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春夢
“啊——”
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呼吸急促,左手高高舉起伸向空中定格,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已經第幾個晚上了?
記憶的碎片若無法拼接,就會像一把把尖刀,一遍遍地捅着我的心髒。
夢裏,四個穿着侍衛服裝的人,全部長着一樣的臉——田蚡的臉。他們卸了我的腳腕,堵了我的嘴,一圈一圈拖着我在白痕青石地上跪走。
“放開他,你們這群禽獸!”一身紅衣的韓嫣飛奔而來,滿頭青絲在他身後飛揚,纏繞着朵朵深紅色的荊棘之花。
“陳皇後的計謀果然湊效,”侍衛們齊齊仰頭大笑,“這誘餌實在趁手,韓大夫竟自個兒送上門來。”
“不要救我!”明明沒有張口,我卻聽到自己的尖叫聲。
韓太師以極慢的動作展開一個耀眼的笑容,帶刺的荊棘藤蔓延開來,纏繞住他的脖頸。
“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不在乎再死一次。”他笑着對我說,“謝謝你,去病。麒麟夜宴那晚你沒有在禁衛面前舉報我,讓我這茍且偷生之人多得了五年的帝王之寵。今天就由我來報答你吧。”
韓嫣轉過身面對侍衛們,青絲飄散在豔麗的容顏四周,他露出鬼魅般的笑容,荊棘的藤蔓纏繞在我的周圍,遮住天與地。
隐隐約約傳來撕裂般瘋狂的哀嚎,侍衛們的軀體被剪刀似的藤蔓一點點剪成斑駁的碎片。
韓嫣的影子顫動,漸漸化成無數紅色泡沫:“田丞相切莫忘記今夜之事,咱們之間的新仇舊帳,等我到陰間做了厲鬼,再慢慢與你算。”
***
我又見到了他。
這一次,是在星空下,北鬥星一如那晚一般閃爍着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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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那個淺嘗辄止的吻嗎?”草地上,鳳眸俯瞰着我。
我點頭。
“喜歡嗎?要不要再試一次?”美麗的容顏誘惑着我。
“好。”我迎上去,像上次那樣不斷加深那個吻,直到他壓下身來,用相同的方式回吻我。情愫如潮水般向我襲來,我像溺水之人一樣緊緊地攀住他的肩,很快又癱軟下去,被他摁着雙手,壓倒在帶着夜露涼意的草地上。
蘇合香緊緊纏繞住我,杏花酒的味道自唇齒之間渡來,令我不禁渴求更多。
“還要,繼續。”我聽見自己央求。
鳳目滿載親昵的笑意。
“如你所願。”他在我耳邊輕道。
幕天席地,星光在我眼前不停地閃爍着。夜晚的涼意爬上我的胸腹部,瑟縮中我感到下腹微小的痙攣,熱度爬上我的背部,不斷攀升,直到燃起火苗般的灼熱。
腳步聲停在我們身邊,王太後領着天子走過來:“徹兒你看,這就是你所愛的人,他現在和別人在一起。”
“沒錯,他現在愛的是我。”我聽見自己喘息的笑。
“娘,你為什麽要帶我看這個?”天子悲哀地嘆氣,“我明明已經放手了。”
“徹兒記住,你是哀家唯一的兒子。”王太後的影子開始碎裂。
我身上的溫暖突然抽離,韓嫣浮在空中,荊棘纏繞在他的周圍。
“我要走了。”我聽到他輕輕對天子說,“請你幫我照顧好去病。”
“別走!”我瘋狂地呼喊着。
紅色的剪影自我手指間分崩離析,在他徹底消失前,我聽到他哀嘆:“二十年,無情最是帝王家!”
