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歐刀
當幕後之人終于踱進殿內,我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此人身着玄色常服,身材依舊略顯短小,一绺山羊胡微微摻白,額上幾根擡頭紋,黑豆般的目光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宦者在上座鋪了三席,田丞相選了右席坐下,一揮手,□□手們悄悄地匿了。
“去病外孫,別來無恙啊。”田蚡踱到我面前,“京城住了這麽些年,怎的也不到你舅公府上坐坐?”
若要套近乎,何必擺鴻門宴。
“舅公,咱們哪裏像是在丞相府,依外孫看,恐怕是在長樂宮的鐘室殿吧!”
“豎子果然聰敏過人,一眼便瞧出此地非本相府邸。”田丞相發出被識破後的哈哈笑聲,再開口連自稱都改了。
“君侯過獎,臣蝼蟻之身,微不足道,怎竟勞煩君侯惦記。”我暗笑,簡直廢話,你丞相府據說可是金山銀山,雕梁畫棟,怎能比這沒吃沒喝的陰森之地。
“莫謙虛,”田蚡伸出一指搖了搖,“外孫對舅公來說,可是重要得緊吶。”
重要?心下一沉,難道他要對衛家人不利?我頓時火冒三丈,破口大罵:“我們衛家什麽時候得罪你了!要趁我舅父們出征在外,加害于我,以我為要挾?”
田蚡撫掌大笑:“衛家那幾個娃娃,還輪不到本相如此興師動衆,勞心費神。”
不是衛家?“那你為何要綁架我?跟我有什麽關系?”
“咱們暫且翹首以待。”
“你要給誰報信?你的目标到底是誰?為何要陷我于不義?”
“這誘餌,聒噪得很,把他的嘴堵了。”
遠處雨點打在樹葉和屋頂上發出嘩嘩聲,近處沙漏裏落下的金沙發出飒飒聲,和着燭火晃動的噼啪聲,令我再度昏昏欲睡。我趴在冰涼的青磚地上,嘴裏塞着不知道哪裏來的布條,努力想擺脫四肢的麻木感。
誰值得以我為餌?誰是那會上鈎的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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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襲紅衣牽着白馬踹開鐘室的殿門時,我的心重重地墜入谷底。
陰影裏傳來田丞相飄忽的聲音:“大魚上鈎了。”
“你果然在這裏。”韓太師無視上座的田蚡,徑直奔至我眼前,“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不要過來!你不該來的!”我聲嘶力竭,卻只發出嗚咽聲回響在空蕩的室內。
“快随我走,這是長樂宮禁地,不宜久留。”韓嫣抽了我嘴裏的布條,扛起我大踏步向殿外奔去。
冷氣灌進嗓子眼,我一陣猛咳。
“有……埋伏……”
可是已經太遲了。
□□手齊刷刷地從陰暗處冒出來。
“王孫閣下,本相已在此恭候多時,怎麽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要走?”陰影裏,田丞相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你快逃,不要管我。”我低吼。
一方赤手空拳,拖着毫無行動力的我;另一方四人均手持奪人性命的利器。今晚大家不能都死在這裏,能逃一個是一個。
鳳眼微眯,似有火光攢動。
“田蚡,你贏了。”冷冽的聲音自耳邊傳來,韓嫣慢慢将我放到一旁,“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他吧。”
“放了他?”田蚡的笑聲格外刺耳,“閣下不是不知道,這鐘室,想進進得來,想出可由不得你。”
發難不過在一瞬間,紅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至離得最近的侍衛身後,借力揚手一箭,正中殿前徘徊的火雲臀部。火雲馬一聲嘶鳴,撒開蹄子奔進了風雨裏。
“追!”田蚡一聲令下,兩名侍衛的身影消失在雨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為何不一箭射死他?”被侍衛拿箭矢指了頭,再度摁趴回冰冷的地面,我難掩失望之情。
“如果我射中田蚡,下一個死的就是你和我。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韓嫣努力地笑了一下,“箭的力度我留了分寸,他們追不過白馬,不用擔心。”
***
殿內傳來紛雜的腳步聲。
“把人帶上來。”是陳皇後的聲音。
□□手隐去,我被侍衛架着,雙膝貼在地上,拖過布滿沖刷痕跡的青石。
上座的陰影裏,一張屬于中年女人的陰翳臉孔随着火光時隐時現——窦太主,即使她化成灰我都認得她。
“這不是衛家那個小崽子麽?”鳳釵華服的年輕女人從窦太主身邊走下來,用尖利的指甲捏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仰頭,“本宮初見此子,便知又是個妖孽禍害,今日本宮運氣好,一箭雙雕!”
