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初吻
盛夏酷暑,旱情卷土重來,波及京師。
大軍開拔的第二天下午,我沒和曹襄他們去踢蹴鞠。李敢的爹親李廣也去了戰場,但是李敢每天下午都來北門與衆人開心地踢蹴鞠,看不出一點兒擔憂之色。也許是因為他的哥哥郎官李椒暫代其父衛尉一職留京守城,家裏人在,比較有安全感吧。
不去球場,我拐彎去了隔壁的射箭場。
最近韓太師經常出沒靶場,每次都背着一大桶箭,面無表情地“哐哐哐”一頓亂射,居然也能射倒半場的草人。我在靶場邊找了個陰涼的地方,手裏攤本竹簡當扇子扇着,一邊欣賞韓嫣射箭,一邊觀賞對面的宦者撿草人。
反正,我不想回那個除了大衿娘和兩個家仆以外空空蕩蕩的家,或許靶場這裏我能有幸學到百步穿楊的秘訣。遠的,上戰場什麽的先不說;近的,我得先把自诩神射手的李敢比下去。
“想學嗎?”紅衣騎士背着長弓走到我面前。
“嗯,想學。可是我今天沒帶弓。”今天白天上的是經書課,弓箭未随身。
“要不要試試我的。”韓嫣說着從肩頭取下長弓。
我撇撇嘴:“你的是右手弓。”
“其實左手弓右手弓無甚區別。” 韓太師綻開一個微笑。他擡了頭望向靶場另一端,“喂,那頭的,請給一個活靶。”
宦者拿了根帶勾長棍,艱難地來回拖動一只草人。
韓嫣自我身後圈住我,一手搭着我的手握住弓,另一只手執了箭搭在弦上,帶着我感受弓弦的力度,慢慢瞄向那只移動中的草靶。他個子很高,所以每次陪我練射箭都必須單膝跪地;半年來,我已經習慣于被他以如此親密的距離指導我練箭法。
長年習武的有力身體絲嚴縫合地貼着我的脊背,呼吸間的熱氣拂過我的後頸,引起我一瞬間的恍惚。
“你不專心。”韓嫣皺眉輕嘆,“戰場上,每一個敵人都是一個活靶,甚至你自己也是別人的活靶。機會轉瞬即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時間給你慢慢瞄準。”
手松開弦的時候,箭矢在我的耳邊留下“铮”地一聲,遠遠地射到移動中的草靶的胸膛上。
“不光用眼睛去瞄準,也要用耳朵去聽辨。”他指着草人被射中的位置,“但是最重要的,是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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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漸漸被烏雲遮住,星光黯淡地灑向大地。夏蟲的鳴聲漸漸帶了悲戚。
這到底是我第幾個晚上沒有按時回家,我已經數不過來,夏季就快結束,馬邑縣那裏依然消息全無。
“要學會切換主眼。左眼,或者右眼,需要練到很靈活,能預估對方的速度、距離的前後。”今晚,韓太師教我練習一根弦上同時搭兩只箭。在我終于成功同時射中最近的兩個草人後,我感到了一瞬間的滿足,就像一口氣吃下兩個肉餅,或者連着進了兩球。
随着硬弓的後座力向後倒去,我躺在草地上喘氣。韓太師走過來,挨着我坐到我旁邊的草地上。
“不練了?”他問。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部兵書。”我顧左右而言它。
“什麽兵書?”
“《韓信》兵法。”
“誰告訴你的?”韓太師皺了一下眉。
“是李敢。他說,只要有了《韓信》,就可以百戰百勝,不需要再讀其他兵法。”話一出口,我笑自己。李敢這個人總是提供稀奇古怪的建議,可笑的是,我每次還都聽信他的話。
“《韓信》是□□,據我所知,已被呂太後所毀。”韓嫣搖頭嘆息,“你的同學未免誇大其辭,世界上若是真存在這麽一部神奇的兵法,為何如今漢匈兩國還會有紛争,還會有殺戮?”
