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夜游
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韓說似乎已經累到極致,沾了枕頭很快睡着了。我幫他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挪下榻,悄悄離開。
靈室門口立着戰戰兢兢的宦者。我示意他開門。
熏香味已經沒有上次那麽強烈,冰室形成的水汽凝成水霧,漂浮在棺樽四周。地上一只桃木長匣,火漆被挑開,摔得四分五裂,一張錦帛掉在天子腳邊。
天子坐在榻上,叉着雙腿,右手支額,雙眉緊簇。見我進來,只擡了一下眼,便又低下頭去。
錦帛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方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撿起來,不禁多看了幾眼。錦帛上的字跡很眼熟,提頭結尾都是那個熟悉的名字,內容我也能看懂,幾乎全是各路将領為将屯将軍王恢說情的托辭。
“又在到處亂跑,腿傷好了嗎?”瞟見我在看錦帛,天子終于發話。
“回陛下,已經不疼了。”
帝王恢複了沉默,繼續着執額的姿勢始終沒有變過。跳動的燭光中,他的眉心擰成一個節,面上的神情使我想起一個我十分熟悉的人——那個書寫錦帛之人。當那個人脆弱無助時,眉心亦呈現深深的溝壑。
輕輕揚起唇角,我将錦帛疊起放在一旁,靠着天子身邊坐下,鑽進他的臂彎裏,習以為常地枕上傷心之人的肩頭。
他低頭疑惑地望向我的舉動,但最終沒有躲開。我這一招對安慰二舅的心緒從來效果不凡,那麽治療小姨夫的憂郁,應該也會有用。
燭火“噼噼啪啪”地燃燒着,相擁的體溫驅散了冰室的陰冷。身邊的男人漸漸放松了戒備,呼吸趨于均勻,上等黑絲的衣料上,依舊是淡的蘇合香。
晚間宦者抱來一床錦被,我将昏睡中的韓說往裏推了推,中間隔放上一只荞麥長枕。月輝灑下來,我側過身,隔着枕頭,用目光描繪對方與韓嫣極其相似的容顏。
錦帛上,二舅說,馬邑一圍,三十萬大軍無功而返,軍臣單于逃脫。我居然長長地舒了口氣,心裏萌生了小小的欣慰。
抵足而眠,今夜無夢,一覺到天明。
***
“韓侍中,霍公子,請盡快洗漱。”宦者敲門,“陛下口谕,‘叫韓說,霍去病随朕一同前往茂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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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颠簸,由前後儀仗簇擁着往渭水北岸行去。我坐在馬車一側,韓說坐在我對面,我倆大眼瞪小眼,不知旁邊這位閉目養神的正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自高地向下俯瞰,茂陵的地宮正在挖成,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方坑,一條一條迷宮似的繞。脖子上戴着鐵鐐的鉗徒揮舞着鐵鏟,遵從着監工的命令。
“啓禀陛下,挖掘工作已近尾聲,這些都是已經挖出來的,請陛下過目。”茂陵尉自地宮東面偏北不遠處的一座幾乎已經完工的小陵而來,身後跟着十幾個侍衛,擡着一大堆還帶着土封的物什。
一件一件打開,無非是各種珍玩玉器,金銀珠寶,弓箭努矢,兵馬女俑,和一些陪葬的馬匹身上拆下來的鞍辔。天子一一審核後,道:“你們安排一下,金銀收歸國庫,其他的物件,還有韓府上搜羅來的那些東西,與中央署保存的奏章副本一起埋進帝陵吧。”
陸續又有其他東西被送上來,天子命韓說逐個檢查,自己躲在樹蔭下繼續閉目養神。
過午時分,一行人正在用餐,茂陵尉小跑過來,手裏捧着一個盒子。
“啓禀陛下,這個紅匣子是最後一件,是埋在地宮深處,拿精鐵鎖鎖上的,臣未能找到鑰匙。鎖匠已經在趕過來的路上。”
“不用了,砸開吧。”
茂陵尉從監工處取了錘頭,一下一下地夯着精鐵鎖。
“當啷!”鎖應聲而開。
“陛下,這些也要埋嗎?”茂陵尉抹着滿頭大汗。
天子嘴唇微微抿了抿,仰起頭望天,猶豫良久,轉過身對我道:“還是別埋了。小孩子的玩意,送你了。”
檢查那些陪葬品的時候,韓說一直默然不語,餘下的時間裏,他只是悵然地注視着右手方向那座被新封土泥染成日光色澤的小陵——茂陵尉剛接到聖谕,要将這座差一點兒就竣工的陵墓推平。
我坐在樹蔭下翻看着紅匣中的物件。
一把牛筋彈弓,斑駁紅漆,對着日光看,彈弓手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壬辰壹年七月初七劉徹親制”。另外還有幾只素色錦囊,同那天韓說給我的那只樣式差不多,其中兩只是滿的,擱在手裏沉甸甸,搖一搖,類似圍棋子碰撞的聲音。
我取了一只錦囊,解開絲線。劈裏啪啦,滿滿一把金燦燦的豆子倒了出來。
“陛下,這麽貴重的禮物,臣不能收。” 我無奈地走到閉目養神的天子面前。
“叫你收着你就收着,哪兒那麽多廢話。”天子雙手枕在腦後,雙眼未曾睜開。
我悻悻地抱着匣子跑去找韓說:“喏,你哥的遺物,我用不着,給你留着做紀念吧。”
“你知道嗎,自殺之人是不能葬在帝陵的。”他沒有接手,只是望着遠方,“冤魂會有戾氣,所以哥必須走。”
“走?去哪裏?”