“皇後好大膽,竟敢私自刑囚中朝命官,皇親眷屬!”我咬牙,試圖甩開她鉗制的手。
陳皇後收回手,笑得花枝亂顫,發髻上的金釵不停搖晃:“穢亂後宮的奸夫淫童,自然由本宮親自處理。”
“皇後真會胡說八道,信口開河。”我心驚,果然,來自長樂宮的窺視并非我的幻覺,“皇後有何證據?”
“外孫別急,人證舅公這裏有的是。”田蚡擊掌,禁衛軍統領,靶場宦者,建章宮宦者,長樂宮北門禁衛,魚貫而入,跪作一排。
啧,這些人還真是有備而來。
“王孫閣下,你和你的學生卿卿我我膩在一起,也有好些時日了吧?”田蚡踱至韓嫣面前,惋惜之色溢于言表,“王孫平日裏清高,從不屑于來本相的地盤上坐客,今日卻為了小情人赴湯蹈火,铤而走險,扮演這英雄救美,還真是多情種。”
“君侯想多了,韓太師他純粹是看不慣你們長樂宮這幫小人胡亂綁架栽贓。”迎上田蚡的目光,我嗤笑,“我二人本非互相傾心,亦未曾有穢亂之實,小人之言,子虛烏有,算什麽證據!”
努力忽略田蚡的怪笑,我望向韓嫣,期待他一同駁斥來自陳皇後和田蚡的無稽指控。
然而韓嫣并沒有反駁。他回望我良久,那一雙鳳目中跳動的火苗漸漸熄滅,一絲凄涼的絕望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燭火随着冷風不停擺舞。擡頭是三張猙獰的面孔,低頭是滿布白痕的青磚地,身邊的紅衣人鳳目微阖,沉默不語。
寒意迅速擴散進四肢百骸。長樂鐘室,嫉妒皇後,擒人丞相,桀骜美人,串連起來,仿佛在重複一個六十四年前的,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故事。或者,是在重演一件五年前,發生在我最親愛的人身上的劫案,只是這一次對方有了萬全的準備,紅衣騎士被俘;其他人,包括上回英雄救美的公孫敖,則遠在千裏之外的北境。
“臣有一事不明,君侯你身為長者,為何要同陳皇後狼狽為奸,置我們這些小輩于死地?”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期待着田蚡的答案。
“很簡單,”田蚡彎下腰,笑裏藏刀,“韓王孫知道的太多;而你和他走得太近,舅公只好忍痛割愛喽。”
“哈,不過是拿臣做東西宮之争、內外朝之鬥的一枚棋子,難得君侯如此擡舉臣!”對于意料中的答案,我嗤之以鼻,“為了兵權,私開內廷密審,處決期門軍将領,這種卑鄙下賤的手段,你們東宮還真是樂此不疲!”
“豎子果真是冰雪聰明,可惜話太多。”田蚡陰笑着揚起了手。
不妙……老賊,不要劈暈我……我還沒能看到衛家人凱旋歸來,我還想再見一眼二舅……
***
“你醒了,太好了。”
再睜開眼,身邊坐着被雨水打濕了頭發的曹襄。眼前依舊是鐘室殿的白牆和燭火,想是身在偏殿。
果然,還是得救了嗎?