我擡起眼望向他,聲音輕而堅定:“所以,我要找到這本兵書,哪怕只找到副本、殘本。得到它,我就可以停息紛争,停止殺戮。”
一陣短暫的停頓,韓嫣輕輕笑道:“你很像他。”
“我知道,你們都說我很像我二舅。”我扭過頭,本能地排斥着老生常談。
“我不是說他。”韓嫣搖搖頭,“确實,你的眼睛像衛青。但是你的眼神,你的性格,甚至你說話的語氣,都更像另一個人,一個我熟悉到近乎陌生的人。”
“這兩年來,我每每看到你,就會想起當年的他。想起我們年少時的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想到權力交替時陪着他經歷過的那些痛苦和歡樂。”他陷入回憶,兀自滔滔不絕,“他喜歡紅色,我就穿紅色;他習慣左手射箭習字,我就陪着他練左手劍,左手執筆;他喜歡在上林苑打獵,我就為他細心打理上林苑。”
想到五年前的那場對話,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他說的是誰。
“你們倆骨子裏很像。”紅衣人盯着我緩緩道,“起初我也很驚訝,但是後來,我發覺這可能是天意,我無法完成的夢想,也許你能替我完成。”
“你的夢想是什麽?”我好奇地問。
紅衣人眼神深邃,目光望向西北方的地平線。那裏,北鬥星正緩緩升起,誓與月争輝。
“我的夢想,是和心愛的人在草原上,在大漠裏狂奔,跟着北鬥星,一直向北跑,跑到天地的盡頭。我的母親是出生于草原上的女人,我想去草原,去看生養她的地方。”他頓了一下,添了一句,“我被困在這皇宮裏整二十年,可我始終沒有忘記我的夢想。”
“向往自由,真的是很偉大的夢想呢。”望着北鬥星,我喃喃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這麽遠過。”
紅衣人嫣然一笑:“也從來沒有人這麽和我聊過夢想。”
“沒有人分享你的夢想,你一定很寂寞吧。”我望向他。
“不,我不寂寞。現在有人願意和我分享了。”他低下頭,回望進我的眼睛,随後蜻蜓點水般地在我的唇上迅速琢了一下。
我詫異地摸摸嘴唇,柔軟溫熱的觸感。
這,就是吻?
我還想再試試。
夜色中,昏暗的火光映照在眼前人的臉上,在他的雙頰留下羽睫長長的陰影。我迎上去,試探地回吻他。
他沒有拒絕,由着我生澀地觸碰他。
短髭蹭在我臉側有些紮癢,男人唇瓣上依舊殘留着杏花酒的氣息,呼吸間微合的唇齒給了我得寸進尺的餘地——直到我不滿足于淺嘗辄止的逡巡,伸手壓下他的後腦勺,撬開他的貝齒,本能地尋向更深處探究。
鳳目眯起,韓嫣猛地推開我。
“快滾吧臭小子,不然,我不保證會對你做出什麽事來。”
我渾身癱軟地躺在草地上喘氣,韓嫣躺在我身邊輕笑。遠處密布着遙不可及的星辰,急促的喘息聲在這夜幕的籠罩下格外清晰,暧昧的情愫在彼此間暗湧。
一切都好像來自五年前的複刻,那晚韓太師也是這樣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對我說着“快滾吧”之類的詞句。不同的是,上次幼小的我為了求生踹開他,這次,換了他推開我。
夜風中,未央宮裏獨有的淡淡的蘇合香自他的衣料上傳來,我側過身,趴在他的胸膛上,習慣性地将額頭枕上對方的鎖骨。紅絲綢的衣料自指尖劃過,我伸出手指,好奇地觸碰眼前近在咫尺的,他頸部的傷痕。
“癢。”他瑟縮了一下,但沒有逃開。我懷疑那次他醉得厲害,并不記得對我做過什麽。
眼前的人瞬間同某個我十分熟悉的人開始重影。
“愛一個人,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我問。
手指被擒住,韓嫣望向我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言語随着一聲輕嘆飄來。
“愛一個人時,見到他,會想和他一起看長河落日,守地老天荒;見不到他,會茶飯不思,思念成狂。愛上他,就會迷失自己,快樂,或者不快樂,再也不由自主。”
“《詩經》裏也是這麽說呢。”我望着星空,在記憶中搜索着詩句,“‘乘彼詭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當初李司業教這句的時候,我還嘲笑這女孩又哭又笑像個瘋子,現在看來是真的。”
韓太師驚訝,唇角依舊上揚,眼中卻露出失望的神情:“你有喜歡的女孩了?”