“回朔方。”
***
我又開始做夢。
停靈期滿後,韓嫣的靈柩被運往北境。朔方又名九原,先秦時期由秦統轄,中原動蕩時這塊沃土被匈奴搶走,韓王投降匈奴後就住在那裏。
“哥說,爹和娘就是在朔方彼此相識,祖父歸漢時,娘親跟着爹一起回到大漢。哥一直想去朔方,可惜馬邑之圍失敗了。”
韓說陪同靈車離開後,偌大的承明殿晚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這一次,我夢見自己騎着火雲,向着北境一路狂奔。即将到達太原時,面前突然出現一片黑壓壓的士兵,全部騎着雄壯的匈奴高駒。一個披着獸皮,戴着氈帽,兇神惡煞的匈奴兵策馬奔至我面前,舉起環首刀,劈頭向我揮來。
秋意帶來絲絲寒氣,我披上披風,如今的承明殿已經關不住熟門熟路的我,我蹑手蹑腳地溜了出去。
夜晚的未央宮一如既往的靜谧。出了承明殿北門,我行走在巍峨的金色前殿北側。此時已近深夜,前殿最頂處的宣室殿依舊燈火通明。
再往東就是門禁森嚴的永巷,相對于椒房殿壯觀的複式建築,漪蘭殿只露出幾片屋頂瓦片。小姨、衛長和陽石此刻應該已經在睡夢中,我于是沿着椒房殿西側的圍牆向北行去。
經過夏秋季節被棄用而閉鎖的溫室殿,遠處隐隐可見中央署寬闊的殿宇。那日在茂陵,天子提到中央官署保存着韓嫣的奏章,聯想到我看過的二舅撰寫的那兩篇軍報,我不禁好奇這些臣子的公文都長成什麽樣子,記錄着何等勁爆的提議和哪些驚人的決策。
月華清媚,将花間小路、亭臺樓閣映照得格外明亮,桂花恬淡的香氣沉澱在夜色中。信步走至中央署,可惜雕花紅漆門已落了鎖。放棄溜進中央署的計劃,我選擇繼續北上。向北不遠便是石渠閣,漢初修複的先秦文件,以及中央署每年存檔的備份應該都是送到這裏來保存。
石渠閣這裏是個死胡同,我不得不繼續向東折行。向東的路再熟悉不過,白天有經書禮法課,或者有祭祀活動時,這裏都格外熱鬧,今日我有幸第一次見到夜色中靜寂的太廟。
終于走到了天祿閣,再往北,就可以出未央宮了。習慣性地伸手入懷,方才意識到我出入未央宮的門符還丢在長信殿王太後那裏。
居然白跑一趟。
悻悻地往回走,寒意令我上下牙打顫,雙膝隐隐有些作痛。剛才走得匆忙沒注意,太廟的長明燈還亮着,再待在外面只會越來越冷,先進去躲一晚吧。
***
“去病,快醒醒!”