“你怎麽來了?韓嫣呢?”我有氣無力地問。
“早先有人撿到你的門符送到長信殿,後來我們看到受傷的火雲,就跟着太後的鸾駕匆匆趕來,沒想到你真出事兒了。”
王太後也來了?一瞬間,四肢的血液針紮似的回流。
“糟了,我得趕緊過去。”
“你不能去,我們好不容易保下你。”曹襄欲攔我,“太後龍顏大怒,韓太師他,可能撐不過今晚了。”
我沒理會他,拼盡全力從榻上滾下地,跌倒在正由宮女擦拭頭發的平陽長公主腳邊。
“去病,你和韓嫣,你們倆,”曹襄望了望正殿方向,又望了望掙紮挪動的我,“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信嗎?”我苦笑。
***
正殿傳來的聲音漸漸蓋過了狂風暴雨。
“……恐吓修成君及其家眷。”宦者漠然的嗓音。
“哥,你挺住,不能認罪!”韓說歇斯底裏的哭泣。
“金皇姊家是朕帶人去包圍的!”天子焦急的呼喊。
“揮灑金丸,制造民意,貶低皇室。”
“金丸和彈弓是朕送給韓嫣的生辰賀禮!”
“耗資費材,使皇帝耽于射獵游玩。”
“上林苑是朕決定擴建的!”
“冒充主君,以下犯上,在江都王面前禦駕馳騁。”
“春狩的規矩是朕定的,未事先通知皇兄是朕的責任,純粹是誤會!”
“游說朝臣,發動戰争,置天下百姓于水火。”
“馬邑是朕要打的,娘,舅父,你們不也同意了麽?”天子的語氣驚慌而無奈。
趴在曹襄的背上望向正殿,眼前的場景令我驚愕不已——那兩個跪在王皇太後面前,渾身濕透,落湯雞一樣的人,他們想必是剛從未央宮一路策馬,冒雨奔來的吧?如此狼狽的天子,如此失控的韓說,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宦者低頭作揖:“太後您看,穢亂宮禁這條還要不要加上?”
“娘,我已經不愛韓嫣了。”水珠凝聚在下颚滴到青磚地上,天子緊握着韓說的手,眼神無比憂傷,“我早已放韓嫣自由,他想愛誰是他的權利!”
“陛下……”手被對方捏痛,韓說咬牙皺眉。
王太後揮手:“不用了,删去吧。”
我失笑,我應該感謝這些人麽?
“徹兒,你是哀家的孩子,你要保韓王孫,哀家如何會看不透。”王太後嘆息,望向天子的眼中有責備,然而更多的是愛憐,“可你更是大漢的天子,怎可受制于人而不自知?韓王孫的一言一行,足以左右你的一舉一動;而他引你犯下的所有錯誤,有朝一日都可能會被有心人作為諸侯勤王的理由。二十年前,你父皇因為一盤棋局,誤殺吳王太子劉賢,引起七國之亂,差點兒将這江山拱手葬送。之前你為了韓王孫,已惹怒你的皇兄江都王劉非,留下把柄;如今內憂未除,又添外患,你難道想讓哀家有生之年,親眼目睹你重蹈你父皇的覆轍嗎?”
“娘,”天子眼中滿是絕望,“我已經知錯,以後不會再犯了!”
殿內燭影灼灼,子夜的鐘鳴蓋過了風雨聲。
“君上,不要再說了。”一直沉默的紅衣人終于開口,“太後,這些都不是君上的錯。”
“不是這樣的,你不能認罪!”天子搖晃着面前人的雙肩,“嫣兒你醒一醒!這是宮廷內審,認了,就只有死!”
“認,或者不認,又能怎樣呢?”回望天子,韓嫣綻開一個慘淡的微笑,“事情都已經發生,回不去了啊。”
田蚡的眼睛眯起,陳皇後現出得意的笑容,窦太主的臉依舊在陰影裏,唇角卻抑制不住地上揚。
審判結束了,他們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宦者呈上一柄匕首。
王太後嘆氣道:“執行吧。”
“君上,不要忘了,你答應帶我去看草原。”
“嫣兒,我求你,扔掉匕首。”
“幫我照顧好韓說。”
“嫣兒,不要這樣,我不要你死。”
“請你,記得我。”
清麗的聲音響起在這空蕩的殿堂: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匕首深深插入右頸泛白的疤痕,狠狠地切向左邊。
鮮豔的紅色,飛濺到布滿沖刷痕跡的青石磚上。
天子凄厲的呼喊在這鐘室之殿回蕩。
——這個人,對自己還真是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