我點頭,複又搖頭,決定跳過他的問題,以問代答:“所以,愛上一個人以後,就會瘋瘋癫癫,被對方左右?我不希望自己也變成那樣。”
“別想那麽長遠的事兒。”韓太師伸出手臂環過我的肩背,唇抵在我的額側輕吻我的發梢,“你還太小,容易将友誼,或是依戀,同真正的情與愛相混淆。再等等吧,你長大後會碰到這樣一個人的。”
我皺眉,擡頭反駁道:“我已經不小了,分得清喜歡和愛。”
“是嗎?”他輕笑。
韓嫣突然擺出過來人的姿态,這種語氣令我本能地感到不悅。我不想告訴他,其實我已經碰見了這麽一個人,我會因為這個人的喜樂而開懷,因為他的傷心而悲哀,因為他的遠離而憂愁,因為随時可能失去他的恐懼而掙紮。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更何況連日來的毫無音訊,令我如此牽腸挂肚,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馬邑。當初果真應該聽天子的話,選擇搬到未央宮裏去住嗎?那樣或許每日裏能時不時地探聽點前線傳回的消息,不至于如今這般手足無措,焦急地等待。
思緒開始變得紛亂,猶如一池寧靜的水忽然掀起滔天巨浪,漩渦拖曳着我不斷下沉,令我無法喘息。
“我要回家了。”我推開韓嫣,站起身來,同時将心中的後悔與郁結盡數灑在腳邊人身上,“剛才的吻,是你起的頭,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他撐起上身仰望我,笑容消失,一向高傲的眉宇現出愕然與慌亂。
“對不起。”他輕聲說。
我收起紫杉弓,将它挂在火雲身側。回頭望去,韓太師依然怔怔地坐在原地。走出一段,輕輕的哼曲聲自背後傳來,曲詞我恰好知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踏過鋪滿苜蓿的青草地,我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
煩躁地向着家的方向蹓跶,不知不覺一擡頭,已行至長樂宮北門。高高的宮闕居高臨下,森嚴地俯瞰着我。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試圖避開這帶給我奇怪感覺的地方,沒想到今天又走到了這裏。
夏夜的蟲鳴發出單調詭異的聲音,我不禁牽拽緊火雲,加快了腳步。
一名執劍侍衛手執火把,迎面走來。見到我,停下腳步問道:“是霍公子嗎?”
“我是。”我點點頭。
伸手入懷掏取宮禁門符時,我擡頭仰望,月色已經消失,黑色的雲挾裹着黯淡的星光。果然天已太晚,長安城已經宵禁,出入行走需要驗查身份了吧?
這樣想着,突然一只大手從背後襲來,散發着異香的帕巾蒙住了我的口鼻。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我隐隐聽到幾句對話。
“君侯囑咐了,放馬回去,給那人報信。”
“這弓不錯,咱們自個兒留下吧。”
“糟了。”我心下一沉,手卻已捏不住門符,由着它掉落下來,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很快陷入了沉睡。
***
鳴鐘之聲震耳欲聾,将我從無盡的黑暗中拉扯出來。揉揉有些眩暈的眼睛,我迷迷糊糊地四處張望,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座我從未到達過的宮殿內。房梁很高很高,斑駁的漆面上布着蛛絲,四周是空空的白牆,沒有任何壁畫或是壁挂。角落裏的燈臺燃着昏暗暧昧的燭火,将這座近乎毫無裝飾,被我誤以為已廢棄的殿宇照得燭影重重,格外詭異。
不遠處的高臺上,吊着一口近三人高的紅鏽銅鐘。身着宦服之人正一聲聲敲響定昏之時的鐘鳴,“當當”巨響回蕩在長安城內。
已經這麽晚了呵,大衿娘應該等急了。
轟鳴一般的鐘聲終于沉寂,冷風從敞開的高臺灌入,雨水擊打在地面的淅瀝之聲自殿外傳來。
青石地磚有些硬,膈着我的肋骨,地面上布滿被不斷沖刷洗滌的痕跡,昭示着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令我汗毛倒豎。我試着用小臂撐地,然而整個身體無力地跌下去,半邊臉貼在冰涼的地上。迷藥的藥效顯然未過,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
火把突然亮起來,四名身穿甲胄的侍衛魚貫而入,每人攜帶的武器竟是一把□□。看來今晚要想脫身得費上一番功夫。
不過,是誰如此大膽,敢命侍衛潛伏宮禁之中,手持只有武庫才有的利器?他們用這些弩,到底要傷害誰?