***
醒來時,我悲哀地發現,兩年的相處,我們竟未曾稱乎過彼此的姓名。我們一直以“你”“我”相稱,韓大夫,韓太師,韓王孫,韓嫣,以及那晚天子瘋狂地叫出的“嫣兒”,我一次也沒能叫出口過。同樣的,只有在夢裏時,他才叫我“去病”。我懷疑,倘若他真的開口叫我,會不會誤叫“君上”或者“徹兒”……
那晚那場慘劇似乎只是宮廷內見慣不怪的鬧劇,我木木地望着宦者和宮女手腳麻利地蓋白布,擡屍體,熟練地開門窗,點香爐。
散發着怪味的白漿被潑在地上,随着刷馬鬃的刷子發出的尖厲刮擦聲,渲染出比長安西市漆畫坊還要瑰妍的胭脂紅。
“哀家很喜歡衛家的這個孩子,”我聽見王太後說,“可是哀家也的确擔心,怕他将來長大,也是個紅顏禍水。”
我望見披風濕透,發梢滴着水的平陽長公主從我身邊走過,跪在王太後的身邊。我聽見她說:“娘,這恐怕是個誤會,去病他還小,什麽都不懂,不可能做出那種事的。”
我看見陳皇後側過頭,對王太後小聲低語。
我望見王太後向宦者點頭。
我看見宦者朝我走來,我感覺到他用冰冷的手一層層掀開我泥濘的衣襟下擺。
我看到曹襄驚恐萬狀的眼神。
記憶的碎片再次開始紛亂的排序。
***
我決定不能再睡承明殿。這裏充斥的濃郁蘇合香令人難受,總是做相似的噩夢,這樣下去我肯定會崩潰。
再說,韓嫣總在夢裏提到他給我留了重要的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是我還是好奇地想去找一找。
韓嫣的靈柩停在承明殿,每日我都會聽到不同的哭泣聲。白天大多是韓說,晚上大多是天子。有的時候二人一同哽咽;有的時候,除了類似從前那次音樂考兌聽到過的,來自韓說的哀嚎和嗚咽,還會摻雜一些奇怪的摔打和低吟淺唱。
韓孺的後人好像一直沒露面。我都忘了,畢竟死的是送進未央宮伴讀,二十年來幾乎沒回過家的庶子,而且被羅織的罪名也不那麽光彩。
白日裏,天子并沒有閑着,據說他搶在田蚡之前派人抄沒了司馬北門外韓嫣的府邸,接着兩人輪流把期門軍軍營和南北禁衛軍軍營挨個兒翻了個底朝天。
天子和田蚡似乎都在尋找什麽東西。我隐隐有種感覺,他們要找的東西和我想找的,也許是同一件。
火雲馬一直留在公主府養傷,我的紫杉弓也一直下落不明。整日裏被困在這承明殿,灌苦口的湯藥,我不太明白為什麽又要喝藥,我根本什麽病也沒有。
“太醫令說,你哪兒也去不了。”曹襄來看我時說,“陛下本來準備送你去漪蘭殿養傷,後來怕陳皇後對你不利,就把你留在身邊照看了。”
我記得那晚,渾身滴着水的天子一腳踹開我身上的宦者,狠狠地瞪着他的母後,似将要一口白牙咬碎:“這孩子,在他舅父們回來之前,朕就帶在身邊,一步也不許離開。”
“可是我已經落下不少課業呢。”我郁悶地說。
曹襄驚訝道:“你的腿這個樣子,難道要我背你去上課嗎?”
“我的腿怎麽了?“我掀開絲被,見到包成團子似的雙膝,不禁倒抽一口氣。
我又在做夢。
等夢醒來,我得去求拜八神,求他們不要再讓我做夢了。
這一次,我夢見天子準許我搬到建章宮住。我踏進建章宮熟悉的前殿,一個女人已經等在那裏。
她穿着陳皇後的金釵華服,卻長着一張蘇葭的臉。她神采飛揚地對我說:“去病,你二舅已經決定永遠和我在一起啦。”
“為什麽!”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揪起她的領子。
她緩緩舉起手中空蕩蕩的銀玄甲,眼神輕佻:“因為他已經死了。”
驚醒時,用手背一抹,才發現滿臉的淚水。
長樂宮,長樂宮,名字起得甚好,卻注定永遠沒有樂,世代充滿恨。
***
終于能下地行走後,我先去探望了韓嫣的靈柩。滿是白棂的廳內飄散着比蘇合香更濃烈的西域熏香,嗆得我幾乎睜不開眼。
成堆的冰石帶來的寒意驅走了初秋的餘熱。韓說身着麻色孝服跪在棺木前,幾縷金棕卷絲自額際垂下,臉上留有縱橫交錯的淚痕,神色間充斥着靜谧的憂傷。
最近我沒怎麽聽到哭聲。這麽多天過去,他大概已經哭不出來了。
我點了三炷香,祝亡者一路走好。
“我很沒用。”見我進來,他自顧自道,“如果我能再争氣一些,再堅強一些,哥也許不會死。”
“韓侍中,這不是你的錯。”我随口安慰他,“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吧。”
聽到我平靜的語氣,韓說現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哥去世,你好像并不傷心。”他問我,“宮裏人和我提到你和他的事,是真的嗎?”
