎的泥巴印。
不遠處一行人漸近,其中有人牽着天子的黑駒。
“仲卿呢?”黑衣人問。他今日素服,未戴通天冠,想來又是扮作平陽侯曹時偷溜出宮。
小姨挹福道:“回君侯,蘇葭妹妹落下東西在府裏,青兒陪她去取,很快便回來。”
天子聽罷面色稍愠,然而很快被公主們撲上來,簇擁着歡呼雀躍地大叫“阿爹”的喜悅所掩蓋。
蘇伯父領着蘇武過來,二人朝天子深深一揖。
“君侯,犬子今日有一事相求。”蘇伯父恭敬道。
“說吧,什麽事?”天子樂呵着将一身是水的陽石表妹交還到乳娘手中。
不同于往日裏嬉笑輕松,蘇武此刻一臉嚴肅:“臣想轉去表哥的學堂,和表哥一起上學,懇求君侯準奏。”
“小事一樁。”天子爽快地揮手。
***
被準許回太學,是在朝堂風雲暫歇,博弈稍有起色之後。很快我有了新發現:那個貼身侍衛居然持有出入未央宮和上林苑的門符,我進了學堂他就在門口守着,我去踢蹴鞠他就在蹴鞠場門口杵着。回太學的頭一個早晨,我發現有人替我牽白馬提書箱,自己兩袖清風,像個真正的長安公子哥兒一樣,倒也樂得輕松。
行至未央宮北闕時,聽到長安城北傳來陣陣錘擊石牆的轟鳴。原來随着茂陵韓嫣墓被移平,被轟隆推倒的還有北門外的韓府,以及緊臨着韓府的靶場和馬場等建築。天子采納吾丘壽王的圖紙,一座新的宮殿——北宮,正大興土木。
春季的太學堂一如既往地繁花盛開,除了剛轉來的蘇武經常好奇地東逛西顧,問我和曹襄各種問題,其他學子與往日并沒有什麽不同。
不過我隐隐感覺李敢看我的眼神相比從前不太一樣。
很快,某日禮法課的課間,我被李敢攔住,困在假山後的死角,侍衛和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
“真看不出,霍美人原來也是那種人。”李敢的語調一如既往的詭異。
“李公子,你能不能選個敞亮地方,咱們好好說話。”我奮力推他,無奈身高體力差距太大,被對方的雙臂牢牢扣在帶着春寒的冰冷岩石上。
“我聽說,你休學的那段時間住在未央宮裏,”他摁住我,一字一頓道,“和韓說住一起。”
“那又怎樣?”我瞪着眼前之人,“我住哪兒,和誰一起住,還輪不到你來管。”
不過他接下來的那句話成功鎮住了我。
“韓嫣之死與你有關。”李敢的眼神漸漸變得暧昧,“新來的跟屁蟲蘇武,還有那個貼身侍衛。”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能把這三個人相提并論,思路還真不一般。
“哼。”單側嘴角揚起,面前人邪笑了一下,忽然俯下身。
我怔怔地看着那雙邪魅之眼一再放大,直到他一手箍住我的下颚迫使我仰頭,抵上我的唇,熟練地撬開,長驅直入。對方牙齒磕在我唇上的時候,我的後腦勺被他推着撞在石頭上,嗡的一聲,眼冒金星。他另一只手并沒有閑着,兩腿并用,将我卡在細小的空間裏,直接撩開我的深衣下擺,熟練地掠過中衣,指間冰涼的觸感覆上我腿間最敏感的部位,粗魯地來回揉搓我軟垂的前端。
事發突然,短暫的錯愕之後,我一拳擊上對方小腹。
“反應挺快嘛,果然被我猜中了。”李敢踉跄後退兩步,很快直起腰來,犀利的雙眸居高臨下釋放着輕蔑,“不光你是那種人,韓家,衛家,你們都是那種人。”
“随便你怎麽想,我也不管你把我歸為哪種人,”我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對我來說,你只是個無恥的偷襲者,有種的話,就光明正大單挑決鬥!”
“等你能翻上馬背再說吧。”他留下一串勝利的笑,揚長而去。
假山後冒出兩只總角,以及蘇武疑惑不解的神情。
“表哥,你和李公子不是朋友嗎,怎麽打起來了。”
“我和他,從來不曾是朋友。”我拼命用手背抹着被□□到疼痛的唇。
***
“去病,你這裏在流血哎,怎麽回事?”曹襄點了點我的下唇。
“樹枝刮的,一會兒就好了。”我瞪了一眼蘇武,示意他不要多嘴。
司馬相如已經跨進門來。曹襄疑惑地望了望我倆,坐回自己的席位,沒有多說什麽。
“外甥的嘴唇怎麽了?”大衿娘将盛着熱菜的盤子擱到方幾上。
“被狗咬的。”
同一天內第二次被人問起破相的事兒,我已經沒了耐心。
“和別人打架了吧?”大舅一語中的,“去學堂你就給我好好讀書,別成天整些有的沒的呃——”
話語突然中斷,大舅皺眉,方桌上衿娘給他塞了滿滿一口菜,然而方桌下清楚地傳來衿娘狠踢大舅小腿的震動。
“我二舅呢?”棗紅馬拴在馬廄裏,說明二舅在家,但是一直沒見到人。
“二弟身體不适,直接睡下了。”衿娘指了指二舅的房間。
“人都是肉長的,又不是鐵打的,”大舅終于找到了第二個可以數落的人,“忙完了祭祀,又忙春獵,這一年到頭就沒歇過,他不生病誰生病。”
“夫君平日裏多幫着二弟分擔一點公務,家中自有妾身照料。”衿娘夾了塊肉送到大舅嘴邊,“夫君多吃點,抵風寒。”
“你一個婦人家懂什麽,他那是掙着賣白菜的錢,操着挖銅山的心。”大舅嘴裏塞得滿滿的,仍不忘抱怨,“全怪那小皇帝,成日裏給人灌迷魂湯,迷得青兒七葷八素的,恨不得為其赴湯蹈火,以身殉國。”
“好啦,當着外甥的面,你就少說兩句。”衿娘嗔道,“飯都涼了。”
我捧起碗飛快地扒飯,自動屏蔽對面眉來眼去的二人。
春夜靜,微透着寒氣。小舅今晚不在家,我就着燭火,翻看着手中的新書。
王大行令身死獄中,和親政策被取消,漢匈兩國于北境數次小規模交火,同時,以天子為首的中朝與藩王之間的關系一度趨于緊張。贊成削藩的主父偃一年之內連升三級,枚臯也已審時度勢,果斷抛棄了之前田蚡力捧的《淮南鴻烈》,轉而大肆宣講披着儒學之皮的一丘之貉《呂氏春秋》。
也許是受不了韓說離開以後經書課上對答者寥寥的冷清,枚臯這家夥開始天馬行空地大講百家轶事,以顯示自己的幽默風趣。不過枚太傅畢竟不是東方朔,淨講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笑話,只能令人質疑他到底有沒有得到《七發》作者枚乘的真傳。
外間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只是很輕很短的聲響,也足夠令我眼前的每個蠅頭小隸,瞬間變成一個個實心的小方塊。随手換一本,讀了幾句,隔壁幾聲輕咳後,面前的文字又迅速化作一串串不認識的道士畫符。
心神不寧之下,我合上書簡,抓起披風,趿拉着木屐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