這個聲音溫柔又熟悉,這個懷抱溫暖而堅實,為什麽要醒來呢?就讓他多叫我一會兒好了。我翻了個身,朝來人懷裏拱了拱。
“地上涼,再睡會着涼的哦。”有人輕輕戳我的鼻子。
嗯,說得有道理,确實挺涼的,那我就勉為其難吧。
強烈的日光從窗棂間灑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适應光線,爾後欣喜若狂地一把攀住來人的脖子。
“二舅!你回來啦!”我把頭埋在他的肩窩,“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他回抱我,“聽說你又受傷了,傷在哪裏?傷得重嗎?”
我搖頭:“不重,膝蓋在石階上磕了一下,都那麽多天過去,早就好了。”
“真的?”
“騙你是小狗。”我慌亂地揮開他欲掀起我常服下擺的手。
二舅的身上飄來北方田野芳草的香氣,就像我在太原陳掌家居住的時候經常聞到的那種。貼近的時候,有什麽東西膈着我的肚子,低頭一看,是一塊倒扣着的靈牌,深棕色新漆似乎未幹。
“睡覺時抱着這個當被子?臉上都睡出印子了。”二舅輕笑。
看到靈牌的正面時,他神色間出現一掠而過的閃爍。我注視着他将靈牌重新擺到趙绾王臧二人靈位不遠的空缺處。點燃一炷香,拜了三拜。
“咱們走吧,”他一只手将我從地上拉起來,“陛下還在到處找你呢。”
我好奇:“二舅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淩晨時宮人來報,說你失蹤了。”二舅邊走邊道,“禁衛報告說昨夜無人出入宮禁,這未央宮你能去而又熟悉的地方,也無非是這裏,所以我來碰碰運氣。”
昨晚迷迷糊糊地走到這裏,困意襲來,後面的事兒就像在夢游一樣,怎麽也記不起來。
隔壁太學裏傳來朗朗讀書聲。聽內容,今日是禮法課,雖然說我很向往回去上學,但是這種課還是能逃一次算一次吧。
自前殿之北向南行去,金色的碧宇在日頭裏一路炫耀着它的輝煌。沿路碰到好幾隊身着黑甲的未央禁衛,狗監牽來的引路狗圍着我不停狂吠。二舅對來人一一作揖解釋。
宣室殿以木蘭為棟椽,椽頭飾金,杏木作梁柱,金紋玉飾,青窗紅瓦,雕欄玉砌。殿前左為斜坡,以乘車上,右為臺階,供人步行。沿着長不見盡頭的石階拾級而上時,我不禁暗忖,當年丞相蕭何給未央宮前殿規劃這麽多臺階,臣子們每日爬上爬下,是不是個個兒練得身強力壯,走路不帶喘。
“還行嗎?”也許是感覺到我慢下來,二舅停下了腳步。
“不礙事。”我努力跟上他。
“衛将軍請留步,陛下正在議事。”将進殿時,我們被小黃門攔住,不過我還是可以聽到殿內傳來的聲音。
“朕說了,此一役,不成功便成仁,他王恢當初是怎麽在朕面前信誓旦旦,保證萬無一失的?”看來天子又在暴跳中。
臣子回了一大通,聲音有點耳熟,但聽得不是很真切。
“公主不是剛送去和親嗎?”天子質問。
送公主和親?不是吧,衛長不到六歲,陽石才三歲哎。我擡頭仰望二舅,如果二舅聽了這話沒啥反應,那麽應該不是在說我那兩個表妹。
“說吧,軍臣到底想要什麽?”
這次我伸長了耳朵,隐隐聽到“雲中”“雁門”幾個地名。
一陣沉寂之後。
“不如把甘泉宮也給劃給他,豈不萬事大吉!”
只聽背後一人沿階奔來:“衛将軍,去病的弓箭找到了。”
遠遠的就能望見公孫敖背着我的紫杉長弓,不禁歡呼雀躍。
“賢侄也在這裏啊,”公孫敖拍拍我的頭,“才數月不見,怎麽瘦這麽多,是不是趁你舅父們不在,不好好吃飯?”
我知道他在拿話逗我,也不生氣,只是接過紫杉弓道:“去病謝過公孫将軍。”
“不用客氣,物歸原主了,拿去玩吧。”
二舅問:“可知找到弓的是哪位壯士,姓甚名誰?”
“是北軍的一個胡人買下的,好像叫趙信。”
待公孫敖告辭離去後,我乖乖地将紫杉弓交到正緊張地瞪着我們的小黃門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