“謠言止于智者。”我搖頭。
美麗的鳳眸頓時被失望填滿,他像在自問似地呓語:“是了,你那麽小,怎麽可能懂。”
“感情的事我可能懂的不多,但是我很确定,韓嫣一直很愛你,還有陛下。”我試圖給他一個肯定的說法,可是話一出口我也沒有太多底氣,更像是在說給我自己聽。
韓說面色緩和下來。
“不過,還是謝謝你來看望我哥。對了,”他想了一下,在擺放棺樽的祭臺下一陣摸索,最後從挽花底下翻出一個錦囊,“哥有東西留給你。”
韓說囑咐我回去再打開,我把錦囊小心地揣在衣襟裏,将額頭抵在刻着複雜花紋的黑色棺樽一頭趴了一小會兒,便告辭離開。
輕輕合上門,一轉身,同來人撞了個滿懷。
“……陛下。”雙膝落地那一刻鑽心的疼,額上的汗立刻往外滲。若早知如此,就應該捏着鼻子把早晨那碗安神止痛的草藥喝完。
“給朕。”天子左手攤開伸到我眼前。
“啊?”我疑惑地仰望那張志得意滿的臉。天子想要什麽?
“韓說剛剛給你的東西。”帝王胸有成竹地輕笑。
***
我坐在榻邊,瞪着手裏的錦囊。今上居然派人監視韓說,這一點令我哭笑不得。
剛才天子當着我的面,将錦囊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拆封,倒過來底朝天抖了半晌,抖出一只八角形的圓盤。天子的表情五味雜陳,再抖再掏卻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平身吧。”天子悵然若失地将錦囊還給我。
“謝陛下。”
我握着錦囊,卻遲遲沒能起身。
“怎麽了?”
“膝蓋動不了了。”
“抱歉,朕忘記你還帶着傷。”天子将我打橫抱起來,用愧疚的眼神望着我白色常服下擺,雙膝處兩片紅色正漸漸暈開,“快傳太醫令。”
我緊張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兩片唇髭随着聲音的主人滑稽地上下移動——偷偷私拆繃帶的事,這麽快就要暴露了呵。
“在你的腿傷痊愈之前,你可以不跪拜朕。”片刻後天子又補了一句,“以及未央宮裏的任何人。”
将我放到偏殿的榻上,天子離開時道:“朕不明白為什麽韓嫣要将這只星盤留給你,不過你要是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找一個叫司馬談的人,他知道怎麽讀星盤。”
“司馬談?”沒聽說過。
“他是朕的太史令,掌管天官星象。”
***
承明殿很大,白天我四處溜達,能聽到各式各樣的聲音從承明殿正廳傳來,有慰問致哀的,有彙報工程進程的,有來取奏本、催聖意的,有直接跑來陛下面前推薦、參劾的。有幾次我還聽到了東方朔和司馬相如的聲音,可就是沒聽到關于馬邑的消息。
而承明殿的夜晚,無比靜寂。自窗棂望去,一輪幾乎滿盤的明月挂在枝頭,想來過幾日便是仲秋,按周禮,應有祭月之典。
那廂突然傳來摔東西的聲音,之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
“滾!都給朕滾!一群窩囊廢!”
須臾,有人敲門。
“霍公子,是我。”韓說的聲音,“我能不能借你這裏躲一躲。”
“進來吧。”
韓說推門進來,額間沒束孝帶,三千金絲飄散在肩頭,額角一處瘀青,整個人跌跌撞撞,跟帛片似地癱在榻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這個比我個頭高出許多的人搬到榻上,從盤子裏拿了一把饴糖給他。
“再憔悴下去,你真的要垮掉。回家休息一下吧。”
“讓我在這多待一會兒,行嗎?”韓說嚼着糖,有氣無力地請求,“我打小就沒有爹娘,一直跟哥相依為命。現在韓府被查封,